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舊事(三)
時值初夏時分,即便是終年冰雪覆蓋的昆崙山,此時山腳山腰處也全都籠上了一層或深或淺的綠意,遠遠望去,彷彿一幅寫意的山水畫在雲間慢慢鋪展開。
落戶於昆崙山中的點雲宗,此時也褪去了一身白裳,換上生機盎然的新綠衣裝。
山道上,幾叢野蘭抽出一尺來長的新葉,新修好的木屋旁,也零星開出幾朵不畏寒的不知名野花,而在山腳下的練道場中,幾株早春紫玉蘭更是開得極好,一團團的淡金濃紫中繚繞著撲鼻幽香,逗蜂引蝶好不熱鬧,時不時還會飄落幾瓣已經開謝的、顏色開始漸漸褪去的花瓣。鋪開一地淺淡的粉紫柔白。
就在這滿目大好景色中,一名身著藍色道衣的清俊少年,正手持一把木劍在認真習練著劍招,身形騰挪間木劍時而迅捷揮動化作一團模糊的劍影,時而又只是緩慢地揮刺劈砍出幾個動作。少年額角頸側早有汗水悄然滑落,但練劍的少年全然無知,清澈而堅定的眼神全神貫注地看著劍尖所指的方向。
隨著劍招的變化演練,少年身邊漸漸有氣流涌動,一絲絲環繞過來,凝而不散,聚而不發,直到少年長嘯一聲,手中木劍霍然指天,只見劍招一出。原本涌動凝聚過來的靈氣猛然爆發,太極八卦圖自少年腳下一閃,聚集起來的靈氣瞬間化作一隻靈鶴衝天而起,隨著劍招迸發出的劍氣一起直衝天際!
劍招練完,少年一手倒握劍柄,收劍在背後,另一手鬆開指間劍訣,變為食指中指併攏,其餘手指握向掌心的劍指手勢,輕吁一口氣,納氣歸丹田。
這名習劍少年,正是拜入點雲宗內門已滿一年的駱千軍。
清脆的掌聲自他身後響起,駱千軍也不驚訝,斂起眼中隨著劍招騰起的殺氣,轉過身去,果然見到那一抹亮紅色的身影,巧笑盈盈站在不遠處為他鼓掌。
「方才聽趙長老說你在練道場這邊琢磨新學的劍招,我還想著過來能不能跟你一起練,想不到你自己先琢磨出來了。」
陶嫿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紅色的裙擺在走動間輕輕擺盪,彷彿一團流散於天際的火燒雲。
點雲宗的管理秉承了劍修一貫的洒脫不拘小節,對弟子著裝並沒有硬性要求,陶嫿打入門那天起就沒穿過門派下發的藍色道袍,總是穿一身紅的耀目的長裙,只袖口用綉著金色雲紋的黑布束起,方便舞劍,時間久了,不少女弟子悄悄模仿起她的裝扮,倒是給宗門內平添了一道靚麗風景。
「我總不能,一直依靠你。」
駱千軍看著走到自己跟前兒的陶嫿。嘴角微微一揚,早先猶如山間清泉般能一眼看透的眸光,早已沉澱為一泓霜雪難覆的湖泊,雖然依舊清澈,卻再也無法一眼望穿。
就好比那份深藏於心間的,想要儘快強大起來,強大到足夠保護面前少女的心愿,從不曾宣之於口,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你啊,總是這麼要強。」
陶嫿笑他,笑完又忽然微蹙起眉心,「說起來。我方才往這邊來時,見到不少師兄師姐都行色匆匆下山去了,不知出了何事?」
「好像是附近的鎮子又起了魔患。」
說起這事兒,駱千軍也忍不住嘆氣,「據說,有三個鎮子上的人都死絕了,被魔族煉化成了血傀儡,今早上昆崙山諸多門派大約都收到消息,現在各自都派了人前去清繳魔族。」
「那些魔族著實太過殘忍。」
想到魔族往日里做下的種種殘虐事迹,陶嫿甚至都有些反胃,「嗜血好殺,以殺戮為樂,這些魔族逆天而行,早晚會遭報應。」
「其實,我有聽說一個消息。」
駱千軍低下眼去。目光怔怔的落在手中緊握的劍上,「當年旱魃出世,也跟魔族有莫大的關係。」
陶嫿聞言頓時沉默下來,關係熟稔之後,駱千軍曾對她提及當年逃荒路上發生的事,字字句句,皆是血淚。
而今驟然得知當年不是天災,而是魔禍,新仇舊恨難免襲上心頭。
「我……我曾向長老請願,要隨師兄師姐們一同前往平息魔禍。但是長老不允。」
駱千軍微微閉了閉眼,「終究是我修為太低。」
「不止。」
陶嫿輕聲開口,「若單論修為,其實你我都早就可以外出闖蕩了,但我們現在還沒有尋到合適的本命靈劍。」
好比人類有成年一說,如果判斷一個劍修能不能真正獨當一面,就要看他是否擁有了只屬於他的靈劍。
「我已向鑄器堂申請打造靈劍了。」
駱千軍輕輕摩挲著木劍的劍身,最終將它珍而重之地收回儲物袋中,「一旦靈劍打造完畢,我就下山除魔!」
看著他堅定的眸光,陶嫿將原本勸阻的話咽了下去。
劍修一般都不太喜歡去鑄器堂打造專屬的本命靈劍,因為鑄器堂造出來的劍「毫無靈性」,也不具備成長潛質,平常練習時用一用還行,根本不適合用來當本命劍。
然而駱千軍顯然等不急了。
陶嫿思忖片刻。心裡便有了決意。
打剛生成靈智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不是尋常的桃樹。
她生自混沌,本體內蘊養著四條靈筋,這靈筋對她來說就好比人類的靈根差不多,能吸納天地間靈力助她修鍊。但它又跟靈根有極大的不同之處。
人類的靈根,多為看似有形實則無形的脈絡,而她體內的靈筋,不止有形,還無懼靈力衝擊、堅硬無比。最關鍵的是,它不是尋常死物,若是抽出一根靈筋來鑄劍……
陶嫿悄悄咽了口唾沫,靈筋深埋在她本體之內,要抽出來必將經受一番剝筋剜骨之痛,可就目前來說,根本沒時間去找其他材料來為駱千軍鑄劍了。
在問清鑄器堂鑄劍需要的時間之後,陶嫿就跟駱千軍分開了。
她要趕在鑄器堂之前將這把劍做出來。
這一次分別,歷經了一百零七天。
曾經陶嫿以為,這會是她與駱千軍分開最久的一次,誰知後來才發現,在他們的諸多次離別中,這是最短的一次。
為了能陪駱千軍一通外出闖蕩,她狠了狠心,一次抽出兩根靈筋,煉製出了兩把靈劍——點墨山河跟風華三千。
出關那一天,遠遠地,她就看見了站在山峰上往這邊眺望的駱千軍。
「駱大哥!」
陶嫿抱緊了懷中的點墨山河,開心地向他跑過去,「駱大哥!」
「駱……大哥……」
與此同時。鑫源藥店的休息室中,陶嫿小小聲嘟囔了一句,大約是覺得自己躺的姿勢不舒服,皺了皺眉后小小翻了個身。
一直守在一旁的駱千軍原本以為她要醒了,湊過去看看,才發現她仍舊陷在夢中。
「別看了,一時半會兒醒不了的。」
妙貞倚著門框把玩著手中的溯世鏡,「之前一直聽說,這鏡子可以照出任何人的前世今生,倒是不知道這玩意兒還能直接把人帶入夢中。」
三天前。妙貞在魔界布好陣法準備帶人回凡間,結果喝醉了的幾個都醒了,唯獨沒怎麼喝酒的陶嫿怎麼喊都喊不醒,好在這次陣法不需要借用她的氣息來定位了,最後只得叫駱千軍將她看好,直接昏迷著帶回了人間界。
而陶嫿昏迷的原因也很快被確定下來,正是那枚看起來十分不起眼的溯世鏡。
「天庭那邊來的人不是說了,至少要等她把該回憶起來的東西都想起來才能醒嗎。」
「嗯。」
駱千軍神情間一片凝重,見陶嫿睡得不是很安穩,又特意給她調整了下姿勢,將重新用布包裹好的點墨山河往她身邊靠了靠。
如果不是這次天庭來人,他可能永遠不會知道自己這把佩劍真正的來歷。
他知道,這把劍是陶嫿特意鑄造來送給他的。
後來,他也知道,陶嫿因為缺失了體內先天生成的靈筋,承受不住仙氣,所以即便成就仙體,也不能在天界久留。
可他從來不知道,陶嫿之所以失去了靈筋,竟是為了給自己鑄劍。
原本欠她的已經夠多,想不到如今……
「怎麼,現在就心慌意亂了?」
見駱千軍一臉喪氣,妙貞嗤笑一聲,「怕我妹子醒來后不要你?」
「不。」
自得知鑄劍真相后,駱千軍反而慶幸陶嫿得了溯世鏡,「我現在只怕她想起的不夠多。」
若全都忘記,他又該如何用餘生將這些虧欠一一彌補。
「唷,覺悟突然高了不少啊。」
妙貞笑著搖頭,「行了,她只是睡了,又不是受了傷,沒必要這麼寸步不離地盯著,該吃飯吃飯,該休息休息,畢竟你現在還頂著副肉體凡胎,別等我妹子醒了,你又倒下了。」
「多謝。」
駱千軍知道妙貞提醒也是好意,隨口道過謝后,人依舊一動不動坐在床邊,靜靜看著沉睡的陶嫿出神。
見他聽不進勸,妙貞也懶得再做無用功,嘆了口氣轉身離開藥店,走之前還貼心地在店門外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以免閑雜人等來打攪這對說不上究竟苦不苦命的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