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鮑庄 2
十一
裡外三新的新被窩,軟軟和和地裹著拾來。拾來鑽在被窩裡,舒服得心裡發虛,有點不實在。翻來覆去,不知怎麼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實了。
月光照進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蓋著一床舊棉被,薄得像紙,硬得也像紙。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來想。這世上不會再有像大姑這樣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婦也不能這樣,是娘也不能這樣,是姐妹更不能這樣。拾來這輩子沒娘,沒姐妹,還沒媳婦,他不知娘、媳婦、姐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覺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給鋪的被,身下墊一層,身上蓋一層,腳後跟還折了一道,緊緊地裹住了腳。腳一暖,渾身都暖了,俗話說:「寒從腳底來。」好多日子,腳沒這麼暖和過了。可是,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樣。拾來想起那溫暖的峪谷。那柔軟的暖和是非常特別地包圍著他的腳。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臉上,那臉龐近兩年豐腴了起來,只是眼角的皺紋很密。
大姑好像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來趕緊閉上了眼,等他再睜眼時,大姑已經掉過身去,臉朝里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窪下去而又凸起來的地方。
過了幾日,有一天,大姑對拾來說:「拾來,你過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來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裡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的退去了,不曉得退到什麼地方,找也找不見了。
「也該說媳婦了。」她停了一下。
拾來不吭聲,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庄有個閨女,比你長一歲。啥都好,就是小時出花,臉上落了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來不吭聲,心跳得凶,氣都喘不過來了。
「她不嫌咱家窮,願意跟你過。你要是願意,明天就上高庄去一下。我讓馮大家二小子進城捎了兩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說了。她聽見拾來的喘氣聲,像牛一樣。
只聽得「砰」的一聲,碗碎了。拾來站起身跑了,帶倒了案板,帶倒了板凳,鹹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著一地的碗渣子。進來一隻雞,啄著臭豆子。啄啄,又丟下;啄啄,又丟下。
拾來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來,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沒睡,等他。
他一進門,拉開被子,蒙上頭就睡倒了。
「拾來。」大姑叫他。
他不動彈。
「拾來,」大姑臉對著窗洞,一字一句地說,「我給你置一副貨郎挑子,你走吧!」
他不動彈。
「你成人了,自己過去吧。我不能養你一輩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輩子。」
他不動彈,只覺得從頭到腳都涼了,就像掉進了冰窟。
一個風和日暖的早晨,拾來挑著一副貨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從哪摸出一個貨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輕輕搖了一下,「叮咚」,貨郎鼓響了一下,響得還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來,張張嘴,要說什麼,又沒說,然後把鼓交給了拾來。拾來接過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記著小時玩過,為了玩它還挨了一耳巴子。這是他從小長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記得住了。他隨手把貨郎鼓往貨架上一插,徑直走了,沒有回頭。貨郎挑子在他寬厚的肩上晃悠著,貨郎鼓清清脆脆地響著: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聽著那鼓聲一步一步遠遠地去了,眼淚直流了下來。
十二
早幾天就聽說,縣上要來個作家,來此地採訪治水的事。
這幾天又聽說,那作家日後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縣一招。
鮑仁文要去見見那作家。早幾天,就把他這些年寫的文章拾掇出來,看了幾遍,改了幾遍。這幾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貼上光溜溜的畫報紙,做了個精裝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筆寫了兩個立體的美術字——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眯盹了一小會兒,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臉,刷了牙,又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點清水梳梳頭,穿上他的藍卡其學生裝,夾著「作品」出發了。
他娘攆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籃雞蛋上街賣了。他裝沒聽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莊子。
太陽很好,把風都暖熱了。半個多月沒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腳深了。大車過去,平車過去,自行車過去,人走過去,把個浮土踢起來,揚了個半天,遮黃了太陽。
他感到燥熱,走過大方家井沿上,向個提水的老頭討了半瓢水喝,再接著趕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頭,難得遇見個人。遠遠的,看見個小黑點。走著走著,漸漸大了,大了,大了,顯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認出眉眼了。到了跟前,過去了,前邊只有一條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見的遠處去了。太陽到了頭頂,踩著自己的影子走。
他覺得困頓,像是睡著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摟摟好,向前走。
這是他的寶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為它熬了多少夜,熬了多少燈油。他累極了,困極了,難極了,寫不出一個字卻又非要不停地寫下去,寫下去。這時候,他便會困惑起來:
「這麼苦究竟是為啥?究竟圖的啥?會有個什麼結果呢?」於是他會一下子委頓下來,心裡充滿了虛無的情緒。這種心情衝擊得最強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寫了九個晚上還沒寫完的一篇小說撕了。然而,等那一陣狂暴過去之後,他望著一地的碎紙片,落寞地哭了。這時,他特別想往什麼上面偎靠一下,溫暖一下,安慰一下自己這顆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覺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縮著,自己偎依自己,慢慢地平靜下來,又重新攤開一張紙,拿起筆。除此以外,他不明白還有什麼能給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這麼寫著,他才能夠希望著什麼,妄想著什麼。
路,無窮無盡地延伸著,這是一條寂靜的路。他又覺著渴,卻再不能遇上一口井了。
日頭偏過正午,他走上了劉庄的地,前邊就是縣城了。有人擔著空挑子往回走,是從街上下來的。
城裡很安靜。街中央館子里,一地的雞骨魚刺,一個圍著稀髒的圍裙的娘兒們,正往外掃,招來了兩條狗。剃頭店裡只有一個師傅靠在剃頭椅子上打呼嚕。一隻豬大搖大擺地從百貨店走出來。
他走過郵局,走進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緊張。他努力回想著「作品」中最叫自己滿意激動的段落、語句,想給自己增添一點信心和勇氣。然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些絞盡腦汁寫下來的章句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發覺,自己過去的半生的價值,和今後半生的價值,馬上就要得到一個裁決。他有些腿軟,幾乎要掉過頭走去了。
傳達室的老頭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個女人低著頭織毛線。沒人理會他。
「大姐。」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
「大姐」皺著眉頭抬起臉,不太耐煩的樣子。
「大姐,這裡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麼『坐』家、『站』家,不知道!」她回答。
「就是從外面來的,寫文章,寫書的。」
「叫什麼名兒?」
「不知道。」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頭繼續織毛線,不再搭理他。
他又懇切地叫了一聲「大姐」,沒有回應。無奈,只好罷了。他站在招待所門口,思忖了一會兒,掉過身往縣委走去。他有個中學里的老同學,在縣委宣傳部打字。
很順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學,她也還認得他。而當他向她打聽作家時,她卻茫然了好一陣,然後才想起帶他去找一位王科長打聽。王科長皺皺眉頭,抬起手,抖一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鏈錶帶,然後才去撫摸鋥亮的分頭:
「聽說過這麼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聽說過。」
「你去問問張科長嘛!」那老同學微微撒嬌地扯扯他的袖管。
原來這位王科長只是個幹事,「科長」不過叫叫聽聽而已。等找著了張科長,真相才大白。是有這麼回事,曾經是要來個作家。可是後來不來了。也許是這裡治水的事情不夠典型吧,犯不著曲里拐彎地到此地來。於是,便不來了。
鮑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倒像是放下了一塊石頭,覺得輕了,又覺得空了。他慢慢地走著,覺出了餓,口袋裡有一卷夾了大蔥的煎餅,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過郵局,他站在報欄前看一會兒報紙。他注意到一張報紙的下角有一塊目錄,是省里一個文藝刊物的目錄。何不向它投一稿試試呢?他忽然想到。不由激動起來,血液向上涌去,臉紅了。他鎮定了一會兒,默記下那刊物的地址。然後,走進郵局,在角落裡坐下,翻開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沒有人瞅見。郵局裡沒有人,只有一個老頭,在縫一隻包裹。那老頭像是個先生,文質彬彬的樣子,戴了一副框架發黃的眼鏡,笨手笨腳地拿著一管大針,一針一針縫合著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鮑仁文偷看了一眼。
鮑仁文挑了一篇小說,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說,卷在一起。
櫃檯里的人問他:「是什麼東西?」
「稿子。」他遲疑了一下,臉紅了。
「什麼?」那人不明白。
「稿子。」他說,臉又白了,好像在做一樁極見不得人的勾當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過了秤,然後又拿起來往一個大筐里一扔。鮑仁文瞅在眼裡,怪心疼的。就好像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要去遠門遊歷去了。
從郵局出來,他心裡卻又一片恬靜。太陽落了,黃黃地照著路邊的土牆。有人進了館子,傳出划拳聲。豬,哼著。廣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著那稿子的路程,什麼時候可以到省城了。他從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他從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東西可希望了。
他覺著很幸福,不由跟著廣播哼了一句,沒合上調,哼得難聽,趕緊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後的天空上變幻著。他看不見晚霞,只覺著了那絢爛的光。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隻貨郎鼓在響著: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四
太陽落到地邊上,割豬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來得晚,草箕子里還差點兒才滿。
「文化子,你每日價,在學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小翠子問道。
「上課唄。語文、算術、地理、歷史、自然……學習就是了。」文化告訴她。
「學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裡也鉤不起來,割豬菜割得多笨!」小翠子譏笑文化。只有在湖裡,對著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著呢!」文化子不服氣,他在學校里盡得兩分,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顯擺。
「你說說看!」小翠斜著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兒來的?」文化問。
小翠撲哧笑了:「娘肚子里生出來的唄!我當你知道什麼哩。在學校里就學了這個?躲滑罷了。」
文化微微一笑,不與她鬥嘴,繼續深入問道:「娘是打哪兒來的?你會說娘是姥姥肚裡生出來的。姥姥打哪兒來的?姥姥的姥姥打哪來的?」
小翠果然被問住了,撲閃著大眼睛,不吱聲了。
「告訴你吧,人是猴子變的。」文化壓低聲音,極其神秘地說道。
小翠輕輕地驚呼了一聲。
「你看,猴和人像吧?活像!」
「那,猴又是什麼變的呢?」小翠怔怔地問。
「猴子,是魚變的。」文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很肯定地說出來了。
「咋是魚變的?」小翠困惑極了,魚和人可是一點也不像。
「你知道吧,這地球上?」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個格楞,感到和小翠說話十分困難,由此領會到了進行啟蒙教育的必要性:「就是咱們住的這地。」文化用腳跺跺地,又伸出胳膊畫了個圈。
小翠轉頭看看周圍,大地籠罩在蒼茫的暮色里。
「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麼也沒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小翠抬起眼睛,望著漸漸暗下去的天,出著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像鬧水的時候。」小翠輕輕地說。
「你們那地方也鬧水?」文化問。
「差不多年年鬧。我小時候,剛滿周歲那一年,鬧的可凶。聽俺娘說,沒天沒地了,只有水。」
「你能記得?」
「我記得……有一條長蟲。」小翠怔怔地說。暮色越來越濃,她的眼睛在暮色里閃亮著,像兩顆星星。
「走家吧。」文化有點害怕。
「割滿了就走。」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頭,割了一棵七七芽:「走家吧!」
「你割不滿沒事,我割不滿可不管。」小翠忽然氣了。
「瞧你說的,我娘就這麼偏心嗎?」文化有點難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沒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
「你咋胡砍哩!」文化也有點氣了。
「咋是胡砍?你娘為啥叫你念書,不叫你哥念書?」小翠回過頭,一雙黑黑的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說不出話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我哥人老實哩。」
「誰稀罕他老實。」小翠子提起草箕子,跨過兩條芋頭趟,又蹲下了。
「老實人靠得住。」文化又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腳麻利地割著豬菜。她眼尖,哪兒有豬菜都逃不過她的眼。她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過了一會兒,小翠說話了。
「文化,你往後給我講講,你們上的學吧。」
「管。」文化說,又加了一句,「那還不管。」
小翠說:「我不會虧待你,我唱曲兒給你聽。」
「唱個『十二月』。」文化子立馬說。他是從那些二流子嘴裡聽說有個「十二月」,也不知「十二月」究竟是什麼,想得心裡痒痒的。
小翠子稍停了會,唱了一句:
正月里來本是個新年,
她調門起得很高,聲音細細的,尖尖的,顫顫的。文化覺著,小草抖索了一下。四下,畢靜。
喜歡笑那哈萬象更新。
牽挂個美少年。
知心人難見,
相思對誰言。
……
她哀哀怨怨地唱著,並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聽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覺出那一股凄戚很對她心思。
她凄凄戚戚地唱著,文化子凄凄戚戚地聽著。
十五
撈渣會給鮑五爺送煎餅了。這倔老頭才怪,誰送他飯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人家飯,他便真成絕戶了。可是撈渣給送去,他便為難了。看看那張小臉,不收就覺著不過意。
撈渣會得拉呱了,見鮑五爺一個人孤得慌,曉得同他問長問短地解悶。
「吃過了嗎?」他問鮑五爺。
「吃過了,你哪?」鮑五爺搭理他。
「吃過了。」
「吃的啥飯食?」鮑五爺問他。
「吃的麵條子。」
「不孬。」
「你吃的啥?」他問鮑五爺。
「煎餅、稀飯、臭豆子。」鮑五爺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兒。」他拿給鮑五爺看。
「是蛐蛐兒。」五爺點頭。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爺笑了:「這鬼。蛐蛐兒咋說男女,要說公的,母的。」
「是公的,是母的?」
五爺自己默了一會兒神,感嘆道:「要論起來,說男女也沒錯,也是個性靈。」
「把它放了吧!」撈渣忽然抬頭說。
「放就放吧。」五爺說。
一老一小看著那蛐蛐兒一蹦,蹦沒影了。
撈渣和鮑仁遠家二小子說「斗老將」。鮑五爺幫著撈渣捋楊樹葉子,捋了滿滿一大鞋殼,一小鞋殼。鮑五爺捂一隻鞋,撈渣捂一隻鞋,一捂捂兩天。捂出來的楊樹葉梗子,黑得油亮,比麻還韌。鮑仁遠家二小子的楊樹葉梗子捂得嫩,拉不過撈渣。斗一個,斷一個,斗一個,斷一個。急眼了,越急越斷。撈渣就把自己的換給了二小子。
然後,二小子便翻本了,斗一個,贏一個,斗一個,贏一個。撈渣輸慘了,可他不急不躁,依然是喜眉喜眼的。鮑五爺在邊上瞅了這半晌,等二小子走了,他問撈渣:
「撈渣哎,你咋把你的『老將』全換給二小子了?」
「我看他要哭了。」撈渣說。
「你輸了不難受嗎?」
「難受。」
「那你還換給他?」
「我看他要哭了。」撈渣又說。
鮑五爺不問了,看看撈渣,在他稀稀拉拉的黃頭毛上胡嚕了一下,嘆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自語似的說:
「你也該讓他,論起來,你是他叔哩。」
十六
大姑老聽得見一隻貨郎鼓響: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七
鮑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庄東大路上走兩步,見有沒有送信的來。大前天迎到一回,有兩封信,一封是鮑彥海家大小子打金華部隊上來的;一封是鮑二爺家的,打關外來的,鮑二爺家裡的是那年他闖關東從關外帶來的。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卻沒有信,送信的只是打這裡路過,往大劉庄去的。
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遠遠地聽見有什麼在響:叮咚,叮咚,像是一隻貨郎鼓,漸漸地才看見過來一個人,是個走路的,擔著貨郎挑,慢慢地近了。
他背後是太陽,紅彤彤地停在大路的盡頭,他走在大路上,貨郎鼓叮咚叮咚響著。
「兄弟,你見沒見有騎車子的往這邊來?」鮑仁文大聲問道。
「沒有。」賣貨的回答。走近過來了,剃得泛青的頭皮,黑黝黝的臉膛子,寬肩大膀,嘴唇上的鬍子卻還沒硬,軟軟地趴著。
「大哥,前面的莊子叫什麼名?」他問道。
「小鮑庄。」鮑仁文回答他,慢慢轉過身往回走。
「哦,這就是小鮑庄。」小夥子說,和鮑仁文齊著肩走,貨郎鼓叮咚叮咚地響。
「怎麼,你知道小鮑庄?」鮑仁文瞅瞅他。
「咋不知道?小鮑庄的名聲可響哩。都知道這莊上人緣好,仁義。」小夥子說。
「哦。」鮑仁文不再問了。
小夥子東張西望著,早有幾個小媳婦聽見貨郎鼓聲音,探出頭來了。
「大兄弟,你停一停,讓我挑個頂針兒。」有人喊。
回頭一看,見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從檯子上走下來。她黃白的皮膚,頭髮在腦後隨隨便便窩了個纂,耳朵邊上散落下幾綹頭髮。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好像就前後披了塊布,閃閃忽忽,飄飄蕩蕩,結實的身軀時隱時現著。她走到貨郎挑子跟前,低下頭,在匣子里挑頂針兒,手腕圓圓的。垂下的眼瞼上長著密密長長的睫毛,是個毛乎眼。
「收工啦?大文子。」她招呼鮑仁文。
「買針啊?二嬸子。」他招呼鮑彥川家裡的。
又來了幾個媳婦兒,要買針頭線腦的。鮑彥川家裡的,挑個頂針兒挑個沒完了。
「他二嬸,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銀的來。」鮑彥山家裡的說她。
「我就是買根針,也要挑個可心的。」她回答,耐心地挑著。
「大兄弟,打哪兒來的?」鮑彥山家裡的問他。
「打山那邊來的。」
「家裡有父母嗎?」
「沒了。」小夥子瓮聲瓮氣地說。
「有兄弟姐妹嗎?」
「沒。」
「呀,是個苦命的孩子。」鮑彥山家裡的抬起頭看他,看他寬鼻大眼,生得厚道,不由憐惜起來。
鮑彥川家裡的正試著一個頂針兒,試戒指似的。這會兒回過頭來問:
「你叫個啥名兒?」
「拾來。」他說。他發現這女人的聲音好聽,低低的,厚厚的,聽起來就好像一股溫吞吞的河水從心上淌過去。
她終於挑好了,把一個兩分的分幣遞到貨郎手裡,溫乎乎的,有點兒潮。
一群媳婦姊妹圍著他,都抬頭看他,看得他背上冒冷汗,不自在得很。
「咦唏!」娘兒們同情地嘆息著。
拾來腦門上開始冒汗,雖說彆扭,可心裡卻暖和和的。自打走出馮井,他第一次露出了笑臉兒。
那麼些媳婦姊妹的手在他匣子里翻江倒海地翻騰,他一點不生氣,蹲下來,拔出煙袋。煙荷包里卻挖不出煙了。忽然,「啪」的一聲響,一樣軟乎乎的東西掉在他手上,一個煙荷包。抬頭一看,那買頂針兒的二嬸正看著他,說了聲:「吸吧!」轉身走了。一件破大褂子掛在身上,飄飄忽忽地上了檯子,閃進一扇門裡。
這天夜裡,拾來宿在牛棚,和唱古的鮑秉義擠一床。晚上,牛棚里照例擠了一屋人,聽他唱古:
寫一個七字把腿蹺,
關老爺手提偃月刀。
我問老爺哪兒去,
霸王橋上去逮曹操。
寫一個八字兩邊排,
八仙隨後過海來。
藍采和撕掉陰陣板,
四海龍王又糟糕。
……
十八
鮑彥山家裡的很納悶: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轉,怎麼猛地一下,開始長身子了?那身板不再是竹竿子似的直溜到底,不知什麼時候圓了,結實了,胸脯子滿滿的,小腿肚子鼓了起來,尖下巴頦子圓了。女大十八變,變俊了,水靈了。
多少人同她說:「該給孩子圓房了。」
她同男人商量:「該給孩子圓房了。」
建設子已經二十四,該圓房了。
小翠子覺出了不對勁。她娘待她和氣多了,那天失手打了個碗,也沒說她,只叫她掃乾淨碗碴子,別讓撈渣扎了腳,便完事了。文化子卻又遠著她,不再與她說長道短的了。建設子白天黑夜地收拾裡屋,往地上墊土,往牆上抹石灰。而莊上那些大嫂大嬸們,都對著她擠鼻弄眼的,詭計得很。
小翠子把撈渣從屋裡拽出來,帶到井沿上,問他:
「撈渣,翠姐待你好不好?」
「比親姐還好。」撈渣說。
「那你為啥騙翠姐?」
「我沒騙。」
「你騙了。」小翠激將他。
「沒騙,真沒騙!」撈渣急了。
「好,你不騙我,那你告訴我,這幾天,我娘和我大商量啥了?家裡要辦什麼事了嗎?」
「俺大哥要娶媳婦了。」撈渣說。
小翠子只覺得頭腦子「轟」的一聲,炸了似的。她定定神,誇獎撈渣:「說實話才是好孩子,你回家吧。」
「你上哪兒?翠姐。」撈渣問。
「我站一會兒。」她說,又改口道,「我上二嬸家去借個鞋樣子。」
撈渣走了,沒走遠,站在樹影里瞅著小翠,他是個有心眼兒的孩子。
小翠一會兒迴轉身,慢慢地朝東頭走去,越走越快,撈渣攆不上了。
她跑到庄東頭大柳樹前,一頭栽倒在樹底下,抱著樹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嚷,嚷一句話:
「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
哭聲幾乎把全庄的人都招來了,撈渣早已跑去報了信,鮑彥山和他家裡的一起跑來了,要把小翠拖回家去。小翠死抱著柳樹榦不鬆手,號著:
「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
旁邊的人都忍不住滴下淚來,特別是剛過門的小媳婦們,更是觸景生情,哭成淚人兒了。
鮑彥山家裡的流著淚勸小翠:「咱娘倆一起過了這麼些年,有什麼話兒不好說,要你這麼傷心?」
小翠往樹身上撞著頭,聲淚俱下:「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
「娘也不瞞你了,你娘你大是想著要給你們圓房了,建設子過年就二十五了……」鮑彥山家裡的哭得比小翠還凶,又傷心又忍不住覺得委屈,眼淚像小溪似的流了個滿臉。
「我才十六歲,我才十六歲!」小翠號累了,抽抽搭搭地說著。
「建設子雖說生得笨,心眼是好的。丫頭,你跟他過,虧不了你的。」
「我才十六歲……」
「你是老大媳婦,這個家就是你當了。丫頭,你就不想想娘的心了嗎?」
小翠只是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手卻牢牢地抱住樹榦,拖也拖不開。直到鮑彥山當著眾人面,宣布圓房再緩二年,她的手才從柳樹榦上鬆開了。
事情過去了。小翠子的下巴頦子又削了下去,而身子上圓起來的地方卻不再平復下去。她眼睛里的神情越來越嚴肅,連個笑絲兒也沒了。她娘對她又摳起來了,文化子卻有點討好她,見她掃地,就來奪她的掃帚。而她呢,卻對文化子結下了仇,把掃帚「啪」地朝地上一扔,轉身就走。
終於有一天,文化子在井沿上截住了她:
「小翠,你咋啦?我怎麼你了?」
「你沒怎麼我。」
「那你慪啥?」
「慪你沒怎麼我。」小翠惡作劇地笑笑,擔起扁擔要走。
文化子按住扁擔,不讓她起:「你把話說明白。」
「我的話再明白不過了。」
「我咋聽不明白?」
「你沒長耳朵,你沒長人心。」
「你咋罵人!」
「就罵你,沒心沒肝沒肺沒肚腸!」她一猛勁,擔起了水桶。
文化子沒防備,跌了個四腳朝天,惱了。
小翠子卻笑了起來,「咯咯咯咯」,清脆的笑聲把樹上的鳥兒都驚飛了。打那以來,她是第一次笑。
文化子就不好再惱了。
十九
早起,鮑秉德家裡的忽然清清冷冷地說道:
「也苦了你了。」
鮑秉德心窩裡一熱,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淚來。
他家裡的也落淚了:「我拖了你半輩子了,也該到頭了。」
鮑秉德一聽這話不吉祥,趕緊喝住了她:「什麼到頭不到頭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們這一輩子好歹都守在一起了。」
她不言聲,抹了一把淚,便起身去餵豬。豬食燒得稠稠的,攪得勻勻的。鮑秉德好久沒見她這麼利索過了。頭髮梳平了,光溜溜地在腦後窩了個纂,海昌藍的褂子很可體。鮑秉德不由看呆了。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時候:他提著兩包果子去相親,一上檯子就看見一個小姊妹坐在門口納鞋底。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臉龐像一輪滿月,額頭上一排牙子齊嶄嶄地蓋到眉毛上頭,細細的眉,細細的眼,眼梢微微挑了挑。他看呆了,她忽然臉紅了,站起身進了偏屋,只見一條大粗辮子在他臉面前掃了過去。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大辮子窩成一個碩大的髻,小山似勾墜得腦袋往後仰,烏黑的頭髮里埋著一截紅頭繩,大紅襖兒,臉兒像一朵桃花。她端坐在那裡,任人怎麼鬧她只不言聲,也不笑,也不惱。鮑秉德只盼著鬧房的快走,快走……他想她剛有喜的那陣子:她想吃酸,他跑到山那邊去找杏子。每天夜裡,他都要趴在她肚子上聽聽動靜,他聽得清清冷冷,有一顆心跳,撲通撲通的。他記得他做了個夢:她生了,下了一個大蛋,再仔細瞅瞅,不是蛋,是個大地瓜。後來,生了個死孩子。他揍過她,關著門揍。她一聲不哼,任他拳打腳踹,也不哭,也不叫。揍過了,也不和他慪氣,照樣的,他要咋,她就咋。他揍過了,也心疼,也後悔,可是急了,便什麼都忘了,外人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漸漸地,她的圓臉變長臉了,紅顏色褪去了。後來有一天,鮑秉德收工回家,見地沒掃,鍋沒燒,一地的碎碗碴子。正要發火,卻見他家裡的坐在小凳上拔自己的頭髮玩兒,一邊拔,一邊朝他樂……
「上工去吧!」她叫醒了他。他這才聽見上工的鑼在敲:噹噹當,當,當。他抹了把眼睛,站起身走了。
在湖裡平地,鮑二爺和他挨著趟。他告訴鮑二爺:
「她的病見好哩!今天早起清清冷冷地說話哩!」
「她咋說?」鮑二爺問。
鮑秉德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話都說了。不料鮑二爺變了臉,杴把子拍了一下地:
「不對啊!秉德。」
「咋了?」鮑秉德頭皮一麻,心裡咯噔的一下。今兒早起,他心裡隱隱的,也有點覺著不對勁,只是說不上來。
「我說老七,你還是回去守著她的好。」鮑二爺說。
「她今早清冷得很哩,比往常都要清泠。」他說,心裡「怦怦」地亂跳。
「就是這清冷不對啊,她糊塗著倒不怕。」鮑二爺跺跺腳。
眾人都圍攏過來,紛紛勸鮑秉德回家去守著她。鮑秉德額頭上沁出了冷汗,提起鐵杴走了。
他快快地抄著大步往莊裡跑。平整過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邊。遠遠的地方有一叢綠樹,那就是小鮑庄。他快快地跑著,跑了半天也跑不近。四下里靜靜的,隱隱傳來說笑聲。太陽高了,烤得背上發燙。好像有鳥叫。風貼著地過來了,把褲腿灌滿了。
他跑進了莊子,莊子里靜靜的,見不到人。像是有個小孩擔著水穿過楊樹林子走過來,再一細瞅,又沒了。他跑得喘不過氣來了,稍稍放慢了腳步,心想:不會有什麼事了。這一莊子都靜得睡著了似的,能有什麼事?一隻狗在喉嚨里吼著跑過來,幾隻雞悠閑地散著步,啄著土坷垃。太陽,明晃晃地照著。
他吐出一口氣,有點笑話自己疑神疑鬼。這會兒,再跑回湖裡去,也不值得了。他掮起鐵杴,慢慢地上了檯子。
有一隻煙囪冒煙了,不是他家的。
他家的門閂著。他推了推,推不動。裡面杠上了。他拍著門,叫:「哎——」
他叫她「哎」,她也叫他「哎」。不能像別人那樣,叫「孩他大」,「孩他娘」。沒個孩子,連個叫頭也沒了。
她不應聲。
他又叫:「哎——」
還不應聲。
他急了,砰砰地拍著門,腳上來踹了幾下,鐵杴頭拍掉了。招來一群小孩和老娘兒們,一起射門,一起叫。門硬是叫頂開了。進了門,鮑秉德撲通一下坐倒在地上了,只看見一件海昌藍褂子在眼前晃悠,地上一條踢翻的板凳。他家裡的,懸在樑上。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她放了下來,放平在地上。她居然還有氣,沒勒對地方。鮑秉德上前一把摟住她放聲大哭起來,屋裡頓時唏噓一片。
撈渣早已往湖裡去喊人了。不一會兒,呼啦啦來了一大下子人。鮑仁文拖開鮑秉德,上來就做人工呼吸,是那年在中學里上生理衛生課時學的。隊長那邊就招呼人,整好了涼床,把人抬起就走。
「錢!」鮑秉德絕望地叫道,「我兜里半個錢也沒啊!」
「隊里給你齊。」隊長回頭對他嚷。
「大伙兒給你齊。」眾人對他嚷。他這才踉踉蹌蹌地跟著跑去了。
兩天以後,鮑秉德用掛平車,把他家裡的推回來了。他家裡的坐在平車上,啃一顆青桃,三歲毛娃似的。像是什麼事也不記得了,什麼事也不曾有過似的。
二十
耕讀老師來動員撈渣上學了。撈渣七歲了,該上學了。
可是文化子已經在公社上中學了。一家供不起兩個學生。他大說:要就是撈渣上,要就是文化上。
要早二年,就好辦了,文化子巴不得不上學呢!可如今不同了,文化子不知咋的開了竅,一下子學進去了。從班上最後一名躥到第一名。小鮑庄只有三名考上公社中學的,他就佔了一名。他讀書上勁多了。家裡沒得糧票給他帶去吃食堂,他就每天來回跑,二十里路哩,中午帶一卷煎餅,泡著茶吃。苦死了。
撈渣也想讀書。莊上在學校的孩子,脖子上都有一條紅圍脖,這就叫他羨慕。他雖然還不知曉這紅圍脖是啥意思,可他知道是叫人學好的。那天二小子的紅圍脖叫老師要回去了,因為他和人打仗,把人門牙敲掉了。可見,做了壞事是不能得的,反過來,就是做好事才能得紅圍脖了。
他大說,還是讓撈渣讀吧,文化子能寫個信兒記個賬就管了,回來做活也算是個大半勞力。文化子不幹了,又哭又鬧還不吃飯,撈渣便說:「讓我二哥念吧,我不念了。」
文化子這才收了眼淚,下湖去給撈渣逮了一隻叫天子,小翠用秫秫秸編了個小籠子。撈渣玩了小半天,就把它給放了。「它自個兒在籠子里,太孤了。」他說。他大摸摸撈渣的頭,嘆著氣:「好孩子,過年大一定叫你念。」
撈渣不念書了,成天下湖割豬菜,和著一班小孩子。小孩子都圍他,歡喜和他在一起。誰走得慢,撈渣一定等他。誰割少了,不敢回家,撈渣一定把自己的勻給他。誰們打架了,撈渣一定不讓打起來。跟著撈渣,大人都放心。這孩子仁義呢,大家都說。
撈渣能割豬菜了,鮑五爺卻連繩頭都搓不動了,成天價只能坐在牆根底下曬太陽,一直曬到中午,懶懶起來走回家燒鍋。撈渣就不讓走了:
「來俺家吃吧!」
鮑五爺也不推了。吃長了,他大就逗撈渣:「你老叫五爺來家吃,俺家糧食不夠吃了,咋辦?」
撈渣認認真真地回答:「我少吃一張煎餅,少喝一碗稀飯。可管?」
他大這才笑出來,摸摸老兒子的腦袋。
這天,嫁到山那邊的大閨女帶著孩子回來了。撈渣就到鮑五爺那裡去借一宿,和鮑五爺腳對腳地擠一床。鮑五爺偎著撈渣小貓似的身子,說:
「撈渣,五爺的被窩叫你焐熱了。」
「五爺,我每天給你焐被窩。」撈渣說。
鮑五爺偎著撈渣暖暖和和的小身子,心窩裡滾燙滾燙的,話也多了:
「撈渣,你來和五爺睡,你大答應吧?」
「我大最依我了。」撈渣說。
「你娘答應吧?」
「我娘也依我。」
「他們要說我這老頭子啰唆哩。」
「不會哩。」
「我老不死,自己都活煩了。」
「好日子都在後頭哩,」撈渣開導五爺,「二小子每天上學,他說老師說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哩!『***』打倒了,立馬有好日子哩!」
「撈渣,你想不想上學?」
「想。」撈渣說,然後又說,「不想。」
鮑五爺看出他是想的:「你們學費要幾塊錢呢?」
「不老少,三塊多哩。」
「五爺給你付了吧。」
「不能,五爺,你的錢是大伙兒的……」
這一句話提醒了鮑五爺:「是啰,我吃的是百家飯,我是個老絕戶!」
「五爺,你咋是絕戶呢!咱都叫你爺爺哩。」撈渣說。
「鬼吔,你的嘴好乖喲!」鮑五爺說,過了一會兒又說,「撈渣,你有點像我那社會子哩。」
撈渣沒應聲,睡著了。
「眉眼像,脾性也像。」鮑五爺說。
撈渣睡得安靜,連絲鼻息聲都沒有。窗洞叫堵上了,屋裡黑得伸出手不見五指。
「和社會子一樣,都仁義。從不和人吵嘴磨牙……」鮑五爺對著黑暗拉著呱兒。
牆根有一隻蟲吱吱地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