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脈
鮮血從藤條勒破的肌膚上溢出。
黑暗裡,血肉的腥味充斥著整個胸腔。
她已沒有辦法再呼吸。
其實她見過很多夜晚,黑色的天空上沒有一顆星星,與如今的死亡截然相同。
或許死亡就是陷入黑暗,而後長眠,不復甦醒。
但蘇郁和她,去往的方向不同。
小時候,母親跟她說過,人死了之後,靈魂會經過忘川,飲下忘川水,再渡來生。
但他們是三姓,妖與人的混血,在魂魄與精怪的邊緣。
他們沒有來生。
只能珍惜當下,把握這再不復有的朝露與晨曦。
黑暗裡,有人在她耳畔輕語。
熟悉而陌生的聲音,遙遠得像是從天邊傳來的,帶著憐憫與柔情,還有一絲嘆息。
帶著些稍稍粗糙的指腹拂過她臉上的傷口,藤條劃開的傷口很深,血肉翻卷。深可見骨。
在臉頰上,柔軟的肌膚,猙獰的傷口。有人將她抱在懷裡,俯下身,來查看她的傷勢。
是蘇郁嗎?
是忘川之上,還是來生途中。
白桐費儘力氣,想要睜開雙眼。但旋即她又猛地明白過來,恍恍惚惚間記起,三姓是不會有魂魄的。
她為什麼還活著?
「是我失算了。」
是蘇郁的聲音。
雲鶴在旁邊,語調平靜:「沒想到白姑娘會這麼衝動,以為那巨雉的血肉是殿下的,不顧一切豁出來救我們。」
黑暗中,沉默了許久。蘇郁緊緊地抱著她,將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像是累極了,之後的聲音裡帶了顯而易見的疲倦:「所幸我們都死裡逃生,雖然個個身上都掛了彩,但也不至於太難看。」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蘇郁這樣疲倦的語氣。
聽到他們尚且安好,白桐緊繃的神經這才鬆懈了下來。
沒有心思再深究他們為何能死裡逃生,白桐下意識地鬆了鬆手指。手掌里拿被捏得變形的碎肉塊從她的手中滾落,跌落一旁。
察覺到她無意識的動作,蘇郁愣了一下,輕聲問道:「白桐,你醒了嗎?」
她彷彿是溺於深水,聽得到他說話,可就是費儘力氣也無法睜開雙眼。
渾身都軟綿綿地,像是被人用蘸了鹽水的鞭子抽過,疼,且使不上力氣。
蘇郁握住她的手,那隻握著肉塊的手直到此刻才鬆開,手指上儘是血污。發現她的時候,她死死地抓著肉塊,手跟鐵水澆過一般僵硬,他用了些力氣,也掰不開她的手。
本想再添一分力氣給她掰開,卻又擔心把她的手指給弄傷,只好作罷。
白桐慢慢悠悠地睜開眼睛。
面前仍舊是黑暗。
沒有一絲光亮,黑暗裡,她瞧不見蘇郁的臉,但她知道,他就在自己的旁邊,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她只覺得這身體再不是自己的了。
白桐稍稍用力,手指一動,便是鑽心的疼。即便如此,她還是回握住了蘇郁的手,在劇烈的疼痛下輕嘶了一口,喉嚨沙啞地說道:「這是哪裡?」
聲音沙啞得陌生,粗糙得彷彿是兩片砂紙摩擦。
黑暗裡,她感覺得到,蘇郁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她睜著眼睛,只能看到黑暗,聽到蘇郁的呼吸聲,他的心跳聲,感受到他手指在察覺她的回握后的收緊。
他溫柔地握住她的手,和她五指交疊,在目不能視的黑暗裡輕聲道:「白桐,你差一點就死了。」
他沒有正面她的問題,但她也不想再追究,再猜忌。
白桐嗯了一聲,她累極了。
蘇郁繼續說道:「為了我。死在那裡面,值得嗎?」
他從沒有遇到過任何願意為他而死的人。
他的門客,有求於他。天下熙熙攘攘,來往皆為利。即便是雲鶴,也只是報恩。他所效忠的,儘力的,皆是昔日恩情,一切所作所為,皆非對他這個人所忠誠。
就連他的母親,也不會願意為了他豁出性命。
白桐聲音沙啞,低聲說道:「蘇郁,我只是想你不要死。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儘管她的聲音沙啞無比,可在他耳畔響起時,卻好比天籟。
白桐倚在他的懷裡,聽到那心跳聲漸漸密集,一聲又一聲,彷彿是擂鼓一般,在她耳畔響起。
但她並不討厭,甚至很歡喜。
仇要報,但她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蘇郁抱著她。心頭湧上的萬般柔情轉瞬即逝,化作五味陳雜。
昔日過往,怨恨如過眼煙雲消散。
但大錯已鑄,真相得不到諒解,只會帶來更多的悔恨。
謊言與罪罰環環相扣,為了圓這個謊,他只能順著自己原本設想好的步驟,一步又一步地走下去。
紙包不住火,但如今火勢迫在眉睫,他也來不及再去想,星星之火燎起的代價。
白桐身上儘是傷口,儘管黑暗中不能視物,但剛剛雲鶴切斷纏繞著她的藤蔓,將她拖入這地宮之中的時候,借著那一剎那,借著劍光,他就瞧見,白桐渾身浴血雙眸緊閉的姿態。
外面在巨雉血肉吸引下瘋狂纏繞的食屍藤填滿了地宮的入口。蘇郁將她打橫抱起,觸手可及之處,儘是溫熱。
他低聲說道:「痛么?」
旁邊嗤的一聲,雲鶴拿出貼身的火摺子。旋即燃起的火光照亮了這狹小的房室。
白桐的聲音又輕又綿:「疼得很。」
四周的黑暗彷彿是蓄勢待發的怪物,外麵食屍藤纏繞糾結時發出吱嘎作響的聲音,聽上去讓人毛骨悚然。聽到她這句話,蘇郁沒有皺眉,反倒笑了一聲,有些憐憫,又有些好笑:「知道疼,下次就不要再這樣冒險了。」
白桐沒說話,只是側過臉,貼在他的身上。
她有氣無力地問道:「你們是怎麼發現這裡的?」
旁邊雲鶴持著火摺子,一言不發。蘇郁的目光在火光上恍惚了一霎,繼而重新堅定起來,彷彿某種決心在那潭漆黑莫測的眸子中沉澱積累。他定定地說道:「說來也是僥倖,我和雲鶴墜落到這裡的時候。趁著外面那些藤蔓纏住巨雉屍體,揮刀斬斷了那些伸向我們的食屍藤。你也知道,我和雲鶴都失了內力,沒想到陰差陽錯恰巧避過了那些藤蔓,徑直落到了這裡來。」
白桐嗯了一聲,蘇郁又輕描淡寫地說道:「外面那些藤,似乎很忌諱這裡,都沒敢跟進來。我和雲鶴也是運氣好,撞見你衝進去,才將你拉出來,不然的話,你們白家的血脈,今天就要斷在這裡了。」
旁邊雲鶴手放在細劍上,一隻手高舉著火摺子,似乎在觀察四周的情況。他試探性地朝前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著蘇郁。
白桐昏昏沉沉地聽著他說,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蘇郁自顧自的說了幾句,這才察覺到白桐已經窩在他的懷裡睡了過去。
他的臉上浮現了一抹柔情,繼而是難以形容的複雜神色。
火光躍動下,白桐滿是血污的臉被他的袖子擦拭乾凈。肌膚皓如凝脂,落了很長的一條傷痕。
她睡在自己的懷裡,蒼白而柔弱。
蘇郁神色複雜地看著白桐,聲音沉沉地開口道:「我們這一行人之中,可有認識承歡的人?」
雲鶴一隻手持著火摺子,目光也放在白桐臉上,但臉上卻沒有任何錶情。
他細想了想。回道:「似乎沒有。」
蘇郁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他似乎在想什麼,目光遊離不定,眼裡殺意如秋風中落葉般搖曳:「若是不出這岔子,想必我們此刻早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說到底,憐蘭還真是下得去手啊。」
雲鶴看著他,繼而問道:「憐蘭是想對殿下下手嗎?」
蘇郁沉吟了片刻。平靜道:「他們好歹是三姓,一脈相承。如果只是因為嫉妒,憐蘭何必對白桐下這樣的死手。倒是他們幾個,籠統計劃起來,才可能豁出去要把我給葬在這裡。」
雲鶴似懂非懂,蘇郁不再說話,過了會兒,又冷酷地說道:「如果是女子間的嫉妒,倒是也說不準。事有輕重急緩,憐蘭這事,等我們找到承歡再說。只要拿到我們想要的東西,回到人世城,自此沒有人再能威脅到我。這筆賬,我會好好算一算。」
察覺這語氣中許久未曾出現的冷酷,雲鶴愣了一下,繼而看向蘇郁的臉。
火光忽明忽滅,映出他臉上一片森然的殺意。
身上實在是痛極了。
白桐四肢沉沉,渾身軟綿,巴不得睡個天昏地暗,但身上的傷痛總教她不得好眠。隔著一層眼皮,她似乎感知到那微弱的火光,不由得睜開眼睛,勉強把自己的意識從虛無間拉了回來。
蘇郁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你醒了?」
他抱著她,一直在往前走。這地下的洞穴似乎又深又長,四周是將火光吞噬的黑暗,瞧不見是什麼。
黑暗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但似乎又什麼都是幻覺。那隻不過是最尋常不過的泥土。
白桐輕輕點頭,說道:「我們這是去哪裡?」
蘇郁走得很平穩,儘可能地讓她舒服些。身上雖然還帶著傷,但不致命。睡了一覺,腦袋裡神識也清明了些。
前面雲鶴在帶路。
蘇郁耐心地說道:「這裡好像是個地宮,應該是九泉城裡昔日妖族修建的地道。」
頓了頓,他又覺得有些好笑,補充道:「說地宮倒也不合適,對於他們妖族來說,住在地下,倒也不是不可能。」
即便是在浮雲城,他也看見過一些住在樹上和睡在樹洞里的妖族。如果往日九泉城是妖族皇城,那麼,住在地下的妖族。自然也是有他們的都城。
白桐嗯了一聲。
手上的火摺子照亮的地域始終有限,雲鶴稍稍抬手,高舉起火光,繼而照亮四周。
四周的黑暗始終在丈許之地外徘徊不散。
雲鶴轉過身來,臉上出現了一抹凝重的神色。
蘇郁眉頭一蹙,問道:「怎麼了?」
雲鶴望著四周,尚未上前一步,警惕著前方。白桐稍動了動,蘇郁便心領神會地將她放下來,將她護在身後。
四周再沒有聲音。
蘇郁抓住白桐的手,沉聲道:「拿著。」
白桐手裡一涼,他放在自己手裡的,是一把沉甸甸的小刀。
刀鋒上合著鞘,鞘上鑲嵌著冰冷的寶石。
蘇郁握住她的手,用力攥了攥,繼而放開,轉過頭去:「我希望你永遠沒有用上它的一天。」
纖細的手指在刀鞘上收緊,白桐看向四周,低聲說道:「我也希望你永遠沒有遇到危險的時候。」
蘇郁啞然失笑,半響,他才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嘆息道:「一路走來,我早就習慣了。」
殺,被殺,利用,被利用,爭名奪利,是非不休。
黑暗裡,唯有火光閃動,勉力驅散這一方晦暗幽深。白桐倚在蘇郁身側,抬起眼眸,望向前方。
黑暗彷彿化作攝人心魄的魔爪,將她們的心齊齊攥住。這狹小而詭異的空間內,唯有呼吸聲清晰可聞。
前方的黑暗裡,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無數只爬蟲,細長的足肢在地面上挪動,摩擦時發出的詭異聲響。
眾人如臨大敵,蘇郁緊抓住她的手,緊緊地遮住她的身形。
前面雲鶴一動不動,任由那聲音在黑暗中涌動,也無動於衷。
蘇郁皺了皺眉,喚道:「雲鶴!」
雲鶴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
蘇郁鬆了口氣,剛想繼續說話,卻心一緊。
雲鶴的手緩慢地挪到火摺子上面,大拇指彷彿感覺不到疼痛,摁住了火摺子明亮的燃點。
火光慢慢地縮滅,黑暗如影隨形,漸漸逼近。
手裡的匕首冰涼,白桐抬眼望向前方。在黑暗即將吞沒前方雲鶴的身形前,她看見黑暗的盡頭閃爍著綠光。
而前方,火光映出雲鶴慘白的臉。陰影將他的臉切割成兩半,一半是慘敗,一半是平靜。雲鶴持著劍,一隻手摁著火摺子,回頭朝她看來。
——他的眼睛,透著詭異的慘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