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夜放花千樹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還未滿十歲。
我在藍家的後山玩耍,陪伴我的婢女立於兩側,看著我在林間追逐戲蝶。
那白色的玉蝶在林間穿梭,我咯咯直笑,撲向那隻玉蝶,繼而腳上一滑,猛地朝前摔了過去。
身後婢女大驚失色,但我並沒有摔在地上,而是跌進一個人的懷裡。
他生得清冷俊朗,穿著一身白衣,彷彿是畫里走出來的人一般好看。
身後的婢女急忙上前,將我從他的懷裡帶出來。我愣愣地看著他,半響才害羞道:「哥哥,謝謝你。」
他朝我笑。繼而輕聲道:「可有摔著?」
婢女們一臉警惕地盯著他,我卻只是朝他搖頭:「沒有,謝謝哥哥。」
他笑起來的時候,咳了兩聲,臉色有些蒼白。
他說他叫蘇九生。是從漠琅來的求葯之人。
他在這裡已經住了快半年,都未曾見到過藍家葯族。之所以今日來後山,就是為了看看,能不能偶遇藍家,求葯問醫。
他的坦承讓我我放下了防備,我對他說,我就是藍家人。
身後的婢女臉色劇變,我對他點頭,認真地說道:「可我不能救你,爹爹說了。生老病死,造化天賜,一切皆是機緣,不可強求。」
若是我要救你,也須得有所動機。
蘇九生並沒有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一直是這樣讓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他臉上依然笑意微微,聽到我這樣老氣橫秋,只是帶了絲憐愛,說道:「令尊平日里對你的管教必然是非常嚴苛。」
是了,父親對我要求嚴苛,只不過他如今在人世城的皇宮之中,忙碌萬分,不得空閑。
所以我才會偷偷跑出來後山玩耍。
蘇九生在後山下租下了大片宅院。
藍家的後山,方圓百里,堪比一城。我們藍家是為葯族,能逆生死,治絕症,前來尋醫問葯的人數不勝數。他們常年住在山下,就是為了早些時候見到這山上的藍家人,求一求機緣。
但藍家有規矩,一年只救一個人。
今年,我們已經救了一個宮中身份不可言說的人。他被他的摯愛所傷,刀劍透體,若非以命換命,藍家也保不住他的性命。
他脅迫我的父親,求他再救自己那已經死去多時,懷胎數月的摯愛。但爹爹說了,一來是藍家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二來是藍家的規矩不能破,今年已經救過他。再不會救旁人。
那個不可說的人斬殺了叛族,將昔日帝下斬於劍下,登基稱帝,坐擁萬里江山,六宮美人——但他還是不肯放父親走。
即便仙門已經將那女子的血脈抽出來,做了新的一族血脈。天命師已經出手,縱使世間逆轉乾坤之手,也再無法將她救回來。
他明知道這個道理,但還是不肯放人。
父親離家多時,只有我一人在山中玩耍。藍家素來平和,那人只是將父親扣著,也並不會對父親下手。
由此,藍家一如往昔,只是對我的管教,漸漸鬆散了下來。
蘇九生是富可敵國之人。
他出生商賈。憑藉著這曾經低賤九流的身份,能從漠琅來到雲鼎,一路全靠流水似的銀子和漠琅一位皇族的修書開路。
婢女說,蘇九生坐擁兩城財力,又因為兵力,與漠琅一位皇子結盟,如今貴為皇族幕僚,拿到了皇族送來雲鼎的章印。若是沒有萬兩黃金和富可敵國的財力做支撐,他是沒有辦法打通雲鼎人世城的道路,來到此處安身落戶的。
聽說他年紀輕輕便富可敵國,又說通大漠賊匪,挖通白窮山脈,使得沙漠變作綠洲,洪湖成為耕地,斂財千萬。親衛成軍。
要做到這些,對於一個常人來說,已是登天之難。他能使一己之力,憑一介商賈之身與皇族結盟,來到此處,更是令人刮目相看。
我聽說他還有個妻子,是個其貌不揚,名不見經傳的女子。
我在想什麼樣的女子能配得上他這般容貌,還有心智。
我去到他的住處玩耍,他一擲千金。將山下大片竹林買下,修築成了他的宅院。裡面青竹瀟瀟,風聲細語。
他很風雅。
他在寫字的時候,我見到了那個為他研墨的女子。她身著霓裳羽衣,眉心點著花鈿,肌膚白膩如美玉,美艷不可方物。
他喚她玉娘,言辭間既不疏離也不親昵,彷彿不像是他的髮妻,倒是一個關係不遠不近的朋友。
我從桌子下面偷偷冒出來,在那個美艷嬌麗的女子離開后,充滿好奇地問他:「你的妻子這樣好看,你為何不喜歡她呢?」
他啞然失笑,給我遞了一個果子,掩住唇輕咳了一聲:「她不是我的妻子。她是我髮妻的友人,名叫玉娘。」
我不解地問他:「你的妻子為何沒有陪你過來,來的人為何又是她呢?」
父親去了宮中,至今未回。娘親早已動身去照看父親,在我眼裡。夫妻相隨,才是一體。
他眸色沉沉,手在信箋上停頓了一剎,繼而輕咳一聲,道:「她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至於玉娘——她是為了逃避一個容家公子的求婚。」
言罷。他笑了笑,明知道我不懂,但還是自言自語道:「正因為我相信她,所以我才能放心地離開。」
有時候,此時的分離是為了日後更好地相聚。
但我並不能體會其間的心酸和相思。
我踮起腳,去看他的信。他朝我笑,聲音有些喑啞,笑容有些落寞,問道:「你想你的爹娘么?」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想,但爹娘回來了,我便不能再來這裡玩耍,也不能再見哥哥你了。」
他摸了摸我的頭,說道:「我也是,很想她,但若因為這一時想念,回去,或是讓她過來,便會全盤皆亂,前功盡棄。只能我做好這裡的事情。再回去,或是她做完她那裡的事情,再過來。」
我嗯了一聲,繼而說道:「哥哥,你能等嗎?」
他微微怔愣了一下,繼而神色微妙。我不等他回答,便繼續說道:「還有十年,到我成年,成為藍家族長,我才可以開始救人。」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又說道:「十年嗎?」
我仰起頭來看他,心裡充滿了複雜的情感,既有憐憫,又有悲嘆。
他的身子撐得過十年么?
我不知道。
過了許久,他伸手提起筆,紙上未乾的墨跡猶帶水光。他緩慢地寫著,不時捂住嘴,輕咳幾聲。
硯台里的墨水漸漸沉澱。他放下筆,靜靜地看著我,柔聲說道:「你想要救我嗎?」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接著又說道:「我們藍家人言出必達,從不反悔。」
只是如今在父親那裡排著的人已經瞧不見個盡頭,只有等我繼任,才能將他第一個排進去。
在此之前,他須得在山下等待,直到山門為他打開那一天。
蘇九生望著窗外。
青竹瀟瀟,和風細雨,他忽地又說道:「謝謝你。」
我在他的眼裡看到了一種微妙的情緒,那種情緒,直到我長大成人,繼承藍家許久后才能理解。
他伸手將那團紙揉成一團,扔至一旁。在此之前,我瞥見那信上寫著無數密密麻麻的小字,有纏綿入骨的相思,悉心關切的叮囑,商量探討的對策,一言難盡的離愁。
他提筆再寫。
眼裡閃出期待的光芒,灼人得緊。
他只寫了六個字。
玉枝,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