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站住
雲州城雙龍相聚,地扼要衝,太平山脈橫亘東西,只在此處開了條口子,歷來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美譽的千葉關便在城北。
當然了,這只是相對於普通人來說,對於那些江湖高人來說又當別論。
遠的不說,大夏末年胡帝南征,無雙鐵蹄踏碎無數山河,凶名可止嬰兒夜啼,開頭的時候卻也在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雲幽七聖七劍下龍首山,於千葉關結紫薇劍陣拒敵,七劍如龍,破五千鐵騎,殺的是血流成河,關下拒馬水被染的鮮紅,連帶著滿山疊翠也換了顏色,至今每到秋季,仍舊紅如火焰。
這是七劍破五千騎,若換作七劍破關,難度大些,怕沒個三兩千人也無法擋的住這七位劍聖。
時光如水,至今已近百載,昔日七位劍聖也只剩一個白雪飛,據傳早已是百歲開外的高齡,大乾立朝以來,先帝聖武帝感念當年七劍聖抗敵護族之功,七位劍聖皆封真人,倖存者白雪飛更是得號「忠武」,於是雲幽劍派榮寵無兩,不過三十多年,隱隱已經有了和南方屹立千年不倒的天師府並駕的勢頭,至於釋門古剎無想寺,已經被其拋到了身後,若非當朝郭靜妃崇佛,那千年古剎的日子,怕就更不好過了。
雲州城除了流傳七劍聖破敵五千騎的故事,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便是驃騎大將軍,定北公韓勝的傳說了,論眾人感興趣的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韓勝和先帝一樣,都是出身於草莽,有一起討飯的情誼,據說當年二人在龍陽城初遇,雖然先帝只是個叫花子,韓勝卻一眼看出他有龍氣環繞,當下就拜倒在地,口稱主公……
真假暫且不說,韓勝有識人之明是世人公認的,他不過是個破落戶出身,豆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習武天賦也不行,雖也曾受名師指點,不過多年修習下來,撐死了也不過就是個三品上,剛剛摸到二品門檻兒的修為。
之所以能有今日成就,和他識人用人之術有著莫大的關係,鬼才徐超最初不過就是個在江湖上招搖撞騙的郎中,左將軍耿立山打鐵匠出身,前鋒大將郭東亮是靜妃郭氏家族旁支里的旁支,還是個庶子,右將軍玉面狐劉志偉倒是出身好些,也不過就是縣府里的書辦小吏而已……
如今提起來,別說雲幽兩地,便是在整個大乾王朝,哪個不是響噹噹叫的響的名號?
北胡曾有相馬高人名喚季陽的,相傳閉眼也可從萬馬當中找到千里駒,韓勝相人之術,不遑多讓也。
有此識人之術,佐以御人之道,自然可建不世之功——滅大梁時,韓勝用徐超之策,指揮座下火燒范陽太倉,掘渠築堤,引長河之水倒灌,大梁之都盡成澤國。
南征曹宋,玉面狐劉志偉用反間計,先後除掉了曹帝手下大將曹北征與帝師徐少陽,導致曹宋無可御兵之將,無獻策之才,最終一敗塗地,曹帝向北痛罵韓勝三日,散發覆面,揮劍自戕,至死不閉雙目。
剿滅魔教的行動最為慘烈,若非郭東亮與耿立山聯手力抗教主楊勝天百招不敗,又有鬼才徐超事先給楊勝天下了仙人醉,定北軍怕就不僅僅是損失五千精騎外加上千武林高手那麼簡單了。
陸仙境界的高手根本不可以用常理度之,昔年七劍聖下龍首山不過天相之境,七人聯手,共結劍陣才有陸仙之力,而楊勝天當年卻已然跨過了天相之境,摸到了陸仙境界的門檻兒。
魔教滅,楊勝天不知所蹤,卻也曾三入大內皇宮,雖有無數高手坐鎮,仍舊如入無人之境,卻不知為何,並未傷害皇帝,至今仍是個迷。
韓勝立功無數,自然是世人心目中神仙般的人物,提起他的兒子,卻讓世人忍不住嘆上一口長氣,道上一句:上天有(無)眼,虎父犬子,冥冥之中,或有定數!
定北公府就坐落在城北千葉關旁邊的清涼山下,時當盛夏,卻有烏雲壓境,怪風席捲之下,暑氣全無。
眼看驟雨將至,街上行人匆匆,轉瞬間退了個乾淨,只余店牌酒幌在風中舒展,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一直延伸開去,盡頭處便是定北公府,門前兩桿高達五丈的旗杆上左邊掛的是御賜鑲黃綉龍紅旗,右邊則是黑色白邊下山虎旗,二虎環抱四個銀鉤鐵畫的大字——定北安疆。
此刻兩面旗子迎風招展,發出烈烈的聲響,和門口高達丈六的兩座巨大漢白玉獅子一道,愈發襯托的身後的定北公府與眾不同。
榮寵自然無兩,無論是白玉獅子的規制還是御賜的綉龍鑲黃旗在大乾王朝外臣當中都屬僅有,但韓勝當的起這份榮耀。
拋開從龍滅國等功勞不說,他曾當著滿朝文武說過:「只要韓勝在一日,北胡便別想越過千葉關半步!」
他說到做到,鎮守雲幽二十載,指揮上萬騎以上規模的大戰十七次,其中上十萬騎者四次,其餘小戰不計其數,身受重創幾欲喪命不下七次,其餘小創不可計數,扒光衣服,除了胯下隱秘之處得天庇佑外,幾無完膚。
這其中尤其以十五年前北胡女帝初即位時發動的那次南征最為危險。
當時女帝攜初登大寶之威,集合北胡精銳十五萬騎,並步軍二十萬,對外號稱百萬大軍,御駕親征,劍指新君即位不到兩年的大乾朝。
那一戰可以稱的上是驚天地泣鬼神,只有五萬兵馬的雲州城面對數倍於幾的大敵整整堅持了四十天,不但要面對白日猛烈的攻城,還要面對北胡高手的夜襲。
韓勝甚至已經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準備,不滿周歲的韓飛都派人送往了京都建良,將將城快破時,總算等到了援兵。
女帝含恨退兵時,城內五萬定北軍已經戰死四萬三千,男丁也戰死多半,雲州男兒險些絕種。
這一戰無可挑剔,就連朝中那些最善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言官也無法指摘。
哦,是了,倒還真有個不開眼的左都御史說韓勝不知變通,不修王道,不憫生命,以下屬並黎庶之血締造榮耀,自私自利……
話說的極端難聽,結果韓勝什麼也沒說,只是當場扒掉了上衣……左都御史目瞪口呆,今上大怒,當場斥責了他,他自知惹了眾怒,只能灰溜溜的上書乞骸骨——那年他才剛過天命之年,不出意外的話,再幹個二十年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
雨點驟然而下,黃豆粒般大小,密如蝗箭,落在地上發出啪啪的聲音,聲勢驚人,卻仍舊無法掩蓋長街上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七八騎身穿飛魚皂服,頭戴白色氈帽的騎士迅捷而來,為首一人手捧包裹著明黃色綢緞的木盒當先下馬,門房遠遠瞅見不敢怠慢,自作主張的便開了中門,門童更是不等吩咐便小跑著往內宅而去,工夫不大,便見身穿大紅蟒袍的定北公親自迎了出來。
天使來的突然,定北公府上下卻並不慌亂,甚至包括府外不小心撞見此幕的百姓也不多想,不過是艷羨的說上一句:這次不知又要賞賜什麼了,做人做到咱老公爺這份兒上才算不白來一遭呢,然後引來幾句附和,最後免不得再招來幾聲嘆息,夾雜著幾句關於世子的感慨。
要說這世子韓飛,相比較雲幽二地其他出名的紈絝來說還真沒啥特別大的惡行,他一不欺男霸女,二不橫行霸道,三無不良嗜好,擱在普通人家,鐵鐵的良順子弟。
可惜他偏偏卻生在了定北公府這樣的將種家庭,有著莫大的「家產」需要繼承。
上有庶長兄韓傑武學盡得天相高手郭東亮真傳,下有文武全才的韓勝義子韓繼東,雖然才十六歲,卻已然通過了大乾朝的鄉試,成為了大乾建朝以來最年輕的孝廉,被今上特賜正四品雲騎都尉——這自然是虛銜,卻是武職,因為十六歲的孝廉不多見,十六歲武道入二品也絕對屬於鳳毛麟角。
二者雖表面上對韓飛親中帶敬,但若說二人對世子這個身份毫無想法,甭說外人不信,連他們兩個自己都不信。
當然,自然也有人暗中推波助瀾,畢竟相對於軍功起家的將門來說,選擇一個有能力帶領全軍的繼承者遠比選擇一個名正言順卻毫無能力的人要實惠也長遠的多。
不能怪下人勢力,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當然也不能怪韓飛,他天生就心竅不通,不光無法習武,體質也十分的虛弱,用一陣風能吹倒來形容一點兒都不誇張。
文才倒是不俗,可惜天生的良善性格,半路上踩死只螞蟻都得念上半天往生咒——這才是他最大的不足,身為殺人如麻的定北公之子,公爵法定繼承者,身子弱或許可以原諒,心軟卻絕對不能饒恕。
就比如現在,前邊天使早已被妥善安置,韓飛的貼身大丫鬟紅梅卻冷著臉從躺椅上的他面前沖了過去,期間甚至看都沒看他一眼。
韓飛聞聲詫異的抬頭看了一眼,發現大管家左慈笑眯眯的也從月亮門冒了出來,眉頭頓時一皺,將手中的《春秋》放到旁邊几上,順勢坐直了身子。
「怎麼了紅梅?」
紅梅沒吱聲,頭也不回的衝進了她自己的房間,倒是左慈笑眯眯的接上了一句:「沒啥大事,世子安心讀書,老奴有話要跟紅梅兒說。」
語氣不疾不徐,不過他的視線卻一直追隨著紅梅姣好的背影進了房間,配合他白面上一貫的笑意,怎麼看怎麼讓人不舒服。
「站住!」
「怎麼?」左慈笑容僵在臉上,詫異回頭,遠處已經進屋的紅梅也探出了半拉身子,黛眉湊到一處,清泉般的眸子變的愈發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