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
雲鶴悄無聲息地滅掉了自己手裡的火摺子。
星海徘徊,螢火飛舞,像是銀河環繞其間。
那個窈窕的人影背後,是一雙半透明的淺綠色翅膀。那飛散的淺綠色螢火便是從她的翅膀尖端飛散。
白桐碧藍的眼眸在黑暗中漸漸隱去,這似曾相識的畫面讓她情不自禁眉頭一皺,下意識握緊蘇郁的袖子。
蘇郁目光微涼,察覺她的動作,黑暗裡,悄無聲息地反握住了她的手。
那站在螢火中的女子朝這邊走來,忽地又頓住腳步,低低地咦了一聲。
就在那剎那間。
長劍帶風,風馳電掣間揮向她的咽喉。
那個站在螢火中的女子慌了一剎,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可惜雲鶴的劍比她的動作更快,眼見著就要切斷她的喉嚨。
白桐猛然起身,喊道:「雲鶴!別!」
蘇郁一把拉住她,也是沉聲道:「留個活口!」
雲鶴的動作猛然停下,劍尖離螢女的要害還剩下半寸距離。
螢女嚇得跌坐在地,翅膀上的熒光源源不斷地向四面飛散。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雲鶴手裡的長劍。臉色蒼白,幾乎說不出話。
蘇郁蹙起眉頭,看了一眼白桐,又看向那個跌坐在地渾身發著熒光的妖族,像是明了之前她下意識的動作,問道:「你們認識?」
白桐臉色有些驚疑不定。說道:「我和她有過一面之緣……救過她一次,在靜心寺的時候。」
螢女嚇得都傻了,呆愣愣地看著雲鶴手裡的劍。雲鶴回頭看向白桐,遲疑了片刻,這才撤回了劍,只是蹲下,扶著劍,示意她莫要輕舉妄動。
瞧著雲鶴撤回了劍,她這才稍微恢復了些神智,有些害怕地看著面前的雲鶴。
聽見白桐說話,她轉回頭,看了半天。才確定這裡面有她昔日的救命恩人。
白桐神色複雜,被蘇郁攙扶著,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她身上傷得厲害,血液的流逝帶走四肢百骸的力氣,如今說話也是有氣無力。
全靠神識撐著。
螢女跌坐在地,看著白桐,似乎都要被嚇哭了。她語無倫次地說道:「白姑娘,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白桐屈膝,仔細打量著她,也是一臉驚疑不定:「那你呢……怎麼在這裡?」
頓了頓,她又說道:「這裡是妖界的九泉城,不是說所有妖族都不能下到這裡來么,你怎麼會……」
當初她聽到螢女說要回妖界,但並沒有想過會在這裡遇到她。
螢女一臉狐疑表情:「難道白姑娘你不知道嗎?這裡是妖界流放之地,所有被妖族驅逐和留存在人間的妖都會被下放到這裡來。我們是人間化形的妖,自然入不得浮雲城這般聖地,只能留在九泉城苟延殘喘。」
白桐和蘇郁對視了一眼,蘇郁蹙眉,神色複雜地說道:「這倒是跟我們人族差不離,當年建立雲鼎時,開國帝王就曾經一次流放數十萬人到被天命遺棄的蠻荒之地。其中有他國皇族,還有盜賊劍客,自此不再過問,任由他們苟延殘喘。直到如今,這地方的子民千秋萬代都別想踏出蠻夷一步,更不會被雲鼎所接納。」
白桐有些奇怪,繼而問道:「你的意思是,從人間化形的妖,都只能呆在這裡?」
螢女猶豫了片刻,繼而點了點頭,有些傷感:「我們人間化形的妖,不似妖界,女妖只能由通天聖樹誕下,更不用受人妖兩界的門所限制。只是這化形的幾率,太過渺茫。萬妖之母為了讓妖界安定,隱瞞了人間的存在。我們這些人間化形的妖,自然就不能在正統妖族面前出現。」
蘇郁摸了摸下巴,斟酌道:「沒想到妖界也這樣看重門戶出身,人間化形的妖族不能進入浮雲城,以免讓正統血脈知曉了人間的存在……我們人族,也是如此。皇族嬌女,不嫁市井,免得污了血統。」
說罷,他又看了一眼白桐:「三姓家族,也不可將血脈外傳。若是你母親不是有天命師這一重身份,怕是也進不了白家的門。」
白桐默然無語,輕聲道:「普天之下,皆是如此。」
她看著白桐,踟躕著問道:「白姑娘,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繼而,她看向旁邊的蘇郁和雲鶴,說道:「還有這兩個……」
白桐抬起眼,看著螢女。定定地說道:「我們是來找一個人,和一隻妖。」
螢女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白桐又繼續說道:「在數月前,有一個凡人闖進了妖界的浮雲城,帶走了妖族的公主,你可知道?」
螢女瞪大眼睛看著她,繼而蹙眉道:「你們也是來找他的嗎?」
聽到這個也字,蘇郁即刻問道:「還有誰來找過他們嗎?」
他的眼裡,顯然有警惕。
螢女似乎有些害怕他,聽到蘇郁這樣發問,當即搖頭:「那幾個人騎在巨雉上,並沒有下來。但我猜測,他們應該是沖著那個人和夕蘿公主來的。」
白桐伸手,將螢女拉了起來:「你知道那個凡人,和夕蘿公主,他們現在在哪裡嗎?」
螢女看著她,半響才咬住下唇,有些艱難地問道:「你們要對夕蘿公主做什麼?」
蘇郁沒說話。白桐卻是正色道:「我們對夕蘿公主沒有惡意,我們只是想找到那個拐走夕蘿公主的凡人,問清楚一些事情。」
問清楚背後的主謀。
之前風微說得對,所有妖族都會從心底崇拜尊重通天聖樹的化身,即便是三姓,即便是自小在人間長大,但白桐心裡還是情不自禁對這個從未見過面的夕蘿公主生出了隱隱約約的好感。
她不可能傷害夕蘿,就好似螢女這被流放的人間化形的妖物,也是對夕蘿充滿了保護之心。
螢女這才放下心來,看了一眼旁邊一言未發的蘇郁和雲鶴,說道:「那你們跟我來。」
——
黑暗中,幾點飛舞的花瓣亮起淺淡的光芒。
一個穿著暗色衣服的清瘦男子倚在灰褐色的樹根里。淺黃色的光芒間,恍惚看去,彷彿已與那樹根融為一體。
四周是無盡的黑暗,低矮的樹藤彷彿是一張鋪天蓋地的網,纏繞編織,撐起這一片在地底下修建的古城。
腳步聲漸近。
他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安靜地閉著眼,虛弱地倚在樹旁。
腳步聲很輕。
那幾點花瓣飛舞著,旋轉著,彷彿是調皮的孩童,在她指尖星星滅滅。
夕蘿看著這宿居在地底,用不見天日的螢妖,臉上微微笑著,但眼裡卻是浮現深深的憂鬱和落寞。
無論人族也好,妖族也罷,有些事情,即便是通天聖樹欽定的萬妖之母,也只能袖手旁觀。
背負著讓妖族昌盛和平的力量。她自己尚不能拯救自己。看見這些只能生存在邊緣的妖族,不過憐憫,更是無力。
她揮了揮手,那幾點微光從她的身側飛舞散開,將這四周照出些隱隱的輪廓。
夕蘿跪坐在地,手裡拿著一根沾了水的絲帕。給他擦掉眼眶裡沁出的血。
承歡倚在樹旁,抱著劍,半響才低聲說:「他們來了,我該走了。」
夕蘿的手僵了一下,繼而將絲帕從他的臉上收回來,自顧自地說道:「我聽說。你們人族最信奉一句話,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要劫持我,總要劫持到底。」
還有最後一句話,她始終說不出口。
帶我去人界好不好?
即便是明明知曉自己的使命,但至少有那麼一剎那,她想要開口祈求。
但共渡的這些日子,已經是奢求至極。
絲帕上染了血。
承歡抬起臉,他的面容蒼白消瘦,俊美冷淡。緊閉的眼眶下,在剛剛擦拭過的肌膚下,再一次緩慢地淌出血痕。
他慢慢地說道:「夕蘿公主,你說,但凡哪個男子見過你的真容,都會毀掉你的前途,讓你名譽盡失,顏面掃地,除非他娶了你。我不想傷害你,當初劫持你離開浮雲城,也是一時糊塗——我挖出了雙眼,我們兩不相欠了。」
夕蘿看著他。黑暗裡,沉默許久。
久到他以為她已經走了。
承歡抬起手,勉力支撐著,想要站起來。
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卻被一雙冰冷的手握住了。
那冰冷且纖細的手指間生著藤枝,尖銳的指尖上開著細微的淺粉色花朵。
夕蘿看著他,剛想說話,他便毫不客氣地抽開了自己的手。
那些話斷在了喉嚨里。
承歡冷淡的臉上浮現了諸多不耐的情緒,語氣平靜道:「公主,我會讓我的同伴們送你回浮雲城,你還是妖族的公主,請你原諒我這個異族對你的冒犯。」
她在他背後輕聲道:「你叫什麼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承歡站在原地,半響才咳嗽了一聲,語調冷漠地說道:「知道又能如何呢。」
她站在黑暗裡,看著他慢慢地隱入黑暗裡。忽地又說道:「你就那麼相信他們嗎?闖入九泉城是死罪,那個三姓女子和人族都沒有活下去的機會。如果沒有我的庇護,只要離開九泉城,人司就不會讓你們離開的。」
被選中的萬妖之母不會死去。無論受到多少重擊,通天聖樹都會給予她生命的力量——只要她沒有離開浮雲城,離開通天聖樹的範圍。
九泉城是禁地,哪怕是妖母都不得入內。如今妖族讓他們下來尋找,只要離開她這個人質的威脅,這些闖入妖族的異族一旦離開九泉城,便會被人司格殺勿論。
人司怎麼可能放過闖入妖族的人族。不過是讓他們當做替死鬼來這九泉城找回自己,而後再慢慢清剿。
他們要麼永遠呆在九泉城,要麼出去送死。
承歡頭也不回地沒入了黑暗,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夢總歸是要醒的。
這幾個月以來,她第一次接觸到情愛,第一次遇到除了那些戰戰兢兢小心翼翼跟她說話的鮫人侍女外的其他人,第一次產生了除了虔誠外的感情,第一次坐在巨雉上,看身邊雲捲雲舒如水流淌。
他說他受人所指派,來妖界尋找一種蠱毒的解藥。
子母蠱。
曾經的萬妖之母饋贈給天命師一族的禮物。
他從天而降,彷彿是一個命中注定要帶她走的英雄。
但他只想找到那解藥。
妖族沒有什麼蠱毒,是不能用通天聖樹的葉子和妖瞳白家的一滴鮮血解開的。
在厲害的蠱毒,只要來源於妖族,都能用一片小小的五文葉和妖瞳白家的鮮血解開。
他劫持自己離開,只是為了把自己當做人質。他不知道自己是公主,也不知道這一路暢通無阻,是因為他闖下了怎樣的彌天大禍。
妖族的壽命太過漫長,她將要在通天聖樹之上孤獨寂滅。可在這短短的數月里,她已幻想和他過完一生。
一開始是挾持,而後是她求著他帶她上路。她說,如果他敢把她放在原地,蜂擁而至的人司即刻就會將他就地正法。
他是人族,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曾知曉妖界的顧忌。五文葉一旦跨越兩界界限,即刻化作飛灰。他迫不得已,只能寫信將此方法告知背後之人,勉力打開兩界的通道,讓紙鳶穿過狹小的通道,將這封信送去人界。
他們坐在巨雉之上,攥著數枚五文葉,而後飛下九泉城。
白雲皚皚,風拂過她的長發,她坐在巨雉上,放聲大笑。
但美好的時光終究要走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