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跟說好的結盟不一樣啊

青衣提著燈籠，聽見腳步聲，朝我們轉過頭來。

燈火映出她俏麗的臉，瞧見是我，她先是有些詫異，繼而嫣然一笑，明黃的暖光將她的臉映出淡淡的笑意。

旁邊蟬衣低呼了一聲，望見青衣提著燈籠站在小道上，前幾日被掠走的記憶一湧上來，當即情不自禁地抓住我的袖子，驚恐低呼道：「公主！她是……」

旁邊碧靜姑姑有些詫異，青衣提著燈籠面對著我們，後面高大的身影轉過身來，還是那張驚為天人的臉。

他穿著一身白色衣袍，手指里別著一枝梨白，望見我，眼裡眸光深深，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笑意：「公主，這麼早便下了宴會嗎？」

他手指一松，那梨花新枝便搖晃著歸了位，梨花花瓣紛紛揚揚，落在他的鬢髮間。

美得像是場幻境。

可我心裡驚駭大過於感嘆，這個劫持過我的容公子竟然敢這樣大大咧咧地在宮裡出現？

他不怕我將他劫持過我，想要用我麵皮矇騙二皇子的事情給說出去么？

青衣提著燈籠，臉上平靜從容，甚至還有久別重逢似的笑意。

旁邊宦官將我盯了一會兒，目光又挪回他的臉上。

我一時舉棋未定，只是直直地望著他，蟬衣剛剛低呼了一聲，現如今我未作應對，她也不敢再出聲，只是緊緊地挨著我。

那宦官左右望望，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公主和六殿下認識嗎？」

我猛地一愣，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宦官。

六殿下，那不就是蘇華庭嗎？

這個容公子就是蘇華庭？

對面的翩翩公子還在笑吟吟地望著我，似乎覺得我的表情分外有趣。旁邊青衣也是應景，學著當初我的語氣，手裡拎著燈籠，神色古怪地笑道：「我家殿下在大業當過幾年質子，和昭容公主曾經是為故交，自然是認識的。」

看來之後有人同她講過原委了。

那個宦官恍然大悟似的，討好般朝著他笑道：「奴才可把這個給忘了。」

蘇華庭淡淡道：「無妨。」

他瞧著我，朝我眨一眨眼，又含笑說道：「公主可是忘了我？」

如同五雷轟頂，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只覺得臉皮發燙，心跳驟快。

當初可真是好險，如今回想起來就后怕，我竟然當著蘇華庭的面拿他自己當擋箭牌，他沒一劍把我切了，真是僥倖中的僥倖。

我當初只不過是急中生智，誰知道竟然會遇到這種情況？

我勉強一笑：「殿下真是說笑，昭容怎麼可能忘了殿下呢？」

他似乎對我的反應還算滿意，又問道：「那公主那日說的話，可還作數？」

我耳根一紅，極為尷尬，慢慢道：「我是一國公主，說話自然是作數的。」

他朝我點頭，驀地一勾唇，眉宇之間風流倜儻，眸光清冷讓人失了神：「那我說的話，必然也是作數的。」

那日他說的是，我祝你和蘇華庭，百年好合。

可我卻真是想破頭都沒想到，他就是蘇華庭。

現如今這麼一說，我可真真是沒臉沒皮，投懷送抱還趕得急。

我臉上燒得緊，卻還是端著架子，一副客氣而矜持的模樣，同他對望。

現在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蟬衣卻是詫異地湊過來，附耳低聲詢問道：「那夜的人是六殿下？」

她臉上有明顯的驚訝。

儘管沒見過蘇華庭真容，可是她瞧見過跟在他身邊的青衣，現如今見了青衣，也該知道她的主子就是那夜劫持我的人。

我含糊應了。

宦官朝著蘇華庭行禮，又問道：「六殿下真是好興緻，竟在這裡賞花。」

蘇華庭慢慢道：「御花園裡奼紫嫣紅，百花爭艷，梨花花色太過淺淡，由是不討喜，從來無人賞。再過幾日，花便要謝了，我覺得這花寂寞得緊，突發奇想來這院子轉轉，做個芳菲客，也只當是送別今春的最後一樹瓊白。」

那宦官忙不迭地贊他風雅。

他望著我，忽又問道：「公主是願意獨賞滿園梨花寡白，還是共享百花齊綻爭春鬥豔？」

我心思一轉，心下瞭然。

他在問我想要獨自困於深宮鬱鬱而終，還是願意嫁給蘇揚瑜，與他的二十房小妾爭寵邀功明爭暗鬥。

之前在古綢居那番交流，我便知道這個人生的心思縝密，背後不知道策劃著什麼驚天陰謀。

現如今再得知，他就是蘇華庭，那個不得寵且隱忍多謀的皇子，當初面對我的一番胡謅他還能不動聲色地笑著應對，這個人的道行，真是比我的師傅溫如儀還要高。

我隱隱約約知道，他到底是要我的麵皮做什麼了。

十有八九，他是想用我的身份去設計他那個最受寵的准太子，二皇子蘇揚瑜。

他知道我是個聰明人，在明知道他的能力和心計的情況下，若是我敢拒絕，我的性命必然是不保了。

我不可能拒絕他。

現如今我和他被迫結盟，他這句話明裡暗裡，都是一個意思。

他會幫我解決掉聯姻的問題。

這算是他給我的一點甜頭。

我沉下心，慢慢地說道：「這世上，有人愛牡丹，有人愛芙蕖，也有人愛梨花，世間草木繁盛，我倒不偏心哪樣花草。」

我抬起眼看著他，說道：「只是賞花的人多了，未免覺得擠，我倒還是願意像殿下這樣，一個人夜深提燈賞梨花，免得嘈嘈雜雜嚷嚷鬧鬧，反倒失了看花的興緻。」

他靜靜地望著我，神情很是凝重。半晌，臉上才浮起一個宛若夜間清風般清淡的笑容：「公主是個聰明人。」

旁邊青衣提著燈籠，面上有些矜傲。旁邊碧靜姑姑和引路的宦官都有些驚疑不定，不知道我們是在說個什麼。

他說完之後便不再說話，夜風習習，空氣中帶著梨花的淡淡香氣，縈繞四周。

場面冷了下來，兩方人各自站著，小徑上鋪了青石板，燈籠旁偶有飄落的梨花。

那宦官見我們都不再說話，連忙朝蘇華庭躬身行禮，畢恭畢敬道：「若是六殿下再沒什麼事，那奴才便送公主回秋月宮了。」

蘇華庭沒出聲，他像是思索了片刻，望了我一眼身上裹著的披風，淡淡道：「本想邀請公主一同賞賞這梨花，但想來現在夜深露重，還是算了。」

我忙不迭地點頭。

碧靜姑姑和宦官對著蘇華庭行過禮，便帶著我繼續穿過院子。

前面花林小徑漸漸到了頭，硃紅色的宮柱上系著燈籠，映出四方光明。我轉身回去望，卻再也見不到那遠處梨花林里黑暗中的一點幽光。

我私以為自己演技已經爐火純青，現如今這麼一看，還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這可真教人心裡不是個滋味。

自我回到秋月宮，蟬衣和碧靜姑姑臉色都不太好。

蟬衣知曉了那日將我掠走的人是雲鼎六皇子蘇華庭之後，嚇得不輕。她興許是聽到了宮裡的傳聞，朝我驚恐地說道：「公主！那日將你掠走的女人原來是六皇子的手下！公主，六皇子指示她將你掠走，是不是想要脅迫你除掉二殿下？」

她緊張得不行。

我搖搖頭。

縱然她明白我是個謹言慎行的人，但是蟬衣依然害怕得緊，她一臉憂心忡忡：「公主，你可切莫要答應了他，若是你做了對二皇子不利的事情，雲鼎必然會遷怒於大業！到時候兩國可又要再起戰事！」

我對蟬衣的推測能力有了新的認知。

我安撫她道：「我自有分寸。」

碧靜姑姑不知道其中原委，她只是對我說道：「公主，您是二殿下的准王妃，與六殿下之間還是要避嫌的好。奴婢也不瞞公主，宮裡人人皆知，六殿下不是什麼善主，公主還是莫要招惹他為好。」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扉落入屋內，桌台上立著的青瓷瓶里一隻新綻的白瓣紅尖芙蕖，花瓣尖兒嫣紅，露水一點，晶瑩剔透。

窗扉被蟬衣推開，繫上窗紗。

我望向外面的蓮池。

夏天已經來臨。

芙蕖在蓮池裡搖曳，圓盤似的荷葉下粉紅色的菡萏亭亭玉立。

這個時候，御花園裡的梨花該是已經謝盡了。

縱使是提燈，也留不住即將睡去的景。

蘇揚瑜那邊倒是消停了兩天。

碧靜姑姑見我這兩天心不在焉，以為我是經了那日宮廷夜宴上的事情，對將來如何維持正宮和側妃之間的和諧產生了擔憂之心。

我倒不是很擔憂，我只是在想，蘇華庭會怎樣來幫我解決和親這件事。

既要結盟，那各自都須得拿出一份誠意來。

碧靜姑姑時常對我說些蘇揚瑜的事情。

她倒是希望我能對蘇揚瑜一心一意，坐好這個二皇子正妃的位置。這確乎是她真心實意所想，且不說她是我的掌宮女官，畢竟我本身就是來和親的公主，若是不得皇子的寵愛，日後命運悲慘幾乎無法形容。

她告訴我，傳聞蘇揚瑜有位生在畫上的心上人。

這倒也算是皇宮中皇族的隱秘八卦。

我對這個不怎麼關心，蘇揚瑜素來愛好美色，那個心上人自然也該是一位絕世美人。將絕世美人當作心上人的比比皆是，蘇揚瑜將她擱在心尖尖上，倒也算是常事。

來這宮裡前，雲鼎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來了不過是小半個月，便得知了這麼多皇家秘辛，實在讓我震撼。

宮中的婢女宦官們，倒不敢怎麼在背後閑嚼舌根子，只是這件事傳得廣，倒也不怎麼遮掩了。

碧靜姑姑似乎打定主意跟著我，那日瞧見了蘇揚瑜對我的關心之態，她越發覺得我是個可靠的主子，對我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悉心教導著蟬衣，生怕我哪裡出了差錯。

自回來之後，她便告訴了我二皇子在宮中的傳聞，還同我幾次三番說起，要我注意那個從未露過面的蘇揚瑜那「生在畫上的心上人」。

她說，數年前，蘇揚瑜曾經在機緣巧合下得到了一幅畫像。

那是天下第一畫師石生骨的畫。

石生骨是雲鼎的第一畫師，平生桀驁不馴，狂浪放蕩，專畫美人與白骨，若是畫了美人，必然要畫一幅白骨，並且大言不慚：「紅顏白骨，紅顏終究成白骨！我石生骨做事有始有終，既畫了你這個美人生時的貌，必然會畫你死後的骨！」

他畫的美人都栩栩如生，一顰一笑宛若畫中仙，每一幅字畫價值千金。雖然因為愛給美人畫白骨而挨了皇家貴族不少為難，但終究還是過得瀟洒快活。

傳聞他少年時遊離山川四海，立志畫遍世間至美。我聽母妃說，石生骨曾經來到過大業，那時候恰逢國之慶典，我在樓鼓之上跳素冠至樂舞，石生骨覺得稀奇，還避開了城牆前的守衛，爬上皇族所在的高台上來瞧我。

他在高台之上遙遙眺望我，似乎挺喜歡我的舞姿，興奮地拍手后，繼而拿出筆來作畫。可惜我的父君瞧見這麼一個不請自來的畫師竟偷偷摸摸對著高台上跳舞的我畫白骨，當即氣得命人將他的畫作撕了個粉碎，將他的筆墨畫卷全扔下了高台。

我不曾見過石生骨，這些都不過是母妃當作笑話講於我的故事。她說，石生骨被我父君撕了畫作之後，氣得哇哇大叫，發誓再也不會給大業的任何女子畫像，收拾包袱當即離開了大業。

而後石生骨回到雲鼎，卻因為給雲鼎皇族一位貴妃畫像時畫白骨而惹惱瞭望志帝。

那位妃嬪便是十六皇子蘇歡的母妃，她因為替望志帝擋了一劍而死，瀕死前請求石生骨為她再畫一幅畫像。

石生骨哪裡知道這些前因後果，因著蘇歡母妃瀕死前迴光返照，神色反而更加楚楚可憐，石生骨眼前一亮，拿出畫筆便刷刷畫下美人嬌弱風姿，繼而習慣性地畫起了白骨。

石生骨愛畫美人骨的習慣不是朝夕養成的，但望志帝雖然明知道他只是習慣使然，可因為愛妃的逝去，他依舊遷怒於石生骨，在石生骨畫下美人骨最後一筆之後，蘇歡的母妃含笑閉上眼睛。

望志帝當即以不敬的罪名處死了石生骨。

想石生骨一生桀驁不馴恃才放曠，定然是沒想過最後會落得這樣的結局。

而蘇揚瑜則是有幸，在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了石生骨遺留在世的幾幅畫作之一。

碧靜姑姑朝我說道：「二皇子殿下欽慕那畫中的美人，幾至於茶飯不思。此事連望志帝也都知曉，但因為慶貴妃勸著，所以也沒多計較。二皇子將那幅畫作寶貝得緊，藏在他寢宮中的秘室之中，聽聞除了他幾個心愛的嬪妃得以一見，旁的人根本沒機會窺見那畫像中的絕世美人。」

我很震撼，對著這樣一幅畫還能傾心於此，若是那畫中的人真的出現了，那蘇揚瑜豈不是當即飄飄欲仙忘了身在何方？

若是蘇揚瑜真能找到這位畫中的美人，估計我這個准王妃的位置也是坐不住了。

碧靜姑姑一本正經地提醒我道：「公主，按您的資質，二皇子宮裡頭的那幾位實在不算是什麼威脅，而至於那幅畫中的女子——石生骨已死，誰都不知道那個畫中的女子是誰，二皇子就算是尋遍天下，也難覓她的蹤影。你只要沉下心來，此時莫要再節外生枝，與旁的人扯上關係，候著便是了。」

那個旁的人，必然是指的蘇華庭。

我倒是不知道，蘇華庭在這宮中，真是人人皆提防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