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之耽兮,亦可脫

女之耽兮,亦可脫

我心裡猛地一驚,嚇得手心沁了汗。

我提了裙擺,在蘇華庭複雜的目光里,走到望志帝面前,應聲行禮。

望志帝看著我,他身側的貌美妃嬪也漫不經心地回過頭來,嬌笑著用團扇掩住唇,輕笑道:「這便是昭容公主了么?倒真是國之絕色,難怪大業的皇帝到現在都割捨不下。」

我愣了一下,有些蒙。

大業的皇帝,割捨不下?

溫懷遠割捨不下我?那可真是稀奇了。

望志帝用冷淡的目光打量著我,繼而目光又轉向了蘇華庭,後者波瀾不驚地坐在席上,目光平靜。

他沉吟了片刻,才開口道:「昭容,如今老二已經不成器了,婚約作廢。大業的皇帝聽說婚約已經作廢,已經派了使者來同朕商議,問朕能否將你送回大業。」

我想是迎面被人敲了一棍,一時腦子轉不過彎來,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只是看著望志帝,繼而下意識地看向了蘇華庭。

身後蘇華庭的臉色隱匿於黑暗中,看不出個什麼喜怒來。

望志帝臉上很是平靜,他似乎真的就是在徵詢我的意見一般,不咸不淡地說道:「你可想要回到大業去?」

那是我的故鄉。

我的母妃尚在大業皇宮中等著我。

可我卻不想再見到溫懷遠,我已經答應了蘇華庭。我與他才剛定下白頭之約。

溫懷遠說過,一次失信,再無相交。

我猶豫著,望志帝卻又是開口道:「你在大業皇帝心中倒是有些分量,此次他與我商議,拱手讓出大業的三座城池,將你換回去。」

我的心涼了下去。

溫懷遠這個敗家子,先敗光他們溫家,現在還要來敗光我們雲氏一族多年來打下的大業江山嗎?

溫如儀教他的道理。真是全被狗吃了。

望志帝見我猶豫,目光挪到了遠處的蘇華庭身上,冷冷淡淡地問道:「過幾日大業的使臣便要到了。到時候,你自己就跟著他們一起回去吧。」

他容不得我反駁,便下了旨意,敢情之前的問詢不過是走個過場。

我尷尬地站在場中,眾人目光不一,皆是望過來。

蘇華庭面色凝重,我瞧見他手裡握著一盞金杯,瑩白的手指擱在金杯盞上,青筋隱隱。

我心裡默默嘆息了一聲,卻聽到蘇歡清脆地大聲問道:「父皇,能不能將昭容姐姐賞賜給歡兒啊!」

此語一出,四座皆靜。

蘇歡坐在椅子上,搖晃著兩條小短腿,粉雕玉琢的臉蛋上一臉天真。旁邊班淑公主連忙捂住他的嘴,蘇歡卻是掰開她的手,嘀咕道:「昭容姐姐這麼漂亮。為什麼會沒人要?」

班淑公主急得口不擇言道:「不是沒人要,是要不起!」

蘇歡若有所思,他一躍下椅子,買著兩條小短腿,走到我的面前來,拉著我的手,朝望志帝清脆地說道:「父皇,歡兒可以要了昭容姐姐嗎?要是誰都不要昭容姐姐,那她也太可憐了。父皇,將昭容姐姐賜給歡兒吧!」

他肉乎乎的小手握著我的手,小小的巴掌幾乎都握不住我的三根手指。我被他這話弄得哭笑不得,他卻搖晃著我的手,滿是擔心地說道:「昭容姐姐別哭,他們不要你,歡兒要你。你不會被送走的。」

瞧見他這可愛的小臉蛋,還有臉蛋上一臉憂心忡忡的神情,我頓時心裡滿是柔軟。

班淑公主卻是嚇壞了,她連忙提著裙裾起身,走到我的旁側,護著蘇歡的半邊身子,朝望志帝說道:「父皇,歡兒年紀還小,童言無忌,你莫要責怪他。都是班淑平日里沒教導好他,竟然讓他學了這些閑話。」

望志帝盯著蘇歡,蘇歡則是一臉天真,噘著嘴望著他。

他的臉上表情慢慢地緩和了下來,像是慈父一般,伸出手來,朝他招手,說道:「過來。」

蘇歡歡天喜地地跑過去,撲進望志帝懷裡。

望志帝臉上的表情極其柔和,他撫了撫蘇歡的頭,班淑公主則是一臉忐忑不安地看著他。

望志帝抱著他,說道:「你這麼喜歡昭容公主嗎?」

蘇歡遲疑了一下,轉過頭來看著我,很是擔心地說道:「要是沒人要昭容姐姐,昭容姐姐就要被送走了。我聽宮裡的嬤嬤說,大業都沒有人住,昭容姐姐被送回去,會挨餓的。」

雲鼎的皇族的確一向不怎麼瞧得起旁的小國。大業對他們來說,不過是方寸之國,說大業是不毛之地,倒也尋常。

他很是天真地說道:「而且昭容姐姐都要哭了。歡兒不想讓昭容姐姐哭。」

我聽得心裡滿是讚賞,這個小皇子,生得小小年紀,且不說長相可愛,心底也是善良極了,還會疼人。

班淑公主卻是很惱火地瞪了我一眼,一臉敵意。

望志帝臉上儘是柔和,我頭一次在他臉上看見這樣柔和的神情。

他攬著蘇歡,溫和地說道:「好,既然朕的歡兒喜歡,那就讓她留在這宮裡吧。」

蘇歡歡天喜地地拍手。說道:「那昭容姐姐就可以留在這宮裡,和歡兒一起放風箏了。」

望志帝寵愛地看著他,放開手,蘇歡一溜煙跑過來,像只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來到我的面前。

班淑公主拉住他,聲音帶了絲責備:「歡兒,回去坐好。」

蘇歡被她這麼一斥,頓時腦袋一縮,訥訥道:「皇姐,你生氣了嗎?」

班淑公主板著臉,剛要發話,前面望志帝便淡淡道:「班淑,童言無忌,歡兒才多大的歲數,隨著他去。你這個姐姐別太當真了。」

班淑公主嘴裡的責怪便吐不出來了。

我如釋重負。

蘇歡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班淑公主坐在他的旁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目光不時落在我的身上。

蘇華庭沉默地抬起酒杯,一飲而盡。

望志帝的目光雖然回到了戲台上,但是旁邊的人總是若有若無地將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我如坐針氈,想和蘇華庭說話,卻見他已經不再看我。

這戲曲,你方唱罷我登台,三三兩兩場戲曲之後,上面謝了台,下面的人便各自回了宮。

宮裡封鎖的消息總算是放了出來。

麗影庭看完這場戲之後,蘇華庭便又連夜離開了人世城。和七皇子蘇北齊一同去往了靖州城。

碧靜姑姑同我說,望志帝身邊新封的妃子,是蘭家的一位庶出女子。當初蘭家和司馬家各自有一位嫡女嫁給蘇揚瑜,兩家為後位相爭。蘇華庭遊說蘭家,將蘭家的一位庶出女子送入了宮中,頂替蘭瑜的位置扶正為蘭家嫡女,封為雍妃,以示天家寬厚,表露望志帝沒有追責蘭家的意思。

蘭家見望志帝願意就此放過,再加上蘭家依舊可保榮華,並且可以藉此扳倒司馬家,由此與叛軍決裂,拋棄曾經的嫡女蘭瑜,投入龍衛軍,與蘇揚瑜倒戈相向。

蘇華庭廢了蘇揚瑜的左膀右臂,首仗告捷,而後長驅直入,在蘭家的鼎力相助下,將司馬一族率領的叛軍打得落花流水。

這場仗,自蘇揚瑜連夜出宮那日到如今,已打了近兩個月。困守靖州城的叛軍最後還是開了城門。

其實,宮裡還傳了另一條消息,他們說,蘭家之所以願意倒戈相向,是因為蘇揚瑜精神崩潰,消沉應戰。

我算是明白了蘇華庭那日為什麼會說,秋月宮的刺客也是他設計的一環。

那一夜來我秋月宮裡的刺客是慶貴妃派來的。這在他的預料之內。

他沒有得手,但是蘇華庭卻藉此機會,故意派了刺客去闖入敵營,被抓之後裝作無意地透露出是來為被慶貴妃殺死的昭容公主報仇的。

他讓蘇揚瑜以為我已經死了。

蘇揚瑜遭此打擊,徹底崩潰,先是不顧下屬勸阻與慶貴妃大吵一頓,繼而意志消沉,不再應戰。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環環相扣。

這一切雖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卻是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圍困靖州城半月之後,城中彈盡糧絕,蘇揚瑜親手殺了蘭瑜,向望志帝請罪,一路白旗進京投降。

在輸了這一切之後,有人告訴他,昭容公主尚在宮中,只是被帝下解除了婚約,賜婚給了十六皇子蘇歡。只待十六皇子行過成年禮,兩人便會成婚。

這番大起大落下來,他已經徹底喪失了戰意,頹唐如廢人。

望志帝敞開城門迎接這逼宮不成,反而一敗塗地的兒子。

靖州城裡的叛軍被剿殺殆盡,司馬家族算是為這一場戰役付出了血的代價。

慶貴妃與蘇揚瑜一同回宮。她自刎於承恩殿,只求望志帝看在昔年二十載的陪伴上,能給自己唯一的兒子一條活路。

蘇揚瑜在獄中被關押了數日,受盡刑責。去到牢獄里看他的,只有懷了身孕的綠影。

望志帝思慮了數日,終於放了旨意。

這一場鬧劇匆匆收了尾。

望志帝的本意是讓蘇揚瑜除去皇籍,發配奴役,在邊關鎮守三年,才能轉為民籍。只是慶貴妃在承恩殿前求了一夜,自刎於殿前,才觸動瞭望志帝與她的昔日情意,得瞭望志帝一分憐惜,沒將他臉上刻上辛字,只是將他剝了皇籍,抄了王府,逐出京都,永世不得返京。

望志帝這次算是徹底動了肝火,身體也慢慢垮了下去。現如今秋日涼風習習,天氣愈漸涼爽,他脾氣也不太好,宮裡的夜宴花會便由此停了。

蘇揚瑜臨走前,曾來見我。

既是做戲。那就該做全套。聽到他說希望我去送送他,我自然是應了。

那時他神色頹唐,臉上還有傷,穿著一身華服,神色卻是一臉落魄。長長的車隊綿延至宮中長道,綠影和每個側王妃都各自坐在一輛馬車上。

蘇揚瑜的臉色不怎麼好,他見我來送他,當即臉上稍微有了些神情,帶了一絲遺憾。淡淡地喚我道:「雲硯。」

綠影掀開車簾,我瞧見她抱著孩子坐在馬車上,也不做多想,只是朝蘇揚瑜行禮,說道:「此番遠去天澤城,路途遙遠,舟馬勞頓,殿下可要保重身體。」

蘇揚瑜一臉平靜地將我扶起來,他低聲對我說道:「雲硯……你沒事就好。如今我離開京都。聽說你被賜給了蘇歡,他年紀還小,天性活潑可愛,又頗受帝下寵愛,帝下想必不會虧待了你。」

我心裡一噎,說不出個什麼滋味。

半晌,我才低聲說道:「謝謝二殿下好意。」

蘇揚瑜搖搖頭:「我已經不再是二殿下了。」

蘇揚瑜神色複雜,他望著我道:「我曾以為,求之不得,心常愛。但是我現在才明白,總是想要追逐得不到的東西,倒不如去看看身邊陪伴的人。以前我同你說過那麼情話,不過是對著我得不到的那個影子所說。雲硯,自此之後,你多保重。」

他的臉色平靜,與往日相比,簡直是換了一個人。

聽見他這樣說,我抬頭望過去,他也順著我的目光,望向那一側的綠影,眼神很是柔和。

我低聲說道:「殿下能想開,就是最好。」

如今我與他已無婚約,再沒有了算計與敵對的必要,倒是可以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旁邊綠影抱著孩子過來了。

她朝我一鞠躬,行禮道:「臣妾見過昭容公主。」

我朝蘇揚瑜說道:「殿下,請容我和綠影單獨聊會兒。」

蘇揚瑜「嗯」了一聲,朝綠影笑了笑,很是溫柔地說道:「我在那邊等你。」

旋即,朝著另一邊的馬車大跨步地走了。

綠影站在我的面前。

她懷裡抱著的孩子年紀還小,稀稀疏疏的頭髮,眼睛倒是像綠影,黑溜溜的,看上去可愛極了。

她正吃著小手,瞪著圓溜溜的黑眼睛,看見我,咿咿呀呀地說著不成調子的話。

我朝她懷裡的小丫頭笑了笑。綠影低聲說道:「你們先退下吧。」

她身後跟著的兩個宮人便退了下去。

綠影抬起頭來,望著我,輕輕地說道:「公主,這次的事情,綠影得到了想要的結果,但是旁的事情,卻是跟綠影想的結局相去甚遠。」

她臉上帶著一抹苦笑。

現在綠影如願以償,讓二皇子的府中再沒有添任何一位妃嬪。蘇揚瑜在獄中的時候,她日日探望,倒是讓蘇揚瑜徹底醒悟,決定和她相守白頭,不再三心兩意。

而我也順理成章解除了和蘇揚瑜的婚約,不再擔心和她們這二十房嬪妾明爭暗鬥。

我沉默下來,淡淡道:「是,跟我所想也是大相徑庭。只是我們各取所需罷了。」

我們倆結盟,各取所需,只是蘇華庭卻做了那漁翁,不過是從中調度。輕輕幾句話,便將鶴羽和蚌珠都收入了囊中。

現如今二皇子大勢已去,遠去天澤城,四皇子無心權勢,宮裡剩下唯一一個可以得到皇帝歡心的便是十六皇子蘇歡了。

可蘇歡的年紀實在是太小了。

他在宮中,再無阻礙。

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布置得如何,在宮中滲透的勢力有多深。可我能確定,他已經成竹在胸,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地等待望志帝的死。

綠影看著那邊的車隊,搖搖頭,說道:「我與蘭瑜是多年的閨中密友,世代的交情。我當初那樣做,只不過是希望二皇子能收心,我知道蘭瑜會吃虧,但也不知道她會死。」

她眼眶泛紅,垂眸了一霎,繼而又抬起頭,帶了一絲決絕,說道:「不過她死得值了。只要我的兒女們能得到二殿下的寵愛,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被人不屑的事情,綠影都可以下得去手,放得下身段去做。」

她撫著肚子,憐愛得緊。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向她的小腹,在繁複的衣裳下,已經隱隱約約有了些弧度。

我不知道是該誇她有蛇蠍婦人心的潛質,還是感嘆一聲慈母之心護犢之情讓人迷了眼睛。

綠影又低聲說道:「二殿下與我說,危難之時,只有我陪在他的身邊。此從以往。定會一心一意珍重於我,再不會出去尋花問柳,綠影倒不知道該是高興還是憂愁。」

我「哦」了一聲,綠影又說道:「公主與殿下解除了婚約,難道不高興么?」

我高興是高興。

可是接下來,我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實在放鬆不得。

她的侍女走上前來,喚她道:「娘娘,殿下他們準備出發了,您該走了。」

綠影「嗯」了一聲,臉上帶了一絲堅定,對我說道:「公主是聰明人,現如今我與公主各取所需,你我各自將此事爛在肚子里,只望日後再不相見。」

我點頭:「自然的。」

綠影像是下定了決心,抱著孩子,朝我行禮,便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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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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