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鍾情(二)
對這個問題,我心底其實早有答案,雖然沒有任何人告訴過我。但鐘鼎之家,少年將軍,如何能到二十多歲還未娶妻?可我心裡總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倖。
我緊張到手心出汗,緊張到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
他避開我的眼睛,嘆了一口氣,道:「有!」
我暗暗失落,又問他道:「那你今年究竟有多老了?」
他「嗤」的一聲笑了,隔著面紗捏捏我的臉道:「我今年才二十九歲。」
我的淚卻忽地流了下來,我把頭埋到他的懷裡,大哭了起來。
他大為驚訝,摟住我疑惑地問道:「可是——嫌棄我太老?」
我抽抽噎噎地說道:「不是,是因為你不夠老。」
他更加奇怪,問道:「難不成,你,竟喜歡老頭子?」
我「呸」道:「我只是怕我還沒陪你到老,你就厭了我了。」男人總是愛嬌嫩的花朵,現下我花開正艷,他願意留戀採擷,可他日我若枯萎凋落,他可會把我隨手棄之於地,再去別尋他花?
他一聽,心疼地把我緊緊攬在懷裡,痴痴地說:「你好傻!」
過了好一會兒,看我心情慢慢平復,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木盒,打開,裡面竟是一隻翠綠的鐲子。他抓起我的手,不容反抗的地給我戴上,盯著我,一字一句地道:「從此花叢懶回顧,不緣修道只緣君!」
聽了這句話,我終於破涕為笑。
下午,我們沒有再騎馬,而是改坐樓船。
我在三樓,居高臨下,臨窗而望,只見青山競走,江水滔滔,好一幅雄奇壯闊的場景。
白天林風陪著我,幾乎須臾不離。我們或吟詩作對,或品評書法文章,或撫琴吟唱,或臨窗觀景,有時甚至只是靜坐相對,都覺得無比美好。夜晚,我膽小不敢獨眠,他便隔著屏風,在外間陪我,聽到他的呼吸,我才能睡得安穩。
就這樣,十幾天的時光匆匆而過。這一天,我們返回京城,回到菊園,林木和寧兒早已等在了門外。
林風在眾目睽睽之下抱我下馬,牽著我的手道:「我回去處理一下公務,等忙過這幾天,我便找人下聘,雖是妾室,我也要風風光光地娶你入門。」
我害羞地點點頭,低聲道:「我等你!」便目送他騎上馬,轉眼消失在街角。
寧兒走過來扶住我,悄聲打趣道:「元夕姐姐,這幾日你和林將軍過得可否甜蜜?」
我紅著臉,笑著罵道:「你小丫頭片子,竟也知道什麼是甜蜜!」
就這樣,我們一路說笑打鬧,進入菊園。
這幾日林風果然沒有再來,只是每日都讓人送些小禮物。
第一日,他送我一大束白色的丁香花,附書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我回贈一捧菟絲草,附書道: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
隔了幾日,他又讓人送了來一曲《鳳求凰》古譜,沒有附書。我回贈他一方白色的絲帕,並在上面題字道:願出入君懷袖,恩情永無絕。
可又隔了數日,他始終再沒消息。我整日撫琴,《鳳求凰》已被我彈得滾熟,養在瓶中的丁香花也已枯萎凋落。我思念不過,便差林木去林府給他送了一個青色的玉佩流蘇。
第二日,我閑極無聊,正在廊下撫那首《子衿》,藉以抒發哀婉苦悶的愁緒。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想著詩里的女孩同我一樣,在朝思暮想自己的戀人,不禁彈得煞是動情。
待琴音消散彌久,我才回過神來。卻見寧兒笑吟吟地對我說道:「姐姐,林將軍已經來了好大一會兒了!」
我趕緊轉頭尋找,只見林風正站在我身後如玉樹臨風。
我起身行禮,淚也止不住流了下來。
他一把把我拉住,擁入懷中,哄道:「我不是已經把自己送過來了么!」說完,拿出一枚同心玉,系在我的頸上。
於是,溫情蜜意,一下午在訴說別後時光。
林風走後第三日上午,安王爺突然來訪,後面跟了三十六抬聘禮,並拿了庚帖,說是拜見我娘親。
我知道他是代林風來下聘,心裡喜不自禁,便悄悄潛到內堂,竊聽他和我娘親的對話。
只聽得他們客套寒暄之後,安王爺坐在上位,道:「老太太,你真是好福氣!元夕姑娘嫁入林府,你這輩子吃穿也是不用愁了!」
娘親謝道:「這還是多承安王爺的福!」
安王爺哈哈大笑,道:「本王也沒有想到會成就一段美好姻緣。」又道:「庚帖和聘禮一起都帶了來,如果沒有意外,五天後,就來迎娶。」
我心內吃驚,又有些暗喜,林風竟也如此迫不及待!再細聽,娘親好似也吃了一驚,道:「如何這樣急促?」
安王爺解釋道:「林風十天後有重要軍務!此時如若再不成親,只怕會動搖軍心,影響國政。哈哈哈」
廳堂里全是安王爺快活的笑聲。我透過門縫向外張望,卻見娘親看著庚帖,突然臉色大變,顫聲問道:「這林風竟是兵部尚書林震之子?」語氣里竟滿是驚訝和憤恨。
可安王爺絲毫沒有聽出憤恨之意,他繼續言笑晏晏地道:「正是。如此公侯世家之子做你的乘龍快婿,是否受寵若驚?」
我心下焦急,可又不敢貿然出聲。
就又聽娘親忿忿道:「我們元夕出身青樓,怎可配他公侯世家之子!」
我一聽,心內大驚,不知娘親所言何意。
心下正在惶惶,就聽安王爺也頗為不解地問道:「你這是何故?難不成你女兒嫁入尚書府還辱沒了她不成!」
就聽親娘嘆了一口氣,道:「我家元夕,雖長於青樓,卻白璧無瑕。不是我誇口,論相貌,論才情,這世上是難尋其雙的。我把她拉扯長大,是斷不會讓她做妾室的!」
我透過娘親的語氣,知道娘親這次定然不會妥協,不禁急得渾身大汗。
安王爺還是大惑不解,繼續勸道:「元夕姑娘的相貌我雖沒見過,但才情確是領教過,的確無雙。但即便如此,能入尚書府是多少名門閨秀奢望之事,何況還是嫁給當朝獨一無二的林風。」
「林風與我兒的確般配,只可惜——只可惜他已有妻室!」娘親的惋惜中透著堅持。
就聽安王爺又道:「林風的髮妻乃王國相之女,乃名門毓秀,已為林府生了兩位小公子。你難道要林風為了元夕休妻不成。」
娘親喃喃道:「國相之女?名門毓秀?」接著竟大笑道:「哈哈哈!請你轉告林風,我們元夕只做正室,不做偏房。」
安王爺不再勸,拂袖而去。三十六抬聘禮連同庚帖一併被娘親退回。
我從內堂轉出,哭得身子不能站立。娘親卻並不解釋,只叫寧兒扶我回房。
我不吃不喝,只是哭泣昏睡。恍惚間,林風竟坐到床邊,摸了摸我,的頭,道:「我已和你娘親談過,她堅不允你做妾,甚至情願帶你回花滿樓。唉!我實不知我哪裡做得不對!」
我起身,伏在他懷裡大哭道:「娘親向來疼我,我也不知她今天為何竟會如此。你放心,我生死都是你的人,是斷不會回花滿樓的。」
這一夜,我躺在床上,只是輾轉流淚,想我與他的初識,想我對他的一見鍾情,想他對我的一往情深,想過去的種種甜蜜,想未來的空空無望。
天剛大亮,我便下床梳洗,眼睛已經腫得如核桃大小,怎樣修飾都掩飾不過。
我到娘親屋裡請安,卻見娘親也雙眼紅腫,顯然她也哭過。
我軟語懇求道:「娘親,您最疼女兒,您是知道女兒的心的,只要能和林風廝守,女兒情願做妾,求您成全!」
我淚水漣漣,伏在地上長跪不起。
娘親的淚也跟著流了下來,她勸道:「我這一生惟願你平安喜樂,可『一入侯門深似海』,大戶人家有的是鉤心鬥角,陰謀算計,他們家的妾室如何好做?現在有林風寵你護你,可年日方長,若他日他厭了你,你如何是好?」
娘親的話,我未嘗沒有想過。可我若嫁於別人,那我便能被保證不被厭棄嗎?以色侍人,終不長久。這也是為何我始終不讓林風見我真面貌的原因。既然世事難料,人生苦短,我何不由心!
於是,我依舊伏地哭道:「娘親,若他日他厭棄了女兒,女兒也便再不見他,與他恩義兩決絕罷了。」
娘親見我神色堅決,痛哭道:「夕兒,娘知你與林風兩情相悅,可是——可是你萬萬不能嫁他啊!」
我止住哭聲,疑惑道:「這是為何?」
其實我心裡早就起疑:難不成娘親不讓我做妾室只是借故推辭?難不成我與那林府竟頗有淵源?甚至於林風與我有血緣關係?
娘親淚如雨下,凄然道:「只因那林震乃你滅門的仇人!你如何能嫁仇人之子!」
我頹然變色,大駭道:「這是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