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古人的手段(下)
漫長的孤寂。
同樣是在淋著雨水,靠在石壁上的寧舒與許緣心只能夠默默承受來自弱水的沖刷,而鹿血則可以憑藉弱水來獲得喘息的機會,雖然動作極為怪異。
因為身體的蒼老腐朽,在下半身動不了的情況下,他將身子下伏的極低,拚命用頭去向那捧著雨水的骨手靠近,然後伸出舌頭舔舐。
雨水中有弱水,更有鹿血此前散落的血液,雖然不比一個生靈全部的精氣,但卻可以讓他不那麼快的死去,尤其是在被玉虛符籙擊中后。
當他舔舐乾淨一汪雨水后,艱難的直起身子,看向石壁處閉眼默默恢復法力的二人,想起之前所經歷的不可思議的攻擊,想了想后問道:「俗世神朝立朝多久了?」
寧舒睜開眼,稍微思忖了一下開口答道:「有一千年了。」
「居然已經過去這麼久了,能以一個世俗王朝與修行界對抗,天地初開至今怕也只有這一個,想來的確不是偶然,而是命數所在。」
鹿血臉上滿都是欣賞,隨即他有些遺憾的說道:「我本應該也能建立起這樣一個龐然大物。」
寧舒搖了搖頭說道:「你不能。」
鹿血沉默了一會,嘲諷道:「就因為我手上沾了血?可這天地間成大事者,哪有乾淨的,你可知那死在人皇手下的生魂有多少?」
寧舒想了想說道:「我確實不知道,但我知道什麼人該殺,什麼人不該殺,我想人皇應該會比我領悟的更深。」
鹿血嘲諷道:「果然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孩,思考問題實在幼稚至極。」
「今年是什麼年號?」
片刻的沉默后,鹿血突然又開口問道,他用雙手撐著下方的骨台,艱難的移動著身子,換了一個看上去比較正常的姿勢,因為動作幅度太大,加之骨台被符籙波及后的鬆動,在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白骨堆上骨碌骨碌的向下滾著骷髏頭,像是山體滑坡時滾落的石頭。
寧舒想著自己離開洛城的初春時節,平淡的說道:「式微四十年。」
鹿血聞言一愣,好像沒有料到這個回答,或者是對於寧舒話中的信息有些不敢相信,他自言自語了一會後,挑了挑眉毛,說道:「敢以這個年號為帝,當朝人皇必然是個極為有趣的人。」
「我再問你,當今人皇可有子嗣?子嗣能否修行?」
此前的問題都是寧舒在回答,可這個問題許緣心卻是知道的,因為這些都早已被記錄在了玉虛宮的典籍中。
對於神朝這樣一個龐然大物,仙宮不得不提高重視。
「神朝人皇有后,兩子一女,其中有兩人能夠修行,並且拜入了太府後山祭酒名下。」許緣心輕聲說道。
「好好好,竟然真的有這般變數,那麼神朝敢取這個年號,想必已經做好了準備。」鹿血笑道。
寧舒雖不知這魔胎在嘴中瘋言瘋語些什麼,但本能覺得並不是一件好的事情,而且有關於年號這個問題,在經歷了太府禮科,書科的學習后,他是向來不相信冥冥之中有命數這種東西的。
「神朝有太府。」
鹿血聽著這五個字,一時沉默,因為他確實無法反駁這句話,雖然從未走出過這個洞窟,但天地間的各種大事他還是能夠知道的,不管是通過來到這裡被吞噬那些人的記憶,又或是其他的什麼手段。
「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永垂不朽。」
出奇的,寧舒並沒有反駁這句話,而是點了點頭贊同的說道:「你說的沒錯。」
「那你為何對太府這般有信心?」
寧舒嘗試了一下握緊手中的劍,卻發現依然無法做到,感受著身體內傳來的痛感,他笑著說道:「因為我們只為自己而活。」
語氣很輕,許緣心依舊虛弱,並沒有細究寧舒語句中的用詞,以為寧舒只是以一個神朝人的身份這般說。
而鹿血卻聽明白了,不可思議卻又恍然大悟的感嘆道:「原來如此。」
......
......
不可思議的是身前這個少年竟然出身於神朝太府。
恍然大悟的是身前這個少年原來出身於神朝太府。
前一個是震驚,而後一個是明了。
不論是哪一個,都給予了寧舒一種肯定。
「那請問我現在還能活著出去嗎?」
在這樣的生死存亡之時,寧舒沒有所謂的不好意思或是倔強好面子,既然點破了自己身後的勢力,那麼當然要充分的運用起來。
就如同陷入泥沼,管他是什麼高貴蘭花又或是狗尾巴草,都要緊緊的攥在手裡。
鹿血此時的沉默要比之前更長了。
過了很久后,他悠悠然嘆了口氣說道:「很可惜,沒有人能夠活著離開這裡。」
「好吧,談判破裂。」
寧舒並不失望,而是有些無所謂的歪了歪了頭,繼續靠在石壁上休息。
鹿血繼續舔食著屍骨上的雨水保持自己最後的狀態。
那些雨水不再是透明的,裡面混合了他身上流出的血還有屍骨原本泛黃的屍水,以及泥土的褐色,最後變成了一種說不清楚的顏色。
鹿血修有風雨之術,這雨水本就與他同源,再加上一些血液里的能量,才能讓他勉強活著。
這樣的狀態已經岌岌可危,大概只需要一個神思境的修士就能讓他隕落。
但無論是寧舒與許緣心此刻都沒有這樣的能力。
鹿血可以靠著雨水恢復,而寧舒二人連打坐調動法意都做不到。
在這之前,鹿血可以調動洞窟內的任何一具骨架,就和將靈感大王的花籃送至面前一樣,然而此時,他不得不挪動身子靠近身邊的那個花籃。
既然是法器,那麼裡面必定蘊含法意。
只是尋常人若是法力消耗一空,又哪裡會去想著將法寶吃了。
可鹿血是魔胎,魔胎並不能以常理度之。
這花籃確實很堅硬,尤其是上面還刻有妖帝的符文,雖然殘缺,但能渡過弱水,還是有一點用的。
鹿血向著花籃肯去,施展不了法術的他無法直接吸收,只能如同吃飯一樣生嚼。
嘎吱嘎吱。
牙齒與花籃摩擦的聲音格外刺耳,像是用指甲劃過蠟紙一樣令人牙酸。
「你想找到反殺我的方法,我又何嘗沒有吞噬你們二人的想法,可很遺憾,這個方法被我先找到了,這花籃雖然只是法器,但已經足夠我走下這白骨搭建的檯子了。」鹿血扭過頭來微笑著說道。
「我若是能夠出去,定要建立一個屬於我的國度。」
刻有妖帝符文的花籃發出一聲哀鳴,然後籠罩在上面的光華如同琉璃瓦碎裂一般被鹿血咬碎,這樣的畫面很是詭異,但鹿血口中的言語又帶著幾分猖狂與囂張。
「天地間有崑崙,有無量,更重要的是有太府,你想要完成這個目標會很難。」寧舒搖頭說道。
鹿血將花籃咬下一塊后說道:「先前就說過,世間沒有永垂不朽的東西,我能在這裡一個人待上這麼多年,出去后想必也能蟄伏的熬下去,到那時,我的眼便是你的眼,我的手便是你的手,這片天地既屬於我,同樣也屬於你。」
「真是個瘋子。」許緣心皺眉輕聲說道。
鹿血不再回答,而是俯下身子專心於眼前的花籃。
......
......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
「情千縷,酒一杯,聲聲離笛催。」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洞窟中響起寧舒輕輕的哼唱,這是太府學子得知春訓的消息后,在臨別前的最後一堂課上所哼唱的曲子。
尤其是那些前往北方戰場上的學子,相比於隨名家進修,舞文弄墨來說兇險太多,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戰死沙場,所以這首曲子也正是送別他們所唱的。
寧舒當日並不在書舍中,但他牽馬行至廣場上時,也聽到了隨風傳來的歌聲。
感觸極深,但實在是沒想到自己卻走到了這個地步。
許緣心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也同樣哼唱起來。
其實寧舒只起了一個開頭,剩下的卻是許緣心在低聲唱,因為他發現相比於少女的歌喉,自己拙劣的唱功實在上不了檯面。
有些無力。
二人恢復法力的速度完全無法跟的上魔胎吞噬法器帶來的效果,寧舒明白,一旦鹿血將那花籃全部消化,他就可以有能力走下骨堆,而自己與許緣心則會變成待宰的羔羊。
一想到這樣的局面,嘴裡本就無力的哼唱更加的無力,就像是洛城紅堆雪裡為花魁起舞伴奏的琵琶突然斷了一根弦。
沙啞的嗓音嘶拉嘶拉。
雨未歇。
大概是因為干吃花籃難以下咽,所以鹿血需要喝點雨水浸潤喉嚨。
寧舒望著眼前下落的雨水,不知是不是因為意識消散,視線慢慢模糊的緣故,那些雨水在他眼中彷彿落得極慢。
絲線被不斷拉伸,最後變成一顆顆獨立的水滴。
像水晶,每一滴雨水中都印著寧舒蒼白的臉。
還有一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