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過眼雲煙,抵不過這一刻的美好
宮中的時間變得格外難熬。
宮外時常傳來消息,一會兒說,叛軍已經兵臨城下,困住皇城,一會兒又說,蘇華庭已然戰死,龍衛軍的虎符被叛軍奪了去,再不知所蹤。
碧靜姑姑總是不願意讓我聽到這些消息,但是我卻能聽到在宮中竊竊私語的婢女們,聚在一起時的議論。
她們的話題永遠都是宮外一線天的鏖戰,龍衛軍與京都禁衛軍,蘇華庭和蘇揚瑜,各執掌一面虎符,號令千軍,在觀山海處短兵相接。
她們說,龍衛軍敵不過有兩大家族鼎力相助的禁衛軍,雲鼎四大家族,兩族已然倒戈,背棄望志帝,投入蘇揚瑜的麾下,雲鼎的皇位,終究還是要落到蘇揚瑜的手中。
她們說,無論這場大戰,哪一方勝出,秋月宮的上上下下都可以平平安安地存活下去。如果望志帝輸了,蘇揚瑜登基,我是為蘇揚瑜的心上人。自然會嫁給他成為一位妃子,僅次於蘭妃之下。如果蘇揚瑜輸了,此番事端不由我而起,婚約已解,再無論如何,坐於高位的望志帝都不會遷怒與我。
她們說,龍衛軍節節敗退,京都中湧進的難民甚至流竄進宮中。
我是高枕無憂,性命無虞。榮華富貴從來都不曾離我而去。
所以她們不能明白我為何一日復一日地望著觀山海的方向,倚在海棠花樹下,彷彿一朵漸漸凋零的花,朝夕間便要垂垂老去。
蟬衣和碧靜姑姑都寬慰我,她們也同我說,公主始終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不必想不開,這樣日漸消瘦下去。
碧靜姑姑見說不動我,又知道宮中人心惶惶,便不再進言,只是讓蟬衣替我稍作梳洗,扶我休息。
天色漸漸暗下去,今日宮中又傳來流言,說蘇華庭已然葬身於觀山海,聽說他重傷墜入望江亭下的海潮之中,鮮血染紅了他衣裳上繡的漫天梨花。
那些流言說得這樣有理有據,那些宮婢們繪聲繪色地講著這些不脛而走的消息。甚至連他衣裳上的紋路如何被鮮血一寸寸染紅都說得身臨其境。
我覺得頭疼,坐在床榻前,赤著腳,低著頭問蟬衣:「蟬衣,你可想回到大業?」
蟬衣愣了一下,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問。
我靜靜地說道:「蟬衣,你說,如果蘇揚瑜登基,他會放我回大業嗎?」
蟬衣想了想,她的臉色有些黯然,搖搖頭,說道:「二殿下他對公主格外看重,想來是不肯輕易放走公主的吧……」
我所求從來都不多。
倘若我真是一隻被囚在籠中的錦雀,嚮往的不過是外面廣闊的天地和自由。溫懷遠也好,蘇揚瑜也罷,他們自始至終,都只是想要將這囚籠鎖上,然後隔著三五步,遙遙地觀賞著我,從未聽一聽我的悲啼。
只有蘇華庭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他將我在和親的路上攔路截下,與我言笑晏晏,朝我似笑非笑,給我打開囚籠,讓我與他一同享受這萬里的碧海藍天。
他與我是一路人,我們惺惺相惜。
允了我所求的,只有蘇華庭。
他知道我是自由的。
我願意為他自裁羽翼,陪在他身邊。
旁人都說他戰死了,我不相信。
只是青衣再沒有出現,如論我怎樣喚她,她都沒有再出現過。
我想她該是回到了蘇華庭那裡。現如今戰況緊急,她回到蘇華庭身邊,我很高興。
哪怕是自此再聽不到消息,但至少青衣在保護著他,那就夠了。
蟬衣見我神情平靜,沒有她預想的難過,反倒有些焦急。她勸慰我道:「公主,我知道二殿下傷了你的心。你不願意嫁給二殿下,蟬衣明白。可現如今雲鼎即將易主,倘若日後二殿下真的稱帝,你觸怒了他,日後必然不會好過。」
我揮手道:「我自有分寸。」
她退下了。
蟬衣關上門,離開了。
望志帝已經讓人封鎖了消息,這大半個月內,後宮之中,各殿之內,宮女宦官一律不許走動。這些流言,不過是那一點遺落里的風口。
夜半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
我睜開眼睛。
有那麼一剎那,我以為是青衣回來了。
門口的人腳步聲放得極輕,外面月光稀稀疏疏地落在地上,照出他纖長的影子,手裡提著的一把暗器,借著月色。晃著點點寒光。
寒光撕開黑暗,我還未來得及起身,血腥氣便湧進了房內。
一切於電光石火間發生,那個影子搖晃了兩下,倒在了地上。我瞧見有人披了月光,站在房間內,依舊是那樣一副翩然的樣子。
蘇華庭站在我的面前,淡藍色的衣袍上染了鮮血,他朝我如釋重負地笑笑,溫柔地說道:「雲硯,我也很想你。」
我又驚又喜地望著他,情不自禁地眼眶泛紅,當即再顧不得其他,爬下床,赤著腳跨過地上的屍體,三步並作兩步,飛撲進他的懷裡。
蘇華庭張開一隻手抱住我,另一隻手拎著劍,想了想,還是將劍丟開,全力將我擁住,像是要將我嵌入自己的身體中一般,極盡眷戀地蹭著我的額頭,低聲道:「我聽青衣說,你讓她騙我,說你胖了。」
我埋頭在他懷裡,聽見他的胸腔里傳來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曾經的擔驚受怕在此刻都化作了歡喜,勒緊他的腰,悶悶道:「那你還騙我,說一個月就會回來呢!」
蘇華庭身上裹了一身寒氣,衣袖染了血,懷抱中卻是溫熱。
他低聲笑道:「那我們扯平了。」
那殺手倒地的聲音驚動了宿在隔壁的碧靜姑姑和蟬衣。
兩個人當即過來披了衣服察看。她們掌著燭火,瞧見場中我和蘇華庭相擁,當即嚇了一跳。
我瞧見她們倆掌著火過來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從蘇華庭懷裡退開。
蘇華庭卻是抱得更緊了,低下頭湊在我耳邊說道:「既然是心腹,當初望江亭她們尚且知情,現如今那就沒必要再避諱。」
我耳根發燙,低聲說道:「不是避諱,是我總覺得有人瞧著,心裡羞得慌。」
蘇華庭這才鬆開我。
碧靜姑姑和蟬衣剛剛驚呆了,現如今看見我從他懷裡推出來,當即反應過來,朝他行禮:「奴婢見過六殿下。」
蘇華庭點了點頭。
燭火照亮了他身上染了血的衣裳,蟬衣瞧見蘇華庭背後躺著的人,當即駭得低叫了一聲,顫顫巍巍地說道:「那是?」
我鎮定道:「有人刺殺我,六殿下剛剛救了我。」
蟬衣稍微愣了楞,繼而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蘇華庭點了點頭,又說道:「我只是路過這裡而已。」
蟬衣有些害怕,但礙於他救了我,臉上還是換了神情,彷彿劫後餘生一般拍著自己的心口。感激地說道:「那可真是謝謝六殿下了!」
碧靜姑姑瞧了瞧他,又看了看背後躺著的屍體,站起身來,低聲說道:「那這屍體……可要奴婢們去稟報一聲?」
蘇華庭搖頭道:「這是慶貴妃在宮裡的人。」
蟬衣和碧靜姑姑面面相覷,有些不解。
蘇華庭繼續說道:「如今蘇揚瑜身邊蘭瑜為後,慶貴妃便再不想讓你活著,免得日後又因為後位鬧出事端。你也知道,在蘇揚瑜心中,你還是有些分量的。」
我「嗯」了一聲,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他放在袖中的手,低垂著眉眼說道:「你是特意趕回來救我的嗎?」
蘇華庭抿唇一笑,他回握住我的手,搖頭道:「不是,我只是今日有事情要上報,恰好……路過你這秋月宮,就進來看看。」
我抬起眼瞅著他,心裡歡喜過甚,眼裡都亮了起來。嘀咕道:「承恩殿和秋月宮差這麼遠,你怎麼順路啊?」
蘇華庭湊到我耳邊,輕聲道:「只要有心,天南地北,都是路過。」
我詫異地抬起頭,蘇華庭卻是朝我眨眨眼,嘴角含笑,略帶一點傲氣,說道:「冷侍衛是我的人。」
那個守在十六皇子蘇歡身邊的冷侍衛竟然是蘇華庭的人……敢情這局棋,真的已經只等著收子了。
可眼前的困境如此,觀山海的戰鬥還不曾休止。眼瞧著碧靜姑姑和蟬衣還在我的面前杵著,我拉著蘇華庭走出房間,回頭朝蟬衣和碧靜姑姑吩咐道:「找得心的宦官,將這人找個地方掩埋了,此事莫要聲張,就當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做完各自回房休息去吧。」
蟬衣和碧靜姑姑面面相覷了片刻,她倆看著我拉著蘇華庭走出去,還是點頭應了。
蘇華庭將我一把抱起來,說道:「你該把鞋子穿上,夜裡涼,赤腳站在地上,容易沾了濕氣。」
我縮在他的懷裡,抬起頭來看他。
這個人,真是讓我越來越歡喜。
月光下,蘇華庭明明繃緊了臉,卻還是在望向我時露出一個淡然的笑容。
他溫柔地說道:「你在看什麼?」
我摟住他的脖子。將頭埋在他的頸脖處,低聲說道:「蘇華庭,你真好看。」
蘇華庭聲調放得輕輕的,他說道:「還有呢?」
我繼續說道:「蘇華庭,你真好。」
倘若我們倆都是旁人眼裡涼薄無情的人,那我們就該是最適合對方的人。
我們各自萬里挑一,相得益彰。
我們這種無情的人,就該相守白頭偕老,莫要再去禍害旁人。
他抱著我坐在石榻前。
他讓我縮在他的懷裡。解下披風將我裹起來,抱在懷裡。
他將我擁住,慢慢說道:「我聽青衣說,在我不在宮裡的這段時間,你就坐在這裡,等著我回來,是嗎?」
我點點頭,仰起頭看著他。
月光下,他的輪廓一半隱匿於黑暗中。剩下的一半呈現於月光銀華之中,驚為天人。
他將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上,低聲說道:「雲硯,我現在好好地在你面前,別再擔心我。」
我緊緊地揪住他的衣襟,抵著他的額頭,很是難受道:「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可我就是擔心。道理我都懂,可是要我快快活活地在這秋月宮裡等著,我實在做不到。」
蘇華庭將我擁進懷裡,讓我依靠著他的胸膛。
我問道:「青衣在你那裡嗎?」
蘇華庭「嗯」了一聲,說道:「這場戰有些麻煩,我是想要置之死地而後生,沒想到青衣卻還真的以為我有難,私自違背命令去了軍營。她年紀還小,從不考慮長遠,只顧當前,覺得秋月宮裡不會出什麼差錯,所以才拋下你去找我。我已經責罰了她。」
沉默了許久之後,他才輕聲說道:「今夜就是轉折,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不瞞你說,今夜這個險局也是在我預料之中。這個刺客進了宮來,我便知道慶貴妃上鉤了。我已經設好了局,觀山海的龍衛軍節節敗退,就看今夜這一役。」
我抬起頭來,有些震驚地問道:「那你還不回去指揮?」
蘇華庭低聲道:「你不問我為何將你設計進去嗎?」
我搖頭道:「你將我設計了進去,但卻讓青衣留下保護我,說明你不曾想過對我不利。倘若今日是我站在這等處境,我也會利用你,但凡能達目的,又不傷你性命,這等好事,我自然會去做的。」
他輕聲道:「你我還真是心意相通。」
我抬起頭瞪他一眼:「利用我沒事,下次先得跟我說一聲,你不知道剛剛那個刺客進來的時候。嚇了我一跳。」
他聳聳肩:「我不能確定慶貴妃是否會對你下手,叫青衣跟著你只是以備萬一。這不過是計劃之一,倘若慶貴妃不上鉤,那就再行另策。」
我捉住他撫摸著我長發的手,好奇地問道:「既然今夜就是決出勝負之時,你還不回去把控全場嗎?」
蘇華庭微微笑道:「不急,讓我多抱抱你一會兒。過了今夜,我又要過很久才能回來了。」
我看著他,心裡雖然萬般不舍,但還是鄭重地說道:「你放心,我會在宮裡好好等你回來的。」
他低笑了一聲,說道:「我知道。」
停頓了半晌,他又說道:「喜歡我的容貌多一點,還是我這個人多一點?」
我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要這麼問。
我糾結地看著他,半晌才說道:「還是更喜歡你人多一點。你的臉吸引了我,可我愛上的卻是你這一整個人。倘若現在你的臉毀了,我也還是會喜歡你的。」
蘇華庭溫和地說道:「那就好。」
我聽見他這話有些怪異,當即警惕起來。說道:「你可別想著去毀了自己的容貌做些什麼事情。我能接受你長相一般,但是並不代表我希望你毀容啊!」
蘇華庭卻是笑道:「你在胡想些什麼?」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說道:「有時候我真想撬開你的腦袋,看看你這小腦袋裡面,裝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我肉麻兮兮地說道:「裝的都是你呀!」
他被我噎住了,半是無奈半是寵溺地說道:「你不覺得肉麻嗎?」
我往他的懷裡拱了拱,挑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他的懷裡,恨不得化作一隻貓可以隨時在他身上打滾,只是矜傲地說道:「若是你不想聽,那我就再也不講了。」
蘇華庭一隻手撫著我的臉,手指在我的臉上逡巡。借著月色,他似乎眼裡出現了半分迷醉,將要俯身吻下來時,我嗅到一抹濃重的血腥氣息,有些詫異地問道:「你受傷了嗎?」
蘇華庭眼裡的柔情被我這句問詢打斷,戛然而止,他的動作停住了,手指從我的臉上滑落,低聲說道:「只是小傷,不礙事。」
我狐疑地看著他,說道:「是哪裡的傷?」
蘇華庭掰正我左顧右盼的臉,讓我直視著他,只是朝我靜靜道:「別看了,小傷而已。」
我皺起眉頭,說道:「小傷也得去包紮,明日你可還要上戰場呢!」
蘇華庭將我抱住,察覺我意欲掙扎,手臂收緊,低聲道:「就陪我一會兒。」
聽見他這一句話,我頓時心軟了下來,伸手也攬住他的脖子,在他的頸脖上蹭了蹭,低聲說道:「你要照顧好自己。」
蘇華庭沉沉地「嗯」了一聲。
他的懷抱寬厚有力,溫暖極了。
我倚在他的身上,想問些什麼話,可是窩在他的懷裡,讓我覺得無比安心,彷彿是歸了巢的林鳥,在一日的疲倦下,禁不住生出倦意。
眼皮卻似乎有千斤重,手無力地落在他的身上,漸漸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