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一起卻成空
「這王奇君是什麼人?」
「前朝的刑部尚書,此人研刑法鑽道術,破了不少的奇案。這本《奇術散記》我看過,當閑書來翻翻倒也還有趣。」
「你真是博聞廣覽,我自愧不如。」他笑了笑。
雲笈閣里光線昏暗,他拿著那本《奇術散記》走到窗邊,日光濾進棉紙,又被窗欞打散,勾出他精緻的側臉輪廓。
靜靜的。
好似空氣里還浮著那年那時那刻灰塵的味道,裹脅著散碎的回憶,飄然而至。
蘇繹睜開眼睛,夢裡溫暖的光,還有那張精緻的面孔轟然崩塌。眼前是內廷監灰白髮黃的牆壁,冬日薄光透進牆壁上方的小窗子,照出一室清冷。
滴答。那是冬雪融化落下房檐,打在窗外青石上枯燥的聲響。
西京又下了一場雪。
「我喜歡雪天。」歸禾從水中把燙熱的酒壺拎出來,對他晃了晃,「尤其是再溫上一壺淡酒。你要喝點嗎?」
蘇繹點了點頭,在歸禾斟酒的時候往四下里看了看,笑道:「這頹敗的柱國公府倒也另有一番味道。」他接過酒盅,「旁人這樣的天氣里都尋暖和的地方,也就你往這凄冷蕭索的地方來。」
「清靜。」
「太清靜。」
歸禾飲了口酒,呵出淡淡的白煙,籠得眉眼都像虛幻了一般。「我以前會自己來坐一坐。春天桃樹吐蕊的時候,秋天落葉,還有這冬天初雪的日子。」
「夏天呢?」
「蟬鳴蛙叫,聒噪的很。」
「以前都是自己來?」蘇繹有點小心地探問道。
歸禾點了點頭,「對。我沒有什麼朋友,那些泛泛之交帶過來反而壞了興緻,還不如自己一個人。」
蘇繹彎唇笑了一下,仰頭飲盡杯中酒。淡淡的甜味,溫和的熱度,從喉頭一直滑進心裡。
「還是最喜歡雪天。」歸禾往六角亭外看出去,塘中已經結了冰,幾支褐色的枯蓮歪斜在一片茫茫白色之中。他看了一會兒,淡淡地道:「所有的一切,都顯得很乾凈。」
是巧合嗎?
他敗在了一場大雪之中,雪掩埋了他二十多年在乎或不在乎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一切都顯得很乾凈。
內廷監的大門響了一下,輕緩的腳步聲盪在空空的廊中,漸近,直到他的牢門口停了下來。
蘇繹把目光從那扇窗口收回來,轉過頭去,木柵外的行廊昏暗,他有好一會兒都沒能看見東西。
「皇兄。」
蘇繹笑了笑,眯起眼睛才看見那件雪白的銀狐毛大氅,還后大氅里透出的耀眼明黃。
「是皇上啊。」他輕飄飄地說,有一點嘲諷。
蘇縝默不作聲地看了蘇繹一會兒,「皇兄瘦了不少。」
「嗯。」蘇繹又轉過頭去,眯起眼睛看著那扇窗。
蘇縝也隨著他的目光看了看,問道:「皇兄想出去嗎?」
「我什麼都沒有想。蘇縝,你想如何呢?你是皇上了,皇上何須問一個罪人。」
安良讓人添了盆炭火,又搬了一把椅子過來,蘇縝裹了裹身上的狐裘坐了下去,思忖了一下說道:「倘若如今坐在裡面的是我,皇兄大概不會猶豫。」
「你猶豫?」蘇繹呵呵地笑了兩聲,「那可不是一個帝王該有的心情。」
「我並不是猶豫,只是答應了別人不殺你。僅此而已。」
「別人?」蘇繹微微蹙眉,正想問他是誰,蘇縝卻轉了話題道:「你的夫人,崔晏晏死了。」
蘇繹猛地轉過頭去看著他,半晌,緩緩地彎下身子,用雙手按住眼窩揉了揉,低聲地問道:「那個傻丫頭……,是自盡了?」
「是自盡了。」蘇縝對安良招了下手,安良便端過一方茶盤來,上面瓷碗里溫著一壺酒,放著兩隻杯子。
他攬袖將酒壺拿出來,斟了兩杯酒,其中一杯他讓安良遞進去給了蘇繹。
「記得皇兄喜歡在雪天飲壺溫酒,所以今天特地帶來了。」
「我不喜歡。」蘇繹硬邦邦地說道。
蘇縝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端著酒杯在鼻下輕輕嗅了嗅,「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喝一杯,權當是送別吧。」
蘇繹仰頭一笑,把酒盅捏在了手裡,「皇上親賜的斷頭酒?」
「不是。」蘇縝垂眸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是我送別你,而是你我送別一位朋友。」
蘇繹怔了片刻,旋即站起身來快步走到木柵前。蘇縝抬起眼來看著他,他把那扇小窗透進來的陽光擋住,只留下一個削瘦身形的剪影,看不清神情。
「很遺憾。」蘇縝說。
蘇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能說出話來。手中的酒因為顫抖而灑出些許,洇在手心裡,迅速的冷下去。
「他希望我不要殺你。」蘇縝說的很平淡,他舉起手中的酒杯,隨即手腕一翻,一杯酒淅淅瀝瀝地落在地上畫出了一道弧線,「我答應了。」
「你殺了他?」蘇繹的聲音有些沙啞。
蘇縝搖了搖頭,「是崔晏晏。」他站起身來,平視著蘇繹道:「幼時你教我下棋,告訴我一步錯便是步步錯。皇兄,你的這局棋,究竟是從哪步開始錯的呢?」
蘇繹站在淡淡的光線里,卻像是比這世上最沉寂的角落還要晦暗。蘇縝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為父皇去守靈吧,朕不殺你。」
蘇縝說完,轉身往牢外走去。行了幾步,聽見身後蘇繹壓抑的聲音傳來。
「歸禾,不在了。」
「是,不在了。」他回答道。
滴答。窗外滴落檐上融化的雪。
夢中已飛千層雪,朝陽一起卻成空。
景德二十一年十月十七,蘇繹卒於內廷監牢中,終年二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