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翌日清晨
艾小漿經歷了整晚的噩夢,意識模糊成了一圈圈毛線團,醒來的時候,狐狸正團著毛茸茸的尾巴盤踞在身旁,白毛似雪。還有那白色的狐尾,摸起來軟乎乎的,艾小漿還想多蹂躪幾下,狐狸已經嫌棄地躲開了。
見她醒了,小姑娘們開始服飾她更衣,絲、絹、紗衣輪番上陣,里裡外外套了足足四層,靚麗的粉色錦羅裙,外罩鑲了金線的紗衣,就連臉上也妝點了一番,唇上塗了緋紅色胭脂,額上貼了鑲金花鈿,臉龐瑩白清麗,眼眸澄澈,如秋日湖光。
艾小漿坐在梳妝鏡前,任由小姐姐們在自己頭上搗鼓,都快睡著了!
如此盛裝華服,不照鏡子還好,一照鏡子愣是嚇了她一跳。
這興許就是那些古裝劇里最時興的妝容,艾小漿瞧著自己臉上被珍珠粉塗抹得極白,唇上被胭脂抹得極紅,一紅一白對比太過明顯,襯著腦後一排孔雀開屏一樣的珠釵,活脫脫一盤饕餮盛宴:蔥花燉蹄髈。
她想叫萬珠,哦小姐姐叫萬珠,替她重新換身素凈些的衣裙,可她斟酌了會兒,頗為難地說:「小姐頭次見我家閣主,妝扮需得隆重些,奴婢服侍的主子不多,可覺得小姐眉眼盈盈,黛眉彎彎,與桃花妝是極相稱的。」
她又不是來相親的!
艾小漿平日里粗枝大葉慣了,從來不曾在臉上塗過胭脂,更遑論桃花妝。
經萬珠一提,她才曉得這妝容還有名字。本想入鄉隨俗就這麼閉著眼出門算了,誰知舉止忘了含蓄些,一下子起得太猛,腦袋一沉,艾小漿一時沒能控制住自己,只聽「咣當」一聲,腦袋就結結實實撞柱子上了。
周遭人倒吸一口涼氣,萬珠頭一個反應過來:「小姐沒事吧?快來人,請太醫!」
請什麼太醫?!
還嫌不夠丟人嗎?!艾小漿抬手扶住頭,好不容易直起脖子來,還不忘騰出另一隻手招呼萬珠:「我沒事,不用勞煩太醫,就是頭有些暈,坐坐就好。」
也幸虧有此一說,把她後腦勺上的珠釵卸去大半,從兩斤沉減到了半斤沉。
晨光熹微,半冷半暖的淡金色光芒灑滿整個後園。正值初秋的季節,這裡竟然桃花正盛。
灼灼桃花林深處,有典雅湖心亭水榭,慕雲清站在湖畔邊的水榭樓亭里,看著晨輝中緩緩而來的身影,她換了身衣服,看上去要比昨天那樣神清氣爽多了,只是胳膊不知怎麼的,總有點不太協調,不知名卻好聽的哼唱歌聲在若有似無地傳來。
他本是微微皺眉,眸光不經意間瞥到艾小漿腰間的玉鉤,半晌,喚了一聲:「你,過來。」
哼唱聲突然戛然而止,沿著曲折迴環的長廊,艾小漿左右看了看,確定慕雲清這是在叫自己,她簡單粗暴地搞定了兩個胳膊,狐疑地看著榮連錦那撿了便宜般得意的笑,又瞄了眼慕雲清看見了鬼的異樣眼神。
「叔叔,你們叫我嗎?」
「手怎麼了?」慕雲清留意到她的手,卻直接忽略她的那句「叔叔。」
而尋靈閣的閣主榮連錦卻笑起來,斜倚著欄杆,臉上洋溢著農民伯伯看見小麥豐收的喜悅表情。
艾小漿可憐兮兮道:「不小心摔的。」
慕雲清托起她的手,手指冰涼如玉,他垂下眼瞼,淡淡說道:「忍著。」
「啊?」艾小漿抬頭看他那溫潤如玉的臉龐,略微走神。
冷不防聽到「咔擦」兩聲,劇痛猝不及防地傳來,艾小漿疼得瞬間冒出了眼淚。
慕雲清挑眉,眯眼笑道:「接回去了。」
艾小漿:「……」
變態!
「那什麼……」艾小漿活動了一下被暴力疏通的胳膊,突然開口:「叔叔……」
「鄙姓慕,名雲清。」他的聲音低沉溫潤,語速慢,卻毫不拖沓冗長。
而慕雲清那句「你可以叫我慕先生」還沒說出來,只聽艾小漿緊接著從善如流地叫了聲:「慕叔叔。」
慕雲清扭頭看她,半晌,決定不和她計較:「怎麼了?」
艾小漿忽然想起什麼,一愣神:「……你是慕雲清?」
「我是慕雲清。」
「不是,我問的是,你是我以為的那個慕雲清?」
慕雲清沒有立刻回答,雖然沒覺得有多唐突,但明顯也不是很高興。只是眸中帶了某種深意。艾小漿聽到他的手指扣了扣桌面,半晌,只聽他慢條斯理道:「你以為的慕雲清是哪個?」
難怪她會覺得似曾相識,原來他就是曾經她在古穴暗道里翻開的那本書籍里的主人公。如果他是慕雲清的話,那麼,這裡就是雪璃國了?
縱使艾小漿是個來自21世紀的女性,對這個完全未知的架空時代也是一無所知,只聽說這裡一年四季都會下雨。
竟然也沒有鬧洪災……
仔細回想,她是因為一本古書才來到這個世界的,莫非她真的穿越到書里了?
那可就難辦了,這雪璃國也不知是哪個年代,歷史書里都沒怎麼聽過。
艾小漿打心底里可憐自己,本來好好地出來冒個險,竟被一個半路殺出來的破盒子帶到了這個鬼地方,你說穿便穿了吧,但是,為什麼此刻她不是在一間古色古香的豪宅,為什麼她不是躺在一張梨花木的大床上,為什麼現在沒有一個容貌標誌的小丫鬟驚喜交加地賣弄她的花腔女高音尖叫著「小姐醒了小姐醒了」然後含淚撲倒她,為什麼她的臉仍舊是她的臉,沒變成小孩子也沒變成傾國名憐?
不過到底至少不用客死異鄉,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這麼想著,艾小漿一雙眼睛友好地望向慕雲清,道:「……還沒多謝你們請我吃飯,讓我洗澡,還給我的狐狸治病。」艾小漿的道謝很有誠意。
雖然這人略有些奇葩,但自己在這個陌生世界吃的第一頓飯,洗的第一個澡卻是拜他們所賜,而且他們還找獸醫給她的狐狸看病,這份人情,她算是記下了。
慕雲清在亭子內的石凳上坐下:「謝倒不必,但我想知道的事情,你必須如實相告。」
「可以。」
「你叫什麼?」
「艾小漿,我已經說過了。」
「我是說真名。」
「艾小漿啊,艾小漿的艾,艾小漿的小,艾小漿的漿。」
「你不像是雪璃國的人。」
「對。」
雪璃國,是艾小漿所處的這個朝代的名字,存在於時空之間,逸出於青史之外,人情風物與古代的神州大地酷似,但畢竟,不是故鄉。
「從何而來?」
「21世紀,中華人民共和國。」艾小漿不由淚目,從出生到現在還從沒做過這麼蕩氣迴腸的自我介紹。而且對方還不一定能聽得懂……
榮連錦略微沉吟:「……那是什麼地方?」
「總之,就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艾小漿頓住,心像被什麼刺了一下,眼波暗淡下來,「穿越了時間與空間的距離……」
短暫的安靜。
慕雲清默了一瞬,又問。
「那你為何會來?」
「……我也想知道。」艾小漿有些鬱悶地回答。
她背對著欄杆外絢爛的光輝和粼粼波光,斜坐在明與暗的交界處看著他們,半晌無話,她有點無聊,靜靜地數著飄落在他們身上的桃花瓣。
風吹過,花瓣香氣散開來,泛著微紅的白色花瓣飄來,落在他們身上。那畫面直到很多年後想起來,仍然會讓艾小漿覺得美好而親切。
只見十六片花瓣一分為二掉在地上。她又低下頭數地上的花瓣,只是還有一片,完完整整地,停在了慕雲清的髮鬢上。
白中泛著淡粉,柔柔的略過他的烏黑如墨的黑髮。
滑下來,停在他的脖頸。
她立刻抽了一口氣,默念,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在抬頭的時候正巧對上榮連錦似乎已經注視良久的目光,他對著她微微一笑,帶著一些對新奇事物的好奇:「為什麼你會出現在琨靈山?」
「如果我說是穿來的,你信嗎?」
「穿來的?」
艾小漿想著,該怎樣才能跟他說清楚一件連自己也不那麼清楚的事,許久才開口。
「我來的那個地方,偶然間撿到了一個木盒,打開以後,就來到了這個地方。」艾小漿閉上眼睛,也學著榮連錦那樣倚在欄杆上,「現在的我,就好像做了個不可思議的夢,便從原來的世界來到這裡,但不同的是,現在的我不知道該怎樣回去了……」
榮連錦和慕雲清凝視著慵懶伏在欄杆上的小姑娘,聽她用輕柔的語調說著一件不知該算是懸疑、離奇還是荒謬的事,而且,就那麼相信了。
因為在她的臉上,在那看似輕鬆卻略顯凄涼的微笑里,有一抹深深的蒼白和無力,無論如何,都是裝不出來的。
「想回去了嗎?」慕雲清看著她,不知出於什麼心態,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
「想,可我該怎麼回去?」艾小漿睜開眼,看著慕雲清的手指,「要麼,借你的手用用,掐死我吧……」
「什麼?」慕雲清一怔。
「那個……」艾小漿忽然靈光一閃,「相請不如偶遇,幫個忙掐死我,拍死我也可以,如果能回去,我天天在那邊給你燒香。」說著說著便激動起來,緊緊抓住慕雲清的袍袖,大眼睛里星光閃爍。
「還是第一次見到像你這樣執意尋死的人。」一旁的榮連錦不覺莞爾,「燒香倒不必,弄死你也確實不難,但你能保證死了之後,就一定會回到原來那裡嗎?」
艾小漿愣住,這個,她卻是從未想過的。
「如果又到了其他什麼地方,上古時代,蠻荒之地,或者直接掉進哪家的茅廁、豬圈、湯鍋,可未見得會像現在這樣舒服。」
「……」
艾小漿一頭黑線,這廝看起來儒雅溫柔,想不到嘴竟如此刁毒,他說一句,艾小漿的眼神就幽暗一分,到最後,更是整個人都蜷縮在長凳上了。
「改主意了?」榮連錦問,眼中是恐嚇成功的迷人微笑。
「……才怪。」艾小漿抬起頭來,鼻尖有點紅,神情卻堅定得近乎執拗,「就算經歷九死一生又如何,我還是想回去。」
榮連錦眉微挑:「這裡,就那麼委屈你?」
「這裡很好。」艾小漿揉了揉眼睛,沖他笑笑,「但這裡不是我家,我的家人、朋友不在這,我暗戀了三年的帥哥也不在這,我找不到留在這兒的理由。」
「暗戀了三年的……什麼?」
「帥哥……就是長得很好看很好看的男人。」
「像我這樣的?」
「……算是吧。」艾小漿翻了個白眼,對他的自戀簡直無話可說。老兄,雖然你闡述的是個事實,但,做人總還是要謙虛點的吧?
「那麼我好看,還是他好看?」優雅的臉龐忽然湊上來。
這也是男人能問出來的問題?
艾小漿白了他一眼,突然間就想打擊打擊他:「得了吧,你們根本沒有可比性。」
「……這些天你也累了。」慕雲清看她半晌,頭疼得揉了揉額角,「你的狐狸還需要靜養些日子,如果無處可去,可以暫住在這裡。」
「謝謝……」艾小漿意外,隨即報以一個大大的笑臉,臉頰的酒窩比她說話時更明顯了。
「以後你的事情不要隨意透露。」
「哦,我明白。」
慕雲清卻只是看了看她,轉身而去。
「他一向都是這麼……有性格?」目送著慕雲清挺拔的背影,艾小漿問亭子里剩下的那個人,「你和慕雲清是什麼關係?」艾小漿有些好奇。
榮連錦看她,微微勾起嘴角:「你猜?」
艾小漿:「我猜你們倆絕對有貓膩,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自古多情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榮連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