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爬到山頂,我放過唐郁白
方旭川面露笑容,扭曲的,猙獰的那種。
可惜付小雪看不見。
她聽見自己面前二十厘米處,一個有些無奈、甚至帶著嘆息的聲音響起:「你贏了,你說的對,我確實很想讓我前妻回來。你講完了,該我回答,你想問我什麼?」
付小雪沒料他這麼好說話,舔了舔嘴唇,問:「唐母自殺前,是不是接過一通電話?那個電話號碼你還有記錄嗎?你知不知道打電話的人是誰?」
「你問了三個問題。」
付小雪的肩忽然一痛。方旭川毫無徵兆地伸手,將她整個人從椅子上提起來,徑直抓到了門邊,雨聲徒然大起來。
「你不守信用!」付小雪用力掙扎。
「你的面前,有一座山坡,雨很大,路很泥濘,山間到處是落石。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砸死,或者摔死,或者滑下山坡,不知道怎麼死。」
方旭川聲音放緩了,他經常用這種聲音給生病的女兒讀睡前故事,他的表情也是柔和的。付小雪不敢吱聲。她的嗓子像被堵住了。渾身被不詳的預感包裹。
「最有趣的部分來了。」方旭川的聲音還帶著笑,「要麼,你在規定時間內爬到山頂,我放過唐郁白。要麼,你留在這裡,我殺了唐郁白。」
付小雪的心一瞬間跌落懸崖,摔得粉身碎骨。
「我有隨身的定位裝置,可以看到你的位置。外面雨很大,要借你雨披嗎?」
車內,唐郁白回撥電話,付雲姝立刻接起。
「人呢?」
「還沒找到,方旭川下山了。把我的車胎扎破,我暫時過不來。」唐郁白深吸口氣,「顧之周怎麼樣?」
「他沒事,我們已經在最近的醫療所了,所幸傷口不算太深,他們能簡單處理。」付雲姝聽起來異常焦慮,「方旭川什麼都沒跟你說?」
「我懷疑付小雪本來就不在這裡,被方旭川藏到了別的地方。當時他通知你過來贖人,你沒做確認?」
付雲姝冷笑一聲:「我這麼多年白活的?」
「……」
「他開了視頻,付小雪似乎昏迷了,被綁在椅子上,環境很黑暗,雨聲很大,看不清楚。」
唐郁白的手用力到指骨發白。
「你先回來我們再商量。廷俊也趕來了,現在在醫院,我讓他去接你。」
「不用,你先去警局幫我做一件事。」唐郁白整理一下思路,低聲對話筒說了什麼。
付雲姝聲音驚駭:「你確定?」
「只能一搏。」
她想了想,很快答應:「無論用什麼手段,我一定辦成。」
唐郁白長舒口氣,靠回車座,掛斷手機。
寒風從破裂的右窗中灌入,唐郁白深吸口氣,用手搓了搓布滿血絲的雙眼。付小雪分明不在這裡,工廠里也沒有任何她存在的痕迹,方旭川的那句話是攻心之計,為的就是讓他起疑,好拖延時間。
再說,一個女孩子被綁架后,又有多愚蠢,多不自量力,才會犧牲自己妄圖救他?
她為了救你,犧牲自己和惡魔做交易。
那張白皙細巧的臉又浮現在眼前,兩顆黑而清澈的瞳孔,瞬也不瞬地盯著他。
「你放心,有我呢。我站在你這邊!我會幫你的!」
她的聲音還在耳邊。
真不讓人省心!
唐郁白咬牙猛地砸了下方向盤,眼睛瞄向地上的背包。付雲姝不愧是狗仔,裝備非常齊全,他從包里掏出充電寶和手電筒,塞進外套口袋,打著傘沖入雨中。尖頭皮鞋深深陷入泥濘,走起來居然比赤腳還慢,他盲目地往工廠后摸索,大喊:「付小雪!」
雨水灌入嘴巴,頭髮覆蓋在臉上,什麼都看不清。他乾脆扔掉雨傘,只打著手電筒,白光刺破黑暗,像攪動著漆黑的海水。
「付小雪!」
「付小雪!」
大概走了三十分鐘,他掉了一隻鞋,外套滑到腰部,整個人狼狽如海面上的漂浮物,破爛又疲憊。體力消耗得很快。雨水迅速帶走體溫,他冷得牙齒打顫,手腳沉得嚇人。
空曠的山林,哪有一絲活物的氣息。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泥濘中的赤腳,無奈地笑了。
是啊,哪有這樣的傻瓜。
犧牲自己來拯救別人,夢話罷了。
他自嘲地抹了把臉上的水,收斂笑容,往日那個沉穩冷漠的唐郁白似乎又回來了。他舉起電筒,探向來時的路,這時,手電筒的光芒掃過幾根埋在泥里的鋼筋。
唐郁白皺眉。他順著鋼筋的方向,抬起手電筒。
十米之外,一處破敗的建築阻斷了光芒,生鏽的牆體呼呼透風,像一處被人遺忘的崗哨。
唐郁白拔腿朝建築衝去。他在建築里發現了一張折凳,散落的麻繩。還有兩個人走動過的泥腳印。
這座後山,有兩處工廠。
黑暗的山林中,能聽見呼呼的喘氣聲。
付小雪一開始被嚇了一大跳,警惕地抓著地面,不敢動彈。後來發現,那沉重的喘氣聲居然是自己的,老牛拉破車一樣,難聽得快死了。
她是一路爬過來的,不清楚爬了多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往山上還是山下爬。手掌被尖石頭劃破,衣服褲子里都是泥,她的臉上不知道混合著雨水、淚水還是泥水。順著鼻子流進嘴巴里,味道古怪極了。
下著雨,四周都是瑣碎可疑的聲音,疲憊的身體也讓她無暇再想其它,只是憑著一股勁機械地前進。奇怪的是,一片泥濘的腦子裡,居然還能分一絲念想給唐郁白,是他乾乾淨淨梳好頭髮的樣子,穿著中山裝,背對著自己立在四合院的大榕樹旁,像一縷潔白的魂兒。
付小雪站在院門口,頭髮散亂,狀如女鬼。她又渴,又累,又害怕,想叫他回頭看自己一眼,又怕他真的回頭。
月光靜謐地落在青石板上。他靜靜地站著,抬頭望著月亮。
付小雪鼻子酸極了。
她「看著」腦海中的那個人影。像渴死的人望著海市蜃樓,憑著求生的一股力氣,手腳並用地往前爬去。她很後悔,後悔拍腦袋做決定,一個人闖入險境,後悔連累他。甚至可能拖累了整個案件的進展。
也後悔面對他的喜歡,沒有大聲地炫耀出來,在他面前得意地扭動一陣。
畢竟,能被這樣一個人在乎,真的讓她好幸福。
如果再也見不到了,他會痛苦嗎?看著被她搞得髒亂差的卧室。看到柜子里沒吃完的零食,他會生氣嗎?他也會像自己這樣後悔嗎,後悔沒對她多笑笑,後悔沒對她更加好?
他會記得我嗎?
他會想念我嗎?
付小雪的腦袋暈乎乎的,臉頰也燒得滾燙,似乎連和方旭川的約定也忘了,獃獃地坐在地上。
付小雪看不見,所以不知道,月亮真的出來了。凌晨四點,雨勢終於小下去,月光透過厚厚的雲層,將光芒灑在潮濕透亮的山林里。
她體力透支,將腦袋枕在一截凸出的樹榦上,神思恍惚,半夢半醒。黑暗中,感覺一隻冰冷的手撥開她臉上的頭髮,風吹過光裸的臉頰,她打了個寒顫,蜷縮起雙腿。
唐郁白伸出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抱住她。
她的臉枕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狂亂又急促的心跳,一時也反應不過來,只覺得自己睡著做夢了。她的手被握住,五根手指被分開。又被對方的手指牢牢扣緊,緊得發疼。
兩人渾身都是泥濘,互相依偎著,彷彿兩株藤蔓支撐著彼此。
付小雪眼皮動了動。
她想抽手,抽不出來。眨眨眼睛,還是徒勞。
「唐郁白?」不確定地小聲問。
那人良久沒有回答。
「是我。」吸氣聲,「還好嗎?」
付小雪微微一怔。
「唐郁白……」
「我在。」
「唐郁白……我瞎了。」眼淚忽然奪眶而出,滾燙,大滴大滴地打在手背上,「我瞎了,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唐郁白心尖一顫,像被開水燙了。
「沒事。我先背你下山,一會兒有人來接我們。我認識很多好醫生,直接帶你去醫院,你不要害怕。」唐郁白從泥地里拽起她,拉著她的胳膊,將她的重量分擔在背上,「還有力氣嗎?勾住我的脖子。」
付小雪伸出手亂摸。唐郁白鼻子一酸,狠狠眨了眨眼睛,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
付小雪雙腳離地,忽然感覺自己很輕很輕,像停在枝頭的鳥一樣。
有些顛簸。他看起來瘦,這麼靠上去,後背居然溫暖又寬厚。
能聽見輕輕的喘氣聲。
一路來找自己,估計也累了吧。
付小雪一片混沌的心慢慢寧靜下來,像又厚又潔白的雪片,緩緩地覆蓋在地上。
她摟著他脖子的手動了動。過了會兒,低語:「方旭川是個壞人,但你不用怕。我會保護你的,所以你不用怕……」
唐郁白肩膀一顫。
他的頭更低了,看著腳下的路,視線逐漸模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