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去還願
白日剛下過雨,空氣里透著潮意,門外階下的漉濕草地上傳來細碎的蟲鳴,和著輕微的呼吸。
窗並沒有關嚴,初春夜裡的風透進來,讓石珠有些犯涼,但更冷的是她的臉色。
她沉默了半晌,端起酒樽又很快放了下來,語氣冷到了極致,「你什麼意思?」
吳中令與她也算得上跌宕起伏了,好不容易她下定決心與他攜手,怎麼又說起要分開?
她的動作並不溫柔,樽中的清酒灑出了些許,沾濕了她的指尖,吳中令沒有動作。只在略微昏暗的燈光下深嘆一聲,從來沒見過他這般神態。
「你應該是知道的,這一年來因為融國對於信國的影響和干涉,有不少臣子和咒術師看我不順眼。過不了多久又會有一場大仗,勢必會讓我這個融國人更受排擠。哪怕陛下與殿下不會為難我們。但……我不能累他們費心為我周全。」
石珠又動了下,不小心碰倒了酒樽,酒味彌散開來,熏紅了她的眼,「所以你……想把我帶回融國不成?」
先是說了賜婚的事,又說他自己在信國待不下去,不就是要與她一起歸融國的意思么。
如果她不願意與他去融國,就要分開么。
案上的酒水眼見著就要滴落下來,吳中令急著擦拭,石珠卻站了起來。面帶幾分怒意,有她一貫的強勢和堅持,「賜婚?呵,你好意氣啊,想我嫁給你就嫁給你?你且去求求看,看陛下答不答應啊。」
吳中令困惑語塞,想是她誤會了什麼,趕緊繞過案子哄她,「你氣什麼?我就想和你成個家,讓你我都有個歸處,不應該么?」
「歸處?」石珠望向他,想乾乾脆脆得生場氣,看著他又發不出脾氣,「你說的那是你的歸處,不是我的。我哪兒都不去,絕不離開信國!」
「啊?」吳中令糊塗了,也將將明白了她的意思,轉念一想啼笑皆非,將掙扎的她環進懷裡,「傻石珠啊,你想什麼呢,什麼不離開信國,誰要跟你離開信國了。」
不肯待在他懷裡的石珠聞言頓住,回頭不太明白,「什麼意思?你沒打算帶我走?」
「走哪去?融國?」吳中令越發覺得好笑,低頭親向她的眼角,「我的確是融國人,也的確被許多人冷眼,但沒說要回去啊,更何況你哪會願意去融國?我要是硬帶你離開。豈不成了綁人的賊子?」
懷裡的石珠這才老實了下來,扶著他的胳膊努力回神,「那……那你是想?」
吳中令的笑意收斂了不少,臉頰掃過輕微的氣流,伸手便關好了窗戶。又把燭花剪掉,讓屋裡亮堂了起來。
「你啊就是性子太急,當我是什麼人?捨得讓你離家離國?總不等我把話說完。」
他按下石珠,擦乾了案面又給她重倒了酒,「喝點?我釀了好久的。」
石珠理虧,只好接了酒杯輕抿,「那你是想與我成婚,留在信國?」
「對啊。」吳中令整理好袖子,眼裡映著燭火,「與你成婚,成你們信國真正的入贅女婿。這樣也算是信國人了,那些外人總不好再擠兌我了。而且……」
他沉沉的有些出神,聲音也低了下來,「我心裡不踏實,不與你結為真正的夫妻,我就害怕。總想著如果能與你有個真正的家,才能安心。」
這是他從未說過的話,讓石珠十分意外,但仔細想想,吳中令的處境可不就是如他所說的那樣么。
一個融國的臣子,無名無分的跑來信國,雖然負責的事宜舉足輕重,宮中也從未提過他的身份。但朝中難免有看不過去的,說他叛國,說他是細作。說他勾結女官,說他居心叵測。
尤其融國的亂世讓信國也不得太平,對他的罵聲就更刺耳了,這些石珠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以為……她不在乎,吳中令也不會在乎。
「你……」欲言又止好幾番,她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其實你大可不必在意這些,那些外臣不也是把殿下罵得難聽,之後還不是臣服了?你問心無愧。何需勞心?」
「有愧的。」誰知吳中令卻苦笑著垂下眼,在昏黃燭光的映照下,更顯得落寞,「對你,有愧的。」
階下不知名的蟲鳴越來越響亮,襯得屋內格外寂靜,吳中令輕輕將她按在懷裡,下巴靠在她的肩上。
「你當我不知道?那些諫言有不少也是指向你的吧,不說堂堂女官跟我一個上不得朝堂的外臣相交甚密,就說你一介女流總與外男接觸,流言蜚語總是傷人的。所以我想成婚也是想讓你免於那些中傷,之後我們就留在信國,安安心心地過日子。」
剛說完,他卻被石珠推開了,「可你……你也知道融國君回來了。待到融國重得安寧,你回去做個重臣不是更好?」
她一直都沒有忘,吳中令曾是那麼風光的大臣,如今就算豐祿重權,也終究上不了明面。
吳中令似乎沒想到她會說這個。無言了好一會兒才莞爾出聲,眼角彎得十分好看,「要得你,自然就要舍些什麼。融國有陛下和殿下在,並不需要我。但我要是離了你可怎麼辦?」
他居然,要為了她放棄紫袍加身,放棄衣錦還鄉,甘願在信國一輩子守著她。
對於普通人來說似乎沒什麼,但石珠知道吳中令多有才能,他不該被屈才的。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吳中令打住,都這個時候了他還笑得出來。
「你剛剛以為我要帶你去融國不是還生氣么?怎麼現在反來勸我了?不用費心了,我不會回去的,也回不去。這輩子就與你留在這,為了信國鞠躬盡瘁。」
既然易沉會是融國的新帝,四紀自然也和他一起重新執掌融國天下。信國就算不擔心沒了頂樑柱,也總該要有人輔佐四方海。所以石珠才是信國真正的支撐,而吳中令在跟著四紀離開融國的那一天起,就註定不能再回身了。
這些,他們心裡都明白,一直以來也都默契地迴避這個問題。因為這對吳中令來說太不公允了。
當初他一力保四紀回到信國,放棄了自己在融國的一切,甘願做個連國事都不能參與的外臣。如今四紀帶著易沉回來,他若願意跟著新帝重返融國。一定是前途無量。
但他卻不肯再回去了,就因為有石珠在。
一切單薄陳情都不如捨身攜手的付出,石珠不是沒有憧憬過他們的未來,卻沒想到他竟然在殿下剛回來時就做好決定了。
一點猶豫都沒有。
「你真的想好了?與我成婚,或許只會讓你更被人看不起,不如在融國的風光無限,也無法施展你的才學。」
「有什麼關係?我的才學給你就是了,孓然一身談什麼風光?」他答得彷彿不是在說自身事,讓石珠再無話可說。
或許連吳中令自己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會為了一個女子什麼都可以放棄。成為她的護翼,給她最好的體貼。
感受到懷裡小人的體溫逐漸暖了起來,吳中令終於放下心來拍拍她的後背,止住她漸起的抽噎,「那麼,下官斗膽問石珠大人一句,明日請明陛下,是您去呢,還是下官去?」
石珠揪著他胸口的衣料試圖堵住自己的淚水,可除了弄花自己的妝容什麼作用也起不到。
她以前對著月亮偷偷許過願,願自己能像大長公主那般有個能廝守終生,惦念一生的人。不圖朝夕以對,只求知我惜我。
原來,許願真的能顯靈的。
「明天,你去請命,我去還願。」
「還願?」
「嗯,還願。」
月明星稀,螽斯微奏,正是春暖好時節,誰人問更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