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未曾忘記
牧場的生活很平靜。
正值賽馬季,到牧場來的客人變多了。
艾彥坐在樹下看書。他年紀不算太老,但也不算太年輕,精力已不再旺盛,思維也沒從前那麼迅敏。
只是還是愛看書。
韓衛華回到牧場,便見艾彥倚著樹身坐在那,一手捧著書,一手去拿旁邊擺著的茶。正是盛夏,太陽猛得很,樹下卻很涼快。
韓衛華快步走過去,伸手要去抓艾彥的手,艾彥卻下意識地一格擋,手腳並用地阻止韓衛華湊近。等意識到來的是韓衛華,艾彥愣了一下,笑了起來:「回來了?」
韓衛華知道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有時候某些反應幾乎滲入了本能裡頭,哪怕把所有東西都忘記了也不會忘了這個。他重新抓住艾彥的手,湊上前親了親艾彥。
其他人對他們這樣的親密早已見怪不怪,紛紛裝作沒看見,都去忙自己的事兒。
韓衛華問:「你在看什麼?看得這麼入神,給我也看看。」
「一本回憶錄,何忠實出的。」艾彥笑意更甚,「那個傢伙以前就有顆文青的心,這會兒退居二線了,天天就在那搗弄文字。這本回憶錄寫的是我們當初的事兒。以前都當秘密捂著,現在都解散了,可以寫出來了。何忠實那導演兒子還準備拍個片子,說什麼打造部隊明星,增強年輕一輩的國家榮譽感,這年輕人的想法一套一套的,真了不得。」
「好個何忠實,出了回憶錄只給你送,都不給我送。」韓衛華拿過那本《孤狼回憶錄》翻了翻,立刻嗤之以鼻地扔回給艾彥,「寫得太差了,該詳細的不詳細,不該詳細的整一堆,一點趣味都沒有。你要是想看的話我給你寫一本,只給你一個人看!」
艾彥訝異地看了韓衛華一眼:「真的?」
韓衛華點頭。
艾彥半信半疑。
第二天早上卻收到了韓衛華擱在枕邊的信紙。信紙是最普通的,沒什麼花樣,只有一橫一橫的紅線隔出橫行來。韓衛華的字寫得不錯,畢竟是韓家長子,韓老爺子對他要求很嚴格,一手鋼筆字剛勁有力、直透紙背。
內容卻讓艾彥哭笑不得——
「五歲這一年,我們去了新開的幼兒園。他愛笑,會說話,一到幼兒園裡就很受歡迎,老師喜歡他,同學也喜歡他。學校里還有個外教,老是拉著他要教他說外文,我討厭那個外教,憑什麼占著他不放。我討厭那個穿紅裙子的女生,太嬌氣了,摔倒了就哭得滿臉淚花,要他哄了半天才停下。我討厭所有人,只想和他一起玩,真不想去幼兒園。」
艾彥放下信紙,看見了從浴室里出來的韓衛華。他瞧了韓衛華一眼:「這就是你說的回憶錄?」
韓衛華說:「那當然。你不是忘了嗎?我每天給你回憶一段,保准你想忘都忘不了。怎麼樣?我寫得不錯吧?」
艾彥客觀地評價:「字寫得不錯。」
寫的內容就有點不敢恭維了。
即便他沒忘記過去的事,怕也不會想到韓衛華在那麼遙遠之前就存著這種想法。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感情太過狂熱,才會讓他們磕得頭破血流仍然死不回頭。
艾彥說:「你這東西可不要給爸爸看見。」
韓衛華湊近親他:「我早說了,只給你一個人看。」
至此之後,艾彥每天都能收到韓衛華寫的長短不一的「回憶錄」。
「小學也非常難熬。大院里的孩子都在一個學校,還有許多周圍的住戶也在這裡讀書,喜歡他的人更多了。一想到要和這些人呆在一起五年,天天得和這些傢伙搶他,感覺就很煩。他還是那麼愛笑,被欺負了也不會告狀,反而擺出哥哥的架子溫和地勸我不要這樣。明明我比他大,裝什麼哥哥!我才是哥哥!我變本加厲地欺負他,每次逼得他喊我哥,我就覺得特別高興。」
「三年級的時候我和高年級的學生幹了一架,因為聽到他們在廁所里說他長得好看,說了些很噁心的話。那些傢伙平日里那麼神氣,打起架來卻特別弱雞,沒勁。他板著小臉走過來,看起來很不高興。我不想複述那些傢伙說的話,就梗著脖子說單純看那些傢伙不順眼,所以就動手了。」
「回到家后他和我去練武場打了一架。他打贏了。他看起來那麼瘦,爆發力卻比我強很多,我不服氣,還要再來,又被他打翻在地。太生氣了,我怎麼能輸給他!我發誓我一定要打贏他!」
「爸爸也來和我干架。其實就是想揍我。我先被他揍了一頓,又被爸爸揍了一頓,真丟人。總有一天我要比他們都厲害,看他們還怎麼神氣!」
光是小學這段時間,韓衛華就寫了足足一個月。艾彥看著那與筆跡截然相反的幼稚內容,有些想笑,卻又有點酸酸的。他問過韓衛華為什麼把以前的事記得那麼清楚,韓衛華說他找不到他的那十幾二十年裡一直翻來覆去地回想著過去的事,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件。
到過年的時候韓衛華把他們過去的事都寫完了。
艾彥隱隱約約能摸到過去的輪廓。
只是過了年之後,韓衛華卻不肯再往下寫了。剩下的部分是他一個人在國外的部分,有槍林彈雨,也有烈日焚心,每一天都刀尖舔血、居無定所。
這些事情沒必要細說。
艾彥也沒有逼韓衛華繼續寫。
日子一天天過去。
某一天早上韓衛華醒來,發現枕邊擺著張信紙。上面的筆跡是他熟悉的。
艾彥的字從小寫得比他好,只是相對來說要秀氣一些。哪怕比他還能打,艾彥的脾氣依然是溫和的,反映在字跡上面自然該是這樣。
艾彥寫的也是回憶錄。
但是艾彥是倒著寫的。
艾彥寫了失去記憶后的草原生活。
寫了兩個人分離之前發生的事。
寫了兩個人的少年心動。
寫了兩個人的年幼時光。
收到最後一封信時,韓衛華拿著信去質問艾彥:「什麼叫做第一次見到我就覺得我很蠢很煩還很弱?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給我說清楚!」他抓住艾彥威脅,「不說清楚我可要親你了。」
艾彥笑眯眯地抱住他,往他唇上親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