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6月16日。

上午十點半。

悠閑了一天的韓爍再度被領導召喚，而葉寧看了看冰箱，決定今天去超市採購。

因為是周末，超市裡人特別多，葉寧推著購物車在人流中慢悠悠地走著，看到想買的東西就往購物車裡丟。

韓爍看視頻時提過裡面的可樂雞翅看起來很好吃。

於是購物車裡多出一大瓶可樂跟一袋雞翅中。

今天有特供的新鮮青石斑，稱上一條。

紫薯跟茭白看起來都不錯，各來一袋。

「花椰菜、胡蘿蔔、荷蘭豆……」

一邊清點著蔬菜一邊在腦海中盤算要如何料理吃掉它們的葉寧，一不留神撞到身前的人。

「啊啊不好意思！」

她連忙低頭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阿寧。」那人開口，聲音嘶啞，「……別跟我說對不起。」

葉寧愣住了，太過熟悉的聲音像一道閃電劈中她的靈魂，叫她整個人僵在原地，好半天才緩緩抬起頭。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陸韜。

不到一個月，這個男人已經憔悴到讓她不敢相認的地步了，瘦削下凹的臉頰，泛青的胡茬。滿是紅血絲的雙眼，每一處細節都在向葉寧透露著——這男人過得並不好，至少，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好。

葉寧張開嘴，下意識想要問他最近過得如何，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般潦倒模樣？可話到嘴邊轉了三轉又咽了回去。

她已經跟他分手了。有些關心的話，她不適合再說出口。

「真是，巧啊。」

葉寧尷尬地開口，明明曾是融合進彼此生命中的人，現在卻連一個恰當的稱呼都無法給對方找出，不管是「陸先生」還是當初的「阿韜」，都不合適。

「是啊，挺巧的。」

陸韜深深凝視著眼前的女人，那線條細緻的眉眼，曾經盛滿星光，那微微抿起的唇角，曾有過世上最溫柔的淺笑。

那是他曾擁入懷中的流光。如今卻咫尺天涯。

「你不是要出國的嗎，怎麼還……呃，還沒走呢？」

陸韜擋在過道正中，站在那裡不挪不走也不開口，只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深沉而猶豫，葉寧被看得頭皮發麻，躊躇片刻后開口問道。

「出了點事兒，耽擱了。」陸韜乾裂的雙唇微微翕動，一字一句彷彿說得分外費力，「你最近……最近好嗎？」

「我？我挺好的。」

葉寧將目光挪開，她不希望讓陸韜知道自己失憶的事兒，在這個曾用盡全身力氣去愛過的男人面前，她不想露出一絲軟弱的破綻：「我還要買東西，先走了。」

說完，她握緊購物車的手柄，靜候陸韜給她讓路。

可惜，陸韜就像失去了理解能力一樣，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還有事嗎？」

僵持了幾分鐘，葉寧率先沉不住氣地開口。

「我想請你喝杯咖啡。」陸韜喉頭動了下，聲音有點哽咽，「可以嗎？」

「對不起。」葉寧果斷搖頭：「我現在更喜歡喝茶。」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那……我請你喝茶，好嗎？」

陸韜鍥而不捨地開口，看向葉寧的眼神悲傷而低微，彷彿流浪在沙漠的旅人在祈求一口水。

這目光痛苦得絲毫不加掩飾，叫葉寧無法再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行吧……」葉寧妥協，低頭看向自己的購物車，「等我買完東西。」

畢竟家裡的冰箱還需要她去拯救。

「好。」

陸韜低聲應道，總算挪開空隙讓葉寧推車走過，而他則跟在葉寧身後，全程沉默地看著她挑選東西。

她挑選酸奶總會在藍莓味跟原味中搖擺不定，買水果一定要在袋子里裝雙數，拿零食會從貨架最後面拿……

水光驟然模糊了陸韜的雙眼，他抬手，用指尖擠掉眼角滲出的淚。

因為陸韜全程跟背後靈一樣跟著葉寧，葉寧也沒心思多逛。在把購物清單上的東西買齊之後立刻結賬。

「這附近……好像沒有茶樓。」

出了超市，陸韜就開始搜索周圍的茶樓地址，然而結果不盡如人意：「最近的一家開車要二十分鐘，我載你過去吧。」

「不用那麼麻煩了。」

葉寧之前說喜歡喝茶只是為了拒絕陸韜的咖啡，並不是非要喝茶不可，她抬手往超市旁邊的奶茶店一指：「就去這裡好了。」

速戰速決，韓爍早上出門前說過中午能回家，她還要回去準備午飯。

「嗯。」

大約是聽懂了她話里的不耐，陸韜臉色又灰敗了幾分，收好車鑰匙跟葉寧一起走進奶茶店。

店裡三三兩兩地坐著年輕的情侶，葉寧目不斜視地拎著東西走到一處靠窗的沙發座，放下東西坐好。

「一杯檸檬奶綠，一杯苦丁，謝謝。」

陸韜隨後入座，對拿著飲品單過來的服務員說道。

葉寧將目光瞥向窗外，檸檬奶綠，是她以前特別愛喝的一款飲料。

陸韜的確是細心的，他會記得她的生日。記得她提過的任何一個紀念日，記得她喜歡吃的口味，以及她多看了幾眼卻捨不得買的各種東西。

這種細心或許不夠大膽浪漫，但就像氧氣，存在時無知無覺，一旦離開就會讓人窒息。

葉寧想，自己當初一定是痛到了極致，才會失去所有記憶。

事到如今，葉寧已經不想再追究陸韜究竟為什麼跟自己提分手。畢竟再無奈的理由，也掩飾不了那一刀落下的狠絕，即便他還記得她的口味偏好，即便他還會用傷痛無解的眼神深情凝視著她，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多麼繽紛的定語，都美化不了分手的事實。

「有什麼事就說吧。」

端起奶茶來抿了一口，葉寧開口打破兩人間死水般的沉默。

「我等會還要回家做飯。」

「……阿寧，你，你最近過得好不好。」陸韜躊躇著問，「上次在電影院見到的男人。是你新男友吧？」

「嗯，是的。」葉寧揚了揚嘴角，撐起一個不算微笑的微笑，「那是我新男友，他對我很好，我最近過得挺開心的，說起來，如果不是你，大概我還沒機會跟他認識呢，將來我們結婚時應該給你準備一份謝媒禮。」

陸韜嘴唇哆嗦了兩下，欲言又止。

「你呢？出國的計劃就這麼擱置了？」

葉寧想了想，還是把心底最關注的問題問了出來。

「嗯。手續出了點問題，等簽證弄好，就會走的。」陸韜苦笑著，突然抬手抹了把臉，「阿寧，你……看你挺好的，我就放心了。」

「你以什麼身份來放心？」葉寧嗤笑，「前男友的身份嗎？」

「阿寧，我知道你怨我……」陸韜的聲音有些不穩，「你恨我怨我都是正常的，是我不對，是我混蛋，阿寧，不管你信不信，我……我希望你能幸福。」

「我當然會幸福。」

葉寧直視著陸韜，雙眼裡滿是堅定：「我一定會幸福的，就算沒有你，就算沒有新的男友。就算只剩下我一個，我也是會幸福的，因為我覺得，我是個好女孩，我值得幸福。」

陸韜迎著葉寧的目光，沉默了很久很久。

「對。你真的是個好女孩。」他猛地低下頭，說話間周身都微微顫抖起來，「你的確值得幸福，是我沒那個福分，陪著你幸福。」

「你要說的話，說完了嗎？」

對比陸韜的狼狽。葉寧神情異常平靜，拿起攪拌棒輕輕攪動著杯中液體。

「……說完了。」

陸韜艱難開口。

「那我該走了，時間不早，我怕耽誤做飯。」

葉寧從包里取出錢放到桌上：「再見。」

「再見。」陸韜勉強抬起頭來，雙目赤紅，「路上小心。」

「我會的。」

葉寧沖他擺擺手，轉身離開。

陸韜透過窗戶看著她的身影一步步離開自己的視線，眼前的世界再度模糊。

他將葉寧沒喝完的奶茶拿到自己面前，伸手輕撫著玻璃杯，將方才葉寧手指碰觸過的地方一一撫過。

杯身上還帶著微微暖意，是那雙手曾握住它的證明。

陸韜著魔一般，將那杯子死死握在手中，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直到奶茶店準備結束營業。

「先生，我們要結束營業了，能麻煩您結一下賬嗎？」

服務員走過來問。

「好的。」

陸韜點點頭，鬆開一隻手去兜里拿錢，忽然又停下了動作。

「那個……我想問下，你們店裡的杯子，賣嗎？」

陸韜抬眼看向服務員，低聲問，同時舉起手中緊握著的杯子：「我想買下這個杯子，拜託，這對我有很重要的意義……」

「呃……」

服務員有些為難。一回頭就看到同樣聽見陸韜問話的店經理對她連連點頭，示意她快結了賬好關門休息。

「可以的，這個杯子售價3元。」

服務員便依照著損毀賠償定價說出杯子的價錢。

陸韜掏錢結了賬，將葉寧留下的錢跟那個杯子一起裝好，緩步走出奶茶店。

「嘖嘖，看著人模狗樣的，原來是個變態。」見陸韜走遠，服務員撇撇嘴，「還什麼『這對我有很重要的意義拜託』，搞不搞笑。」

「行了，你少說兩句。」店經理呵斥了服務員，「只要別在咱們店裡殺人放火。你管他是變態還是啥的，快打掃衛生去。」

店外，陸韜漫無目的地走著。

這條街，他以前陪葉寧逛過的，他還記得葉寧很喜歡那家叫雨花石的服裝店，因為店裡養著三隻小貓。

還有，那家門口模特少了半邊臉的店，每次葉寧進去都不敢看那個模特，還多次跟店長吐槽說要她快點換掉模特。

回憶太多，又太過美好，更加映襯得現實如此不堪。

陸韜走到一處不會妨礙到別人走路的角落，緩緩蹲下，抱緊懷中那個已經徹底冰冷下來的杯子。

沒了，最後的那點溫度也沒了。

淚水撲簌簌滴落，沾濕了水泥路面，又很快蒸發，只留下一個個淺淺的痕迹。

從壓抑的低泣到放聲嚎啕，陸韜全然忘記了自己正身處何處，也不再在意周邊路人看瘋子一樣的目光，這一刻，他只想痛哭一場。

在接到韓爍的電話之前，他還在心底保留著一絲僥倖，認為葉寧並沒有死，只是憤怒於他提出分手，所以不想再跟他聯繫，可這份幻想，被那通電話徹底打碎了。

同時被打碎的，還有他堅持了多年的唯物主義觀念。

他第一次知道，這世上真的有靈魂存在，同時也明白了，因為對自己執念太深，葉寧很有可能徹底消失，連輪迴的機會都沒有。

那一刻，比起質疑對方的說法，陸韜第一個想到的是，他能幫葉寧什麼？

事已至此，他還能為葉寧做什麼？

「叫她看開，徹底放棄你。」電話里，韓爍的聲音冷淡而生硬，「只有放棄你，她才有一線生機。」

「好的，我知道了，我會照做的。」

大街上，陸韜抱著那個杯子，哭得聲嘶力竭。

沒有人知道，他在哀悼什麼。

他的愛人死了，他的愛也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