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花事了(1)
劉病已和孟珏的面前雖擺著圍棋子,兩人卻不是下棋。
劉病已將白棋密密麻麻地擺了兩圈,然後將一個黑子放在了已經被白子包圍的中間。
一顆孤零零的黑子,身居白子中間,看不到任何活路。
孟珏笑著頷首:「一圈是宮廷禁軍,一圈是羽林營,現在都由霍光控制。」
劉病已又拿過黑子的棋盒,陸續在四周而下,一一吻合如今漢朝在各個關隘邊疆的駐兵,雖然偶爾有些地方有一兩顆白子,但整個棋盤看上去,卻是密密麻麻的黑子天下。此時再看白子,身處黑子的海洋中,已經顯得勢單力薄。
孟珏點了點頭:「這個天下畢竟姓劉,百姓心中的皇帝也是姓劉。不過……」孟珏在白棋周圍輕劃了一圈,「白棋守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如果外面的黑棋輕易行動,白棋感到危險,永遠都可以先行一著。」孟珏將白棋中間的黑棋拿出了棋盤。
劉病已又擱了一枚黑子進去:「這幾年他一直努力推行改革,減賦稅、輕刑罰、少動兵戈、於民養息,不管在儒生口中,還是百姓心中都是一位明君。現在看來,白子更多的只是對權力的渴望。聽聞霍光極其愛惜名聲,這樣的人十分看重千秋萬世后的名聲,他肯定不會希望史冊記錄中的他是謀反的奸臣。」
孟珏笑說:「霍光雖然很是了得,劉弗陵也不是昏君,劉家的子孫也並非劉弗陵一人,霍光如果真謀反,他面臨的將是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除非劉弗陵把他逼到絕路,否則霍光很清楚天下的形勢,他不敢反,也不會反。劉弗陵的命在他手掌間,他的命又何嘗不在劉弗陵手掌間?反倒是外面的藩王恐怕日日盼著霍光能對劉弗陵下手,到時候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起兵,召集天下兵馬,自然一呼百應。」
劉病已的面色怔了一怔,抬眸從孟珏臉上一掃而過,復又垂眸,點了點居中的黑子:「他呢?你如何看?」
孟珏想了會說:「他是個不太像皇帝的皇帝。其實之前,他本可以利用上官桀和霍光相持時,先親近霍光一方激化矛盾,再對上官桀示好,穩住局面,然後暗中調集外地駐兵,用『清君側』之名回攻長安。這個法子雖也兇險重重,但以他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這個法子更穩妥。天下也許會因此大亂一時,但不破不立,動蕩過後,他卻可以真正掌控天下。」
劉病已說:「你的法子很有可能就變成一場大的兵戈之戰。自漢朝國力變弱,四夷就頻頻起事,始元元年益州的廉頭、姑繒,牂柯郡的談指、西南夷的二十四邑皆反,始元四年西南夷姑繒、葉榆又反,始元五年匈奴攻入關。在如此情形下,如果他多考慮一分社稷百姓,少考慮一分他的皇位,他的選擇只能是如今這樣,盡量不動兵戈。」
孟珏笑看著劉病已問:「如果換成你,你會選擇哪種做法?會選擇犧牲幾萬、甚至十幾萬百姓的命來先保住自己的權力,還是劉弗陵的做法?」
劉病已笑,沒有正面回答孟珏的問題,「我不可能是他,所以根本不會面臨這樣的選擇。」
孟珏笑笑地看了眼劉病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雖然以前你也很留心朝中動靜,可今日……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樣。」
劉病已低垂了眸子,手中玩著圍棋子,「大概要做父親了,突然之間覺得我不能再讓我的兒子像我這樣過一輩子,所以……」劉病已抬眼迎向孟珏審視他的視線,「我想我會儘力爭一爭,看有無法子扭轉我的命運,所求不多,至少讓我的兒子不用藏頭縮尾地活著。」
孟珏淡淡笑著:「當今天下只有他和霍光能給你一個光明正大活下去的身份。霍光應該早知你在長安城,卻一直不動聲色,恐怕不能指望他幫你。如果你能放下過去的一切,也許可以去見見他。」孟珏的手指落在棋盤中央的黑子上。
劉病已的笑容幾分慘淡:「我有什麼資格放不下?不是我能不能放下,而是他能不能相信我已經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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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帖子,霍光想要見他,孟珏雖明知此行定會大有文章,但他若想在長安立足,如今的霍光卻是萬萬不能得罪,只能坦然去拜見霍光。
他和燕王的私密談話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孟珏一直很確信即使有人知道他和燕王交往,也不可能知道具體情形,可看過霍光的行事手段,孟珏的確信已經變得不確信。
他無法知道霍光究竟知道多少關於他的事情,又會如何看他在各個權臣之間若有若無的煽風點火,所以只能暗中做好準備,相機而動。
霍光以前待客,彼此距離不過一丈,這個距離可以保證隱藏的護衛,令突然而來的刺殺失效。自從上官桀死後,霍光將距離增加到了一丈半。雖然只是半丈的距離,卻已經讓刺殺變得近乎完全不可能。
「孟賢侄,這茶的味道可喜歡?」
穿著家居便袍的霍光氣質儒雅,絲毫看不出他翻手覆手間,掌握著長安城所有人的生死。
孟珏笑回道:「『氣飄然若浮雲也。』這是先帝所贊過的武夷山茶,世間多以此茶贊君子。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處江湖,居廟堂,掌權勢,卻不改清白之志。」
霍光本是另外有話說,不料聽到孟珏這番回答,一下喜上眉頭,連聲而贊:「說得好!好一個『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若世間人都明白君子之志,也就不會有那些完全無根據的流言猜忌了。」
孟珏笑著欠了欠身子,一派淡然。
霍光看著孟珏,眼內情緒複雜,一會後緩緩說:「這茶是極品的茶,可若不是用上好木炭烹煮,湛露泉水來煎,藍田美玉杯相盛,再好的茶也先損了一半。」
霍光輕聲咳嗽了一下,立即有人不知道從哪裡走出,靜靜地將幾卷羊皮捲軸放在孟珏面前。孟珏拿起看了一眼,又擱到桌上,心中警戒,面上卻依舊淡然笑著。
霍光笑著說:「你肯定還沒有想到,這茶是成君纏了我好幾日,特意親自煮的。成君是我最疼的女兒,只要你好好對她,我也一定會提供最好的木炭,最好的水,最好的玉杯,讓你能成就一杯好茶。」
孟珏唇邊仍抿著笑意,靜靜端起了桌上的茶。與其說好好對霍成君不如說忠心於霍氏家族。
霍光等著孟珏的回答,孟珏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光眼中的不悅漸重,孟珏的確是非同一般的人才,他悉心栽培的兒子和孟珏相比,都實在不成器。自見到孟珏,霍光一直留意地觀察著他,對他的欣賞日重。
可霍光越欣賞孟珏,孟珏此時的處境反而越危險,霍光不會留一個潛在的危險敵人。
霍光笑著擱下手中茶盅,正想命人送客,忽聽到外面帘子響動,蹙眉嘆氣:「所有兒女之中,就這個女兒最是頑劣,偏偏最讓人心疼。」
霍成君索性不再偷聽,挑了帘子進來:「爹又說女兒的壞話。」
自甘泉山後,孟珏只在公主府中遙遙見過一次霍成君,那一次霍成君還對他仍有怒氣,沒想到這次霍成君看到他,不但沒有絲毫怨氣,反倒眉目蘊情,嬌羞一笑。
霍光看看孟珏,再看看成君,心中暗嘆,的確是一對璧人,難怪成君一意想嫁孟珏。
霍成君今日恰用了茉莉花油梳頭,霍光聞到隱隱的茉莉香,再看到霍成君默默站著的樣子,心頭突然一痛。
似乎前生的事情了,一個女子也這樣遠遠地站著,低著頭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有看他。不知是她身上的脂粉,還是她身後的茉莉花叢,晚風中一陣陣淡雅的香。
又想起垂淚的憐兒,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心終於軟了下來,決定再給孟珏一個機會。
霍光站起,笑對霍成君說:「爹有事先行一步,就不送客了,你幫爹送孟珏出府。」
霍成君欣喜地抬頭,皎潔的顏若剛開的茉莉花,霍光慈祥地看了眼霍成君,出了屋子。
霍成君和孟珏兩人沿著長廊,並肩而行。
孟珏說:「多謝小姐代為周全。」
霍成君笑著,美麗下藏了幾分苦澀:「我和爹爹說你和我,你和我……再加上爹爹很欣賞你,所以……其實你和燕王、上官桀他們往來的事情本就可大可小,認真地說來,上官安還是我姐夫呢!我自然和他們有往來,我是不是也有謀反嫌疑?不過爹爹一貫謹慎,又明白你在朝堂上的志向不低,所以若不是他的朋友,他自然不能給自己留一個兇險的敵人。」
孟珏沉默著沒有說話。
霍成君的笑容幾分怯怯,臉頰緋紅,像一朵夕陽下的茉莉花,透著楚楚可憐:「雖然爹爹常說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先要學會捨去。可我……我……沒有那麼想。雲歌,雲歌她很好。爹爹有很多女人,好幾個姐夫也都有侍妾,你若想……我願意和雲歌同……同侍……一……」霍成君羞得滿面通紅,說話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已是完全聽不到她說了什麼。
孟珏仍是沒有說話,霍成君也未再開口。
兩人沉默地走著,到了府邸側門,霍成君低著頭,絞著衣帶,靜靜站著。
孟珏向她行禮作別,她側著身子回了一禮,一直目送著孟珏消失在路盡頭,人仍然立著發獃。
丫頭扶著霍夫人經過,霍夫人嘆氣搖頭,揮手讓丫鬟都退下。
「平君,如願了嗎?」
霍成君好似如夢初醒,親昵地挽住了娘親的胳膊,「嗯。大概事情太突然,孟珏一時反應不過來,所以沒有立即和爹說我和他的事情。爹本來已經對孟珏動怒,可看到我就又給了他一次機會。娘,為什麼特意讓我抹茉莉花油,為什麼特意讓我穿鵝黃的衫子?」
霍夫人瞪了霍成君一眼:「哪來那麼多『為什麼』?我看我是把你嬌縱得實在不象話了。」
霍成君抱住了母親,宛如小女孩般將頭藏在了母親懷中,撒著嬌,「娘,娘……」聲音卻慢慢透出了哽咽。
霍夫人輕拍著霍成君的背:「娘明白。只希望你挑對了人,女人這一生,什麼都可以錯,唯獨不可以嫁錯人。」
霍成君說:「女兒明白,所以女兒不想嫁那些所謂『門當戶對』的人,一個上官安已經足夠,女兒寧願如別的姐姐一樣,嫁一個能完全依附爹爹的人。」
霍夫人雖沒有說話,表情卻是完全認可了霍成君的說辭。當年還因為霍光沒有選自己的女兒嫁給上官安而生氣,現在卻無比慶幸嫁給上官安的人不是她的親生女兒,「成君,以後不可再在你爹面前如此打扮。這一次你爹是心軟,下一次卻說不定會因為你的裝扮而心硬似鐵。」
霍成君俯在母親胸口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