40 夜遇
山上的一番耽擱,慢了嵐山腳程,來至佛腳鎮的牌樓時,已是月彎如鉤高掛枝頭,嵐山手扶廊柱默然駐足,彷彿置身於兩方天地交界處,身後山林幽幽,鳴蟲唱晚,身前萬家燈火,燦如星河。
正是華燈初上時分,鎮上往來人稀,少了白日里喧囂熱鬧,多了幾分靜謐祥和。
晚間的佛腳鎮熱鬧的地方不多,因為毗鄰懸空寺,僧眾信徒往來頻密,佛腳鎮民風淳樸良善,鎮上雖然對於妓院賭場未曾明令禁止,卻也無人敢於明目張胆的觸犯佛門忌諱,除此以外,對於鎮上酒肆約束比較寬鬆,十字街的杏花村酒樓,便成了鎮民唯一呼朋引伴的消遣去處。
羅閑是鎮上有些頭面的混混,今日走了狗屎運,從幾個本分老實的外鄉信客那裡訛詐了幾兩碎銀,一解多日囊中羞澀的窘境。
狗肚子藏不了二兩香油,無賴的錢袋子滾燙燒手,當日招呼三五個夥伴親信,在那杏花村胡吃海塞一通。
此時羅閑周身熏熏酒氣,領著小弟乘興而歸,眼見這段街上人跡稀疏,只有一人孑然獨行,便攛掇左右夥伴,合計著做上一票,這樣來日餐食就有了著落。
幾個面酣耳熱的酒鬼,踉踉蹌蹌朝著嵐山迎面而來,羅閑有意無意的斜斜的朝嵐山懷中撞了過來。
嵐山旋踵轉肩,輕描淡寫的從容讓過。
羅閑有心算計卻撲了個空,一時間頭重腳輕用力過猛,眼看要一頭栽在廊下台階,嵐山眼疾手快,伸手一搭羅閑肩頭,便穩住了他的身形。
嵐山仗義出手相助,本是免了羅閑一番慘事,可他卻並不領情,順勢往地上一坐,一手牢牢攀住嵐山大腿,一手巴巴的舉到嵐山眼前,呲牙咧嘴的高聲慘呼起來。
「撞人了便想走,天底下那還有這個道理。賠錢!」
剩餘三五醉漢就勢將嵐山團團圍住,一個個赤膊敞懷,亮出一身紋龍繪鳳的文身,叫囂起鬨,氣勢洶洶。
嵐山眉頭緩緩簇起,眉宇間陰翳逐漸濃郁,深深看了一眼纏抱在地羅閑,恨鐵不成鋼的搖頭輕嘆一聲。
羅閑撩眼覷著嵐山一舉一動,見他伸手朝袖間摸索,面上一喜,向上舉著手又往嵐山跟前湊了湊。
嵐山擰眉抿嘴,自袖中抽出一根尺許長短的戒尺,手起尺落,尺掌相擊,清脆悅耳。
啪!啪!啪!
羅閑收手不及,生生挨了好幾記板子,掌間一陣熱麻脹痛,羅閑本就是個吃不得疼的,忙放在嘴邊輕呼不已,小時候在私塾沒少挨戒尺,記憶猶新。
「夠么?」嵐山俯下身形,笑意森森。
羅閑眨著醉眼迷離,借著樓上朦朧燈火,仔細打量身前之人,幾息過後,羅閑渙散的眼神驀然一縮,身上一陣惡寒,慌忙撒開糾纏的手腳,正身跪好,口中所言亦是磕磕絆絆,句不成句。
「老,老,老師。我說鬧著玩,您信么?」
周遭一眾醉漢耳聽羅閑所言,俱是虎軀一震,滔滔氣焰頓時萎靡不振,一個個戰戰兢兢的挪到羅閑身側,溜溜的舉起雙手,跪成一排。
「羅閑,葛潮,蔣青松,顧璨,徐君。」嵐山輕敲掌心,掃視眼前五人,一一叫出名號,言語平靜,難見情緒。
被點名之人只覺頭皮發麻,幼時師生相伴三年,深知眼前這個老師平日和善可親,輕易不曾責罰,可一旦當他喜怒不假於色,便是真的氣極慍怒了。
當下眾酒鬼噤若寒蟬,額間冷汗蜿蜒不息,喝下的酒水也隨毛孔散發,越發清醒了許多,一個個跪的越發周正,低頭耷耳,靜待老師狂風暴雨般的怒火。
啪!啪!啪!啪!啪!
五聲脆響依次響起,跪地眾人麵皮一陣抽搐,可掌心並未傳來痛楚,不解的面面相覷,卻不敢直視嵐山。
「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今日汝等過錯,皆在於我,代徒受過,也是應該。」
嵐山搖頭苦笑,見這落拓五人,揪心不已,左手五道尺痕深刻入骨,鮮血淋漓。
眾人見狀羞愧難當,一個個恨不得板子落在自己手上,忍不住涕淚縱橫。
羅閑膝行幾步,一扯衣襟撕下布條,慌亂的替嵐山裹上傷口。
「老師,傳道授業,兢兢業業,都是學生愚魯不堪,誤入歧途才使老師面上無顏,您儘管要打要罵,且莫為了我們幾個不成器的傷了心,又傷了身子。」
羅閑啪啪的甩了自己兩記耳光,對這位恩師是打心眼裡尊敬,嵐山授徒有教無類,從不會區別以待,而且為人周正以身作則,學生家境困頓的,只要好學上進,嵐山也會酌情免除學費,平日多有資助。
羅閑當年家貧,沒少受到老師恩惠照顧,以前也是上進好學的,只是後來參加鄉試,屢試不中,鄰裡間多有碎語閑言,一時鑽了牛角尖,才自甘墮落,漸漸混不吝的得過且過。
其餘幾個,境遇也大多類似的,大多處境不堪,眾人抱團取暖罷了,平日里也不曾欺凌鄉野,頂多騙一騙外鄉生人,訛詐點閑錢,勉強改善下生活。
羅閑心中還是對嵐山多有愧疚,自覺有負恩師期許,平日里哪怕遠遠見了嵐山,也是儘快掩面躲離,生怕湊到老師跟前,被恩師關切問上一句最近學業怎樣?那真是恨不得有條地縫都要鑽進去算了。
「你等可還有求學上進之心?」嵐山看著手中規整的繃帶,心頭一暖,臉色也漸漸和緩許多。
羅閑眾人羞愧不已,澀聲道:
「老師,弟子摒棄學問日久,如今腹中空空,哪怕有心也無從學起。」
「不晚,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懸崖勒馬善莫大焉。我不日便要離鎮遠遊,爾等若有意可結伴攜游。」
「弟子願往!」「弟子願往!」
嵐山注意到羅閑,葛潮當下表態,毫不猶豫,剩餘三人則略有遲疑,心下瞭然,也不強求。
「如實在不願背井離鄉,遠離家人,為師也不強求,只願你等洗心革面前非痛改,若真有生計艱難的,可以去尋杏花村掌柜林夕,他是你們的小師弟,定會誠心為你等謀划正當生計。」
嵐山負手而立,提及得意門生林夕,臉上多有欣慰,擺擺手道:「願意於我同行的,後日清晨,可於鎮口牌樓等我,不論同行與否,爾等同需謹記,人間正道是滄桑。」
「謝老師教導!」眾人肅衣而立。
「好了,你們儘早歸去吧,勿要再生禍端。」
嵐山雙手負手,闌珊而去,眾弟子原地執禮目送,久久佇立。
……
嵐山心間有雜事紛擾,不覺間來到十字街,抬眼望去,已來至杏花村酒樓,門口懸著門匾上杏花村三個大字,俊逸脫塵,是嵐山酣醉后的得意之作。
待看到大門兩側時,嵐山不由眉頭擰起,有些不悅,原本借問酒家何處是,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楹聯已被取而代之。
上聯:宇內清歌伴瓊漿,八方劍客泱泱
下聯:太白攜歡花滿堂,一眾醉看秋裳
筆走龍蛇,劍意盎然,撲面而來的一股江湖氣,一看便知是景清手筆。
酒樓內華燈結綵,人聲嘈雜,喧鬧非凡。
景清攜關門弟子林夕站在檐下,對月品茗神情淡然。
傷勢未愈的青雲子則箕坐在門檻上,見嵐山過來也未起身,撇撇嘴,眼神有些怨毒。
嵐山見林夕手中茶盞已無飄渺熱氣,知曉三人已等候自己多時。
「先生!」林夕見嵐山遠遠踱來,忙將手中茶具擱置在一旁窗台上,快步如飛,從階上迎了下來。
眼見林夕喜迎嵐山,景清只是神情瞬息一凜,卻未開口阻攔,畢竟傳道有先後,林夕此時表現也在情理之中。
嵐山欣慰的拍了拍林夕肩膀,與得意弟子林夕把臂相詢。
眼前林夕與森羅容貌如出一轍,但二人性情卻天壤之別,一個狂傲頑劣,一個溫文爾雅。
倘若是二人極力遮掩細微處的表情習慣,任憑嵐山多年熟識,亦是難辨清楚,因為二人心犀相通,本為一人。
假作真時真亦假,真做假時假亦真。嵐山心中暗自思量,不免有些雜陳五味。
景清飄然而至,不著痕迹的拂去嵐山持臂的左手,只是近前小步,便將林夕半掩在身後,同時朝嵐山眉頭一挑,笑意玩味。
「嵐山,不得不說你挑徒弟的眼光尚可。」
嵐山其實早就從森羅口中得知,林夕已經拜入景清門牆,而且先前了了峰上,景清故意攜林夕同往,此番作為,耐人尋味。
「只能說明我們眼光一樣好!」
「有些意思!」景清哈哈大笑,滿懷快意,曳眼看了一眼身後大門洞開的酒樓,開口相邀:「師兄,喝點?」
「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嵐山亦是笑意宴宴,與景清對望一眼,相視一笑,二人把臂同往,只是來至酒樓門檻處,嵐山忽然頓住腳步。
「青雲子,讓開!」景清瞪了一眼攔路的青雲子,語氣有些不虞。
青雲子訕訕起身,識趣讓到一邊。
嵐山搖搖頭,先是朝青雲子歉意一笑,接著輕拍景清手背,緩聲道:「要不,換一家?」
「這是為何?」景清有些不解,略有困惑的掃了一眼嵐山。
「林夕經營酒館日短,陳酒佳釀儲備不易,不能全都白白讓兩個老酒鬼糟蹋了!」
「此話有理!」景清撫須大笑,與嵐山二人同是看向林夕,滿眼欣慰。
「先生,老師……」
「哪兒還有好酒?」
「鎮上朱大戶家三年前喜得千金,曾在自家後院埋了十壇杏花村,如今年份應該足了。」
「帶路。」
「走!」
街上忽有清風過境,落葉飄旋,嵐山二人身形早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