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家族 3
五、「我——」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里,往往是以第一人稱為敘述者,有時候,「我」這個人,相當耐人尋味。
《長夜》開局第一句:「事情的開始往往就預示著結局……那是我常聽人們引用的。」這一句類似《百年孤獨》著名的起句:「許多年之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是說命運的旨意,人只能隨波逐流。一股哀傷升起來,有什麼事情在無可拯救地往下走去,什麼事情呢?「它是一個愛情故事,我發誓——」這也是奇怪的,有什麼需要發誓的,誰又會懷疑,「我」急切所要辯護的是什麼?一種不幸的預感在逐漸加強。事情按著既定的路線進行——「我」在房產銷售廣告牌上看見「塔城」這名字,此時此刻,「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這是一個壞兆頭。可是,不是已經說過,事情不可逆轉,只能往下走了。然後,那位先知般的老人出場了——很微妙的,「我仍然能看到那位老人古怪的表情,儘管他從側面看我。」似乎是,無論時間還是空間,「我」都處在一個全視的角度看著事態的發生和發展,「我」究竟在哪裡?在已經發生過並且結束了的終局,那就是命運。可在敘述里,一切尚未揭曉。老人的話,很像讖語,他告訴「我」,人們都叫「塔城」這地方為「吉卜賽營地」,傳聞說這裡曾是吉卜賽人的領地,後來吉卜賽人卻被趕走,走之前,下了咒語。從此,這地方就成了事故多發地帶,公路上汽車失事,採石場上石頭壓死人。離開老人,「我」又遇見一個黑頭髮高個子的老太婆,她也有著巫師般的表情。她的話更直接了,她說:「別與它有瓜葛,年輕人,聽我的,忘掉它。」她還替「我」看手相,手相顯示出凶兆——「如果你知道什麼對你有利的話,你現在就離開這兒——吉卜賽營地。」可是,當然,「我」沒聽她的,因為一切必將發生,或者是已經發生。
「我」——邁克爾羅傑斯,二十二歲;精通汽車;去過愛爾蘭,在那裡養馬;差點兒和販毒集團沾上,又幸運地脫身;做過小旅館服務生,海濱救生員,推銷百科全書、吸塵器,等等。總之,「我」的生活是動蕩的,而且,有一點危險。說白了,「我」是個窮小子,沒有好的出身,沒受過好的教育,也沒有好運氣。可是,這並不妨礙「我」有高尚的鑒賞力。「我」喜歡好東西,好品位的鞋,前衛的抽象畫,還有,有歷史感的老宅子——就和所有輕浮的年輕人一樣的臭毛病,不踏實,好高騖遠,精神不穩定,常有危機,但大多數人一旦走出這個年齡段,會安靜下來,接受生活的教育,矯正行為,歸入正常的人群。這類人中間,也會有馬普爾小姐所預言過的那種——「我知道他不能拯救他自己……當然,最重要的是希望他將會遇到一個真正善良的姑娘。」似乎「我」正是那種人,因為機遇真的送給「我」一個好姑娘,埃利。
埃利是誰?是那一個階層的姑娘,可是,並非人們所以為的那麼幸福,而是「一個可憐的貴族小姐」——我們在哪裡聽說過這樣的說法?是在《馬普爾小姐探案》中的「看房人之謎」裡面,回頭的浪子哈瑞帶了新婚妻子歸來,馬普爾小姐對小新娘的印象是「可憐的富有的小姑娘」。這不是指某一個人,而是某一種類型。埃利雖然有錢,可卻是個孤兒,又是在那樣的階層,社會交往實際很有限。她沒有朋友,只有一個女伴——格里塔,格里塔成了她的知己。像埃利這樣的女孩,多半是無能的,那麼,格里塔自會替她張羅一切。因為是在一個長篇的篇幅里,埃利這個「可憐的貴族小姐」,就要比「看房人之謎」里的那一個,內容要詳實許多,她很是讓「我」開了眼界。當「我」聽埃利說,她已經將吉卜賽營地買下來,不由十分驚訝——「溫柔而膽怯的埃利竟然談論這樣的商業買賣知識,並且對此充滿信心」。「我」不會懂得,在那樣的有產階級家庭里,財政名詞就是投資、增值、減稅、信託資產,而不是柴米人家裡的水費、電費、菜錢、油錢。這些複雜的庶務其實是在抽象的智能層面上進行,不是像底層的社會,一切奮鬥都是身體力行,在感官上印下深刻的烙痕,很快就遍體鱗傷。而埃利身心完好,她保持了性格的純良,她甚至比應當同病相憐的人更有同情心。這就是命運的不公平,它將什麼都給了一方,卻剝奪另一方。「我」走進埃利的世界,真正了解了富人的生活,它並不如「我」想象的那樣窮極奢華——「相反,一切都很單純」。因為什麼都不會阻止你去得到,所以你的佔有慾反而不強烈了。但是,「我」還需要學習,學習這種昂貴的「單純」。
現在應該來說說格里塔這個人了。度過蜜月旅行后,「我」和格里塔見面了。「我」說:「很高興終於見到你,格里塔。」這句話很微妙,這裡儘是微妙的東西。接著,埃利說了一句話:「你知道,如果不是格里塔,我們根本不可能結婚。」這一句誠實的感激將會奇怪地得到證明。之後,「我」與埃利有一段關於格里塔的對話,埃利問「我」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格里塔,「我」的回答很含糊,令埃利起疑,因為——「你對她說話時看也不看她的緣故」。當埃利瞞著「我」,去接來「我」的母親,一位為了兒子,拚命工作,幾乎磨穿十指的女人。母親看見了他們的生活,臨別前問起格里塔是誰,然後含蓄地說了一句:「已婚夫婦剛剛開始生活的時候最好單獨在一起。」他母親也是具有先知的能力,但不是出於巫術,而是經驗。
新婚的日子很幸福,可是,「我」無端地戰慄起來,「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在我的墳上走」,埃利接過去說:「一隻鵝正在我的墳上走過,這才是原話,對嗎?」果然,是埃利的「墳」,而不是「我」的。埃利的死法與「看房人之謎」里的「富有的可憐的小姑娘」一樣,墜馬身亡,同樣都是在詛咒的恐懼里。「富有的可憐的小姑娘」是受看房人詛咒,埃利則是——那個黑頭髮高個子的女人,兩人同樣都是由某人指使,收某人的錢。我們可將「看房人之謎」看作是《長夜》的前身,但情形已經大變,兇手「我」比兇手哈瑞處境複雜得多,前面那一句起誓——「它是一個愛情故事」,是指「我」和格里塔,還是「我」和埃利?埃利曾經說過一句話,似乎木知木覺的人同時都是先知先覺,埃利的話總是無意間擊中事實——「彷彿你很愛我」,接下來是——「我想在一定程度上我確實愛她。我本來應該愛她的,她那麼甜美。埃利,溫馨甜蜜。」可是,事情早已經決定了,不會有另外的可能,那是出於一個執著的意志,「我」一定要去做,而且已經做了,任何人都無法阻止——「可能除了我自己」。母親說:「我非常努力地想確保你平安無事。我失敗了。」「我」的回答是——「這不是您的錯。我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可是,「我」確實沒想到,會有一些意外發生,我說的意外不是指早有人看見過「我」和格里塔手挽手,完全像一對戀人,走在德國漢堡的大街上;我的意思是埃利——「格里塔根本無足輕重,甚至我那漂亮的房子也無足輕重,只有埃利……可埃利再也看不到我了。」
這就是作為罪犯自述中的「我」,他確實處境為難,從技術上看,難度在於如何保持懸念。「我」必須陳述現象,卻不能透露事實。這當然是不自然的,是一個明顯的騙局。可探案小說肯定是造假的藝術,不必像現實主義小說那麼認真地對自然性負責,它的真實只在於敘述本身的合理度,就是說,要組織周密,不能露馬腳。我想它的誠實原則是「我」可以不說,但不能說謊,而且,必須將敘述堅持到底。那麼,說什麼,就成為最微妙的事情。這是對故事趣味而言的說法,在另一方面,由於犯罪者的主觀身份,敘述里必定具有更多心理的內容。波洛在《尼羅河上的慘案》里說過,「兇手是需要想象力,偵探則尋找真相」,因此,罪犯的內心活動其實更複雜,這就與人性有涉了。《長夜》里的「我」,其實也是《尼羅河上的慘案》的西蒙,可是,我們對西蒙了解得不多,而這裡,「我」的哀悼之情瀰漫了整個事件的首尾,令人痛楚。
《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里的「我」,詹姆斯謝潑德,一名鄉村醫生,中年,單身,和同樣單身的姐姐一起生活。他們居住的村子叫金艾博特,應當是與馬普爾小姐的聖瑪麗米德村差不多,離它最近的大城鎮是克蘭切斯特,距離是九英里。金艾博特通火車,就有火車站,一個小郵電所,兩個百貨公司。大多數人在年輕的時候去到外面世界打拚天下,餘下的人都已經上了歲數。在金艾博特村裡,有兩幢大宅子,也就是說,有兩戶人家稱得上淵源世家,一幢叫「金帕多克」,一幢叫「弗恩利大院」——後來的謀殺案事發現場。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小地方,鄉村醫生是接近牧師樣的人,牧師撫慰靈魂的困苦,醫生則解救肉身的疾痛——擔當起上帝的另一半職責。像聖瑪麗米德的海多克醫生,他曾經很通人情地給馬普爾小姐開出一副藥方,就是一樁謀殺案,他知道如何對付各種不同的病人。他在那小村子里服務了一輩子,陪伴著村民度過生老病死,自己也從中獲得安寧。俄國屠格涅夫有一篇小說,《縣城的醫生》,寫一個少女在臨終時,抓住最後的時間愛上醫生,這就是那類活動在歐洲腹地的舊式的醫生,他們都已經超越治病的範疇,去對靈魂負責任了。但是,從另一方面看,鄉村醫生又是過著沉悶的生活,他們雖然受人尊敬,但是收入有限,事業呢,倘若沒有虔誠的犧牲的觀念,就也談不上遠大。法國作家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里的包法利醫生,在他夫人的眼睛里,就是一個沒出息的男人。為了使自己的婚姻合乎夢想,包法利夫人不是嘗試著提升包法利先生,而是鼓動他去進行那場大膽又荒唐的手術,給客棧里的馬夫矯治馬蹄足,結果當然是慘敗。在馬普爾小姐主持偵破的《命案目睹記》里,罪犯就是鄉村醫生——這個醫生的生活里,還有著少許浪漫經驗,他曾經和一個法國劇團的龍套演員戀愛,這段浪漫史從某種方面也說明鄉村醫生實在是缺乏機會的,這樁心血來潮式的婚姻為他種下了苦果,因為後來他遇到了一個正經的婚姻對象,品格高尚而又富有的繼承人埃瑪小姐。在金艾博特行醫的「我」,卻似乎更少機會,財運也不好,他做了一點小小的投機生意,西澳大利亞金礦股票,結果血本無歸。我相信他一直耐心地等待,時間在等待中流過。人到中年,生活還是原樣,和姐姐一同住著父母留下的舊宅,在村子及周邊地區行醫,出入於那些饒舌的女人和不得意的男人中間。他不像《長夜》里那個年輕的「我」,充滿著野心,他已經走過人生的發軔階段,原先就沒什麼聲色,如今更加沉寂下來。他的自述相當平靜,難得流露心情,從這點看,他也是要比《長夜》里的年輕人老練,到底是經歷過人生的人。他將自己藏得那麼深,但依然可靠地敘述了事實。當然,有一些事情他可以不說,用波洛的說法——波洛讀過他的記錄手稿之後,向他說——「我向你祝賀——為你的謙虛表示祝賀!」然後再說:「也為你的隱匿手法表示祝賀。」
他對自己的記述也是得意的,自認為值得表揚的地方有兩處,都是羅傑艾克羅伊德被謀殺當晚的描寫。一處是他離開羅傑艾克羅伊德的時候——「信是八點四十分送來的。我八點五十分離開了他,信仍然未讀。」他說:「這一切都是事實,但如果我在第一個句子後面加上幾點省略號,情況又會如何呢?是否有人對這十分鐘的空白時間裡我所做的事表示懷疑呢?」這是一處。第二處是謀殺現場被發現,管家去打電話報警時候,「我做了點我必須做的事。」他很為文稿中的謹慎措辭滿意。事實上,他真的很謙虛,這樣含蓄又誠實地敘述事實還有很多處。比如,一開篇,他從弗拉爾斯太太自殺的家中回來,在前廳脫衣帽時,他寫了這麼一句話:「我確實無法預料,但我有一種預感,震撼人心的時刻即將到來。」我敢說,在這個鄉村醫生平淡的一生中,「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可說是唯一的「震撼人心」。他記錄這樁謀殺案時,多少帶有著一種成就感,當然,沮喪的情緒偶有流露,雖只是一句兩句,但分量卻很沉重。比如謀殺案發生的次日早晨,聽到死者羅傑艾克羅伊德先生的秘書雷蒙德用輕鬆的口氣談論案子,醫生不由感慨地寫道:「就我來說,我早就失去了從悲哀中迅速恢復愉快的能力」。這句話包含著人生的灰暗。
他的處境是要比《長夜》中那小子艱難得多,那小子敘述的重點在如何實施犯罪計劃,最後的暴露只是在一瞬間,這個難堪的時刻猝不及防地發生,然後結束。然而在鄉村醫生,這卻是漫長的過程。他在一夜之間便完成了謀殺計劃,餘下的,全是在對付波洛,可他鎮定自若。但是我想,當死者,羅傑艾克羅伊德先生的侄女兒弗洛拉要求他引她晉拜新搬來的鄰居,就是大名鼎鼎的犯罪學家波洛先生,「我」,醫生,一定是面臨著一個極其尷尬的處境,但他依然很鎮靜。他以那種替對方著想的口氣說:「親愛的弗洛拉,你能肯定我們所需要的就是真相嗎?」這話里含有的暗示是,真相是你弗洛拉不願意看到的,是你的表兄拉爾夫佩頓犯下的事——醫生可是要比那小流氓狡猾得多,那傢伙是個壞料,天生的利己主義;而醫生是受過道德的教化,他的惡意里積蓄著人生的失意感。他不像《長夜》里那孩子,一心要追求幸福,雖然並不知道什麼才是幸福;醫生則已經斷定,他和幸福無緣。因此,他能夠如此平靜地犯罪。但是,有一點他控制得不夠好,就是他對案件過分的關切——波洛說:「你肯定是仁慈的上帝派來替代我的朋友黑斯廷斯的,我發現你跟我形影不離,總是在我身邊。」醫生的回答是:「你要知道,我這一生過的都是乏味守舊的生活,乾的都是平庸枯燥的瑣事。」這話不可不謂真情,醫生從未正面評價過自己的生活,只是言辭中流露出倦意,和《長夜》那小子多麼不同,那一個,壞也壞得生氣勃勃。整個過程中,只有一次,醫生突然情緒高漲,那是在麻將桌上——「這時我簡直無法抑制內心的興奮,我曾聽別人說起過天和——拿起牌就和了,但我從沒想到自己打牌也會天和。」據文中說,這種「天和」之說來自於「上海俱樂部」——那一定是英國殖民上海的上上世紀末及上世紀初,牌一上手就是一副完整的和局,這種概率極其之低,好比中頭彩。醫生如此欣喜,這個天降好運鼓舞了他,要知道,他可是個霉運的人!俗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醫生總是該做的都做了,卻總也不成。現在好了,老天終於顧恤到他了。
生活真的很艱難,在前一個階段,波洛總來找他談案子,當然也是他希望的,但這實在是一場考驗,考驗人的心理和頭腦。這也是波洛的方法之一,那就是談話。在《ABC謀殺案》里,他說過:「通過反覆談論,多餘的細節就必定會呈現出來」,他還說:「對任何想藏匿的人來說,沒有任何東西比談話更危險」。所以,這就要格外的小心。波洛說:「與案件有關的人都隱瞞了一些東西。」醫生笑著問:「我也隱瞞了嗎?」波洛說:「我想你也有事瞞著。」「那麼是——」「有關佩頓這位年輕人的事,你是否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了呢?」這句話大有深意,字面上是醫生你僅是為「佩頓」掩飾嫌疑,底下——要知道,說這話的不是別人,而是波洛——底下的意思很可能是,醫生你到底對「佩頓這位年輕人」做了什麼手腳。對這個狡黠的問題,醫生「我」應付的也不壞,他做出一種有意掩飾窘狀的樣子,慌亂地轉移了話題,請波洛先生談談關於「爐火」意味著什麼,而波洛便也順水推舟放下了那個敏感的話題。這是在事情的前半段,波洛讓醫生充當了「華生」或者黑斯廷斯的角色,而後半截——「我們便分道揚鑣,各干各的事」,他不必和波洛搞腦子了,可情形卻似乎更加令人不安。波洛在做什麼呢?醫生只能在麻將桌上聽人談起一點波洛的動作,就在這時,得一副「天和」,命運開始青睞醫生。可這青睞的媚眼裡似乎又藏著陷阱,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沒有什麼能逃得過赫爾克里波洛的眼睛」。醫生回顧所作所為,自己覺得計劃還是不錯的,當然有一些小紕漏,卻也於大局無礙,要是波洛不出現的話——醫生最後一句話是——「如果赫爾克里波洛沒有隱退到這裡來種南瓜就好了。」這個鄉村醫生黯然無光的一生中,能與波洛交上手,哪怕是輸了,也雖敗猶榮。
由犯罪當事人主述案件過程,他們的性格便到了前台,成為比客觀事實更重要的動機,這符合波洛,也符合馬普爾小姐的人性原則。他們都認為,人性的因素是犯罪的第一要件,誰又能比罪犯自己提供出更多隱秘的人性呢?但這確實是一個危險的敘事角度,它太大限度地使用了虛構的功能,多少有些筆走偏鋒,稍有不慎,就會穿幫,必須謹思密行,小心著來。所以,在阿加莎克里斯蒂,這一類敘述只佔極少數,偶爾為之而已。
六、黃金時代
前邊我曾說過,我缺乏有關阿加莎克里斯蒂個人的資料,從某一方面來說,我也並不以為十分需要。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本身,已自成一體,具備了起承轉合的過程。我就想,倘是以波洛、馬普爾小姐、貝雷斯福德夫婦為這個阿加莎克里斯蒂家族裡的主要成員,那麼,是否可以認為,起源和歸結已經講述過了?現在,就要進入這家族最興隆的階段——黃金時代。這也是全劇的**,華彩篇章,這個華麗家族,在此走向全面的輝煌。我將那些最精彩的事迹列於此,光芒四射。它們通常都有著精緻與和諧的圖案性,而在邏輯圖案的底下,則有著充沛的人性;是人性的運動規劃了圖案的經緯線,流利的線條又使人性煥發絢爛的色彩。圖案和人性在不同情景下處於不同位置。有時候,前者是顯性的,就是大偵探波洛天賦的本能,只消身子往後一仰,閉上眼睛,便可看見的對稱性、平衡感、合理的秩序,像拼圖一樣,每一塊就嵌在應該在的地方。還有時候,後者是顯學,好比波洛在《葬禮之後》里說的:「由於這件事情里證據不如人多——那麼我就得專門同人打交道。」最為極端的情形,我以為是《啤酒謀殺案》。案子發生在十六年前,十六年的時間過去了,當時的轟動煙消雲散,細節已經變成案卷里的枯燥的文字,人的記憶對客觀事物總是不可靠的,然而感情卻有著強烈的滲透力,它洇染在某些看似無關的印象里,可保持許久。這個案子,如何從塵封的記憶中重新挖掘出來真相,依憑的就是這個——感情。
當波洛接受當事人委託,著手調查這樁陳年積案,拜訪當時的被告律師蒙塔古德普利奇爵士,這位著名的王室法律顧問,記憶猶新的是他的委託人。「那個女人很有魅力」,她的情態在十六年後還能夠呼之欲出——「我甚至想判罪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她毫不畏懼,一點也不緊張,只想審判早一點結束。」他很遺憾地承認,她無疑就是兇手。原告律師,皇家法律顧問昆廷福格當然更有理由認為被告有罪。他,當年胸懷抱負的小夥子,現如今已經長成為淡泊又固執的中年人,卻還對被告懷有深刻的印象,他至今相信——「卡羅琳克雷爾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永遠忘不了她。」長期受雇於克雷爾家族,處理日常法律問題的「喬納森律師事務所」的書記員埃德蒙茲,一個謹慎的法律工作者,他承認沒有任何證據可為卡羅琳克雷爾謀殺丈夫開脫,可是他說:「我崇拜克雷爾夫人。不管她幹了些什麼,她都是個淑女!」至於律師事務所的老闆,凱萊布喬納森先生,一個老紳士,在他漫長的歲月里攢足了人生經驗,是俗話「姜還是老的辣」里的老薑,波洛和他才算得是搭上了話,只幾個來回,他就指出——「波洛先生,不過你像是對性格感興趣。」於是,他也有了談話的興趣。喬納森先生不像那幾位易動感情,那時他們還都是年輕人,他能夠保持冷靜,他描述卡羅琳在法庭上的表現是——「無法勝任為她安排的角色,她可不會演戲。」但當談起那個插足克雷爾夫婦,因而引起悲劇的謀殺案的模特兒埃爾莎格里爾,老頭兒卻奇異地難以自禁,他沒有如通常那樣稱她作「無恥的爛貨」「狐狸精」「罪魁禍首」,而是懷了無限的感慨提到「青春」這個字眼。他說:「也許因為我老了,可是,波洛先生,我覺得年輕人沒有城府,有時把我感動得落淚。年輕人如此脆弱。如此放蕩不羈——如此地自以為是,如此慷慨,如此煞費苦心。」——事情過去了那麼久,什麼痕迹都消失了,可人的情感依然是激越的。多麼主觀啊!可是這就是波洛要的,當他請菲利普布萊克,事發時間的在場者之一,請他寫下當時的情景,菲利普布萊克覺得多餘,警察的卷宗一定寫得更準確,波洛說:「我不想要簡單的事實。我要的是你所選取的事實。」喬納森那老頭兒,已經站在人生的末梢上了,也許對青春有特殊的偏愛,可就是這偏愛,著重向波洛指出了,青春不可小視。後來在梅雷迪思布萊克的莊園里,波洛看見了死者——艾米亞斯克雷爾生命中最後一幅畫,畫的正是埃爾莎格里爾。波洛果然注意到了「青春」的諸多屬性:「青春是原始的,是強壯的,是充滿力量的——是的,而且殘酷!還有——青春是脆弱的。」他甚至也到「脆弱」這個詞。這個被喬納森老頭稱之為「朱麗葉」的女人,她的「羅密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死者不能復生,生者印象各異,事實上是重新塑造了一個他,但誰能說准,哪個他更真實呢?
菲利普布萊克,十六年來,已經成為一個成功的生意人,染了生意人所有的臭毛病。但當提起克雷爾,他的好朋友,他一下子從造作的慵懶中抖擻起來,過往的激情又回到身上。他讓波洛看克雷爾的一幅玫瑰花,「色彩如此濃艷,甚至有些淫猥呢!」「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畫玫瑰的人。」菲利普布萊克說:「他的藝術,你知道,他總是熱愛藝術。是一種逃避。」梅雷迪思布萊克——菲利普的哥哥,他們與死者一同長大,從小朋友到老朋友。和弟弟完全不同,梅雷迪思布萊克是那種人們通常叫作「科學怪人」的人,對具體的庶務沒有興趣,而是沉浸於抽象世界。可是,也正是這種人,其實有著旁人不知,甚至自己也不自知的內心生活,是這種內心生活的經驗使他們更能想象別人的處境。他承認克雷爾是天才的同時,也看見「天才」的氣質對他身邊人的殘忍。梅雷迪思至今記著他如此狂妄地說道:「我在畫的這幅畫是我有史以來畫得最好的。告訴您,真不錯,而兩個嫉妒的爭吵不休的女人想要打擾——不,媽的,辦不到。」這一個男人使得他周圍的氣氛變得激動不安,你不知道他的真心在哪裡,當然,在繪畫,那麼就像梅雷迪思說的:「畫畫又不能當飯吃」,在生活里,他的感情傾向於誰?或者,用更實惠的方式說,他更需要誰?人人都看見,妻子卡羅琳在了下風,埃爾莎氣焰高漲。波洛去訪問埃爾莎,埃爾莎為要證明克雷爾與她的感情,拿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交到他手裡——「看著他接住了她的寶貝,她是那麼自豪,又有點怯怯地,又急於知道他的評價。」她,埃爾莎,似乎並沒有太大的信心。於是,信上那些狂熱的情話,忽然變得不堪一擊。那麼,克雷爾和卡羅琳如何呢?誰都看見他們爭吵,總是不忠、背叛的主題,互相說出刻毒的話來。可是,有意思的是卡羅琳的小妹妹安吉拉的家庭女教師威廉斯小姐的評價。這位威廉斯小姐也是屬於維多利亞時代的保守人物,由於終身未婚,獨立生活,又是一位女權主義者——「她說起男人們,就像一個資本家說『布爾什維克』——像一個虔誠的共產主義者說『資產階級』——像一個家庭主婦說『蟑螂』。」她當然不會喜歡克雷爾先生的生活方式,然而她卻有足夠的理性來判斷事物。她看出克雷爾和卡羅琳其實情投意合,甚至因此而忽略孩子。用波洛的話,就是「更像是一對情人而不像是夫婦」。波洛承認自己被「性格問題迷住了」,由各種性格出發產生的情感,其實已經擺脫了事物的客觀性。現在,波洛就必須集合起所有這些人性的條件,重新結構起平衡協調的圖案,這圖案就是十六年前的真實情景。
和《啤酒謀殺案》相反,《ABC謀殺案》,是先有圖形,再有圖形底下的人性因素。波洛對這樁謀殺案評價很高,事情剛一露頭,他便敏感意識到,這就是他恭候已久的「超級罪案」——一封落款為ABC的信,通知波洛留意本月二十一日的安多弗。到這一天,蘇格蘭場果然傳來消息,安多弗發生謀殺案,死者是個名叫阿謝爾的老太太,現場有一本《ABC鐵路指南》,正翻到去往安多弗時刻表那一頁。A字打頭的阿謝爾老太太;A字打頭的安多弗;還有《ABC鐵路指南》,這樣多的巧合顯然是一種有意的安排,以字母排列為秩序。由此類推,很可能還會有B字母打頭的第二起案件。果然,"ABC"的第二封信來了。信上指明的是貝克斯希爾海濱,本月二十五日。謀殺案如期而至,死者是年輕的女招待,姓巴納德,屍體底下有一本《ABC鐵路指南》,打開的那頁正是去往貝克斯希爾的時刻表。"ABC"第三封信告訴道,徹斯頓那地方會發生些什麼。徹斯頓的死者是克拉克爵士,同樣有一本《ABC鐵路指南》。
A字打頭的阿謝爾老太太,開著一家煙紙店,貧寒度日。酗酒的丈夫為了索討酒錢,會說出殺人的氣話,可並不足以失態到要殺自己的老婆。阿謝爾太太清簡的一生里結交下的社會關係一目了然,沒有誰是需要除掉她不可的。就是說,找不到殺人動機。死者的外甥女瑪麗說:「姨媽被人謀殺,真是天理不容。」這話樸素地指明了阿謝爾太太無辜的事實。B字打頭的貝克斯希爾的死者,那位年輕姑娘,在海濱的小茶餐廳工作,餐廳總共只兩名女招待,同事之間關係疏淡,家中有父母和姐姐,再有一個正相處著的男友唐納德弗雷澤。這一對戀人經常爭吵,年輕人氣極了也許真會殺了她。可是,第二起案件就比第一起的情形複雜了,這個兇手應當也是第一起案件的作案人,也就是說,他必須能嵌得進「ABC」的序列中。那麼,唐納德弗雷澤就明顯條件不夠了。用波洛的話,就是,「如果唐納德弗雷澤得以脫離嫌疑,那倒要歸功於ABC狂躁的吹噓。」因此,當C字頭案件來到的時候,對於兇手的限制就更為苛刻了:他需要具有ABC三起案件的作案動機,而至少第一第二起案件里,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動機。克羅姆警督判斷為:「這是種按字母順序進行的犯罪情結」。就好像做字謎遊戲,ABC自己不也是說,這是一場遊戲。蘇格蘭場召開會議時候,湯普森醫生不無輕佻地對波洛說:「看來像是從字母A到Z……我只是很有興趣想知道他想怎樣來處理字母X——可早在那之前,你就會抓住他的,在G或H的時候……」雖然不夠嚴肅,可湯普森醫生道出了這起連環兇殺案的形式。這種形式感意味著什麼?波洛說:「直到現在,所有的案子都是由我們從內部開始偵破,被害人的歷史總是關鍵所在,那些關鍵的地方則是『誰能夠從死亡中得利?他會有些什麼機會來作案?』而在這裡……是個由外部而來的兇手。」這就是說,波洛也必須從外部出發,破除形式——「這件以字母順序而進行的謀殺案,會有其破綻之處。」必須要找到破綻,就是不均衡、不對稱的地方。
然後,D字打頭的案件發出預告了,地點在唐克斯特。可是在預定的時間,唐克斯特地區一家電影院里,被殺的倒霉鬼,一個理髮師,名叫厄斯菲爾德,是E字母打頭。蘇格蘭場懷疑「可能是跳過了一個字母」。然而,死者的鄰座,一名男校校長,倒是D字母打頭——唐斯,基本可以斷定,兇手殺錯了人。以字母順序進行的謀殺案,嚴重變形了。回過頭去檢查這「外部」形式,這形式總是有著不夠勻稱的地方。死者的年齡、性別、社會階層都不同,這種隨機性和字母遞進的嚴格規律不怎麼相符;比如,對排序有如此愛好的兇手,應該更講究秩序井然,比如「安多弗」是A目錄的第一百五十五個地名,那麼B字母打頭的謀殺地點應該也是B目錄的第一百五十五,或者第一百五十六……可事實上這些地名沒有進一步的排序關係;比如,前兩樁謀殺案沒有明顯的動機,可是第三樁,C案件里,克拉克家族卻隱藏著某一種可能成為動機的因素,就是死者卡邁克爾克拉克是個巨富,他的妻子則病入膏肓,遺產將歸兄弟富蘭克林克拉克;再有,D字母打頭的謀殺看起來似乎是失了手,可是,也很像是,兇手對精確度不再關心,或者說,兇手打算結束遊戲了——這就是破綻。這些破綻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理性,波洛說的那句話:「那是一種向某些固定方向運行和工作的心思。」這「心思」的輪廓逐漸清楚起來,兇手浮出水面——這時候,就要讓性格分析派上用場了——膽大妄為的冒險愛好,四處漫遊的生活方式,富有條理的平面狀思維,男孩子心理:對鐵路的特殊興趣。這場謀殺構思得如此精緻,波洛禁不住讚歎:「遊戲萬歲!」
就在《ABC謀殺案》中,波洛和黑斯廷斯上尉聊天,關於理想的犯罪。換句話說,倘若讓波洛點菜,他將點什麼?波洛嚮往道:「會是個非常單純的犯罪,絲毫不帶錯綜複雜的罪行。是一宗平靜的家居生活的罪案——非常不帶有感**彩,極其隱秘。」黑斯廷斯上尉又問他如何算是隱秘,波洛就舉一個例子,四個人坐下來打橋牌,壁爐邊坐了個看牌的,然後,這人死了——他說的就是《牌中牌》。
事情就是這樣,謝塔納先生的客廳里,洛里墨夫人、羅伯茨醫生、安妮梅雷迪思小姐、德斯帕德少校,四人一桌橋牌。謝塔納先生坐在壁爐前,忽發現,他被一柄寶石匕首刺死,這把匕首來自他自家的收藏櫃。兇手就在這四個人里。每個人都起身離開過牌桌,取飲料,給壁爐添柴,拿鼻煙盒,做「明家」的繞過桌子看搭檔的牌——就是在中間某個當口,殺了謝塔納先生。動機似乎有的是,謝塔納先生如此令人厭惡:羅伯茨醫生覺得他狂妄傷人;洛里墨夫人認為他生性惡毒;安妮梅雷迪思小姐害怕他,他看你的樣子就好像會吃了你;德斯帕德少校很簡單,他討厭他的體味——當然這些都不足以要去謀殺,可是誰又知道其中的隱情呢?像謝塔納先生這樣的神秘人物:身家來歷不明,過著豪富的生活,結交八方賓客,而且,似乎他掌握了所有人的隱私。問題是即便有了足夠的殺人動機,卻也未必殺得了。謀殺現場如此不具備謀殺條件——這就是波洛說的,「單純」,非常單純,單純到幾乎難以考慮動機,也就是《ABC謀殺案》中說的「歷史」,「誰能夠從死亡中得利」。需要考慮的僅只是,如何實施殺人計劃。***警監的注意力在各人離開牌桌的次數和時間長短,這是謀殺的外部根據,而波洛一貫重視內在的條件,他的問題是關於牌局。他依次詢問各位,總共打幾局牌;誰和誰搭檔;誰輸誰贏;個人牌風如何。他將四個人的記分表很寶貴地收攏起來,說從上面可以看出「人的個性」。比如,德斯帕斯少校字寫的很小,記上新的數字的同時就劃掉原來的,說明什麼——「他寧願一下子就搞清楚自己的處境」;洛里墨夫人的字形很有品位,說明她受過良好的教育;羅伯茨醫生的字則「華麗且略顯輕浮」;安妮梅雷迪思小姐的記錄沒有體現特別的風格。記分表還記錄了牌局的進展情況——第一盤,「平平淡淡,很快就結束了」;第二盤,由於是少校記分,邊記邊划,看不出過程;第三盤,很精彩,雙方的分數都是高水準的,不過,羅伯茨醫生叫牌太高了;第四盤,羅伯茨醫生叫分比較低……波洛還登門請求當事人為他復盤。洛里墨夫人顯然對橋牌有驚人的記憶力,照了記分表,每一步都復出來,最為「驚險壯觀」的是第三輪,她與羅伯茨醫生搭檔,羅伯茨醫生的牌都叫得很高,忽然間還叫了一個大滿貫。夫人說:「他這樣叫真沒道理,但是出乎意料地我們卻打成了。」德斯帕德少校對橋牌沒太大的熱情,只是偶爾應景,所以請求他復盤沒什麼收穫,但他也記得有一盤中,羅伯茨醫生叫牌叫得太高。羅伯茨醫生的回憶也不怎麼樣,但他一語道破波洛的用心:「你是說兇手在盤算著如何下手的時候,情緒肯定會有所變化,這種變化有可能從牌路上反映出來?」波洛承認了這一點。至於安妮梅雷迪思小姐,波洛並沒有請她復盤,也許是波洛心存偏見,認為這類「女伴」身份的人,沒有自由的個人生活,所以也不習慣昭示性格色彩。他倒是額外地出了一個小測驗題,就是前邊提過的挑選絲襪的測驗,針對她的品行。還是偏見,或者說是經驗作怪,認為對於某類人來說,品行比心理更有說服力。
這樁條件單純的謀殺案——「沒有指紋,沒有可供調查的文件,甚至沒有一片紙頭,只有這四個人……還有那幾張記分表」,偵破的手段不得不也變得單純,主要是記分表,這有些類似現代科學的測謊儀。記分表上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千五百的超高分,有人叫了「大滿貫」——「橋牌中最扣人心弦的莫過於『大滿貫』了」,在這抓人的幾分鐘里,也許,事實上果真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和單純至致的《牌中牌》相對,《尼羅河上的慘案》則是頂級繁華,所有的配置都超乎尋常的華麗,光芒四射。
首先是人物,都是身份顯赫,這合波洛的口味。像《ABC謀殺案》,倘不是精緻的鎖鏈形犯罪,單單第一起,安多弗一名開煙紙店老太婆被謀殺,波洛是會掃興的。而這裡,人都是一線名牌:巨額財產的美麗的繼承人,林內特里奇韋小姐,攜同她的新郎,來自平民階層的賽蒙多伊爾,他的英俊漂亮完全配得上林內特,而他的貧寒和林內特的富有從某種含義上也是相匹配的一對,再有,他們神速的婚姻更加強了傳奇性;何況,其中還有一個被拋棄的角色,以不幸映照他們的幸福,順便說一聲,這個角色,傑奎琳德貝爾福特也來了;沒落世家的阿勒頓太太,是帶著她的兒子蒂姆,一個生過肺結核,據說以「寫作」為消遣的年輕人,看得出,他們母子相處和諧;相反,著名色情小說家奧特波恩夫人和她的女兒羅莎莉關係緊張;有錢的老處女范斯凱勒小姐,聲勢頗大地攜有兩名隨行人員,一個是略微年輕的老處女,女伴鮑爾斯小姐,另一名是貧窮的表妹,渴望出來見世面的年輕的科妮莉亞;義大利考古學家裡克蒂先生,卻奇怪地收到一份關於蔬菜的電報,報告土豆、朝鮮薊、韭菜的行情;弗格森先生,極其憎惡資產階級,看上去像工黨成員,事實上,卻也可能是一名爵爺,他在牛津大學讀過書,大學是自由主義思想傳播最甚的地方,而且,民主理想總是選擇貴族青年,因他們不愁吃穿;大英帝國的軍事要人雷斯上校;銀行事務所的「安德魯大叔」;貝斯納醫生;當然,還有大偵探波洛先生。
和顯赫身份相配,他們都具有色彩鮮明的性格。林內特不可能具備別種性格了,金錢和魅力使她成了「要什麼有什麼的林內特里奇韋」,所以,她只能是那種人——「不可抗拒」。可是,有時候,比如當波洛用一個長者的態度告誡她,她擁有的太多,應該學會寬厚待人,林內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單純樸實——近乎凄涼可憐」,她說:「我一直想做到這些」。那麼賽蒙的性格呢,似乎很微妙,謙遜的科妮莉亞的眼睛里,他是一個虔誠的丈夫,「簡直崇拜她走過的每一寸土地」。在林內特的光輝之下,賽蒙真的很難有什麼性格,就是一個交了鴻運的窮小子,於是,他對波洛發的那通牢騷:「他不想感到被人佔有,肉體和靈魂全部被佔有。這就是該詛咒的要佔有別人的態度!」說起來是針對舊情人傑奎琳,但放在「不可抗拒」的林內特身上似乎更合適。性格最強烈的自然是傑奎琳了,在她這樣不利的處境里,是需要有超常的意志力來支持的,而且需要有強大的動機,這兩點都證明傑奎琳擁有著巨大的能量,就像《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卧軌自殺之後,渥倫斯基的母親說的話:「這種不要命的熱情算什麼呢?」波洛早知道這種能量的危險,他一直企圖制止這個,他先勸她審時度勢,「須知覆水難收。痛苦挽回不了過去」,再勸她從善如流,寧可人負我我不負人,可這些說教在傑奎琳面前,顯得軟弱無力。小說家奧特波恩夫人自然有著藝術家誇張的個性,可是似乎也過於強調了些,近乎失態;女兒羅莎莉又偏巧格外的敏感,常常為之感到害臊,在這個嬌弱的年齡里,很容易受傷,她已經養成易怒的脾氣,對什麼都不滿意,不過看起來,蒂姆對她頗有好感。一無所有的科妮莉亞卻是最快樂的人,因為將自己看得很低,所以很知足,貝斯納醫生說得很好,沒有「飢餓感」,「灰姑娘」式的運氣一般都是選擇這樣的姑娘,這次也不例外,弗格森先生向她求了婚。阿勒頓太太由於家道中落,手頭拮据,但因有良好的教養,所以她保持了理性,能夠明辨是非,她甚至有足夠的智慧和波洛對話,討論謀殺——波洛的觀點是無論動機如何,謀殺總是不對的,「主宰生死是仁慈的上帝的事情」;阿勒頓太太說:「上帝還是要挑選自己的工具」;當波洛指出這想法的危險性,她為談話作了一個幽默的總結:「這次交談之後,我將懷疑是否還能留下什麼人活著!」……卡納克號游輪便攜著這一船人,在尼羅河上啟航了。
這一時刻,使我想起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英國電影《印度之行》。為去往山洞,手忙腳亂地準備多日,終於停當,深夜登上火車,到站天已薄亮,上了駱駝,再向山洞進發。一列駝隊蟻似的走在岩壁之下,走入吉凶叵測的命運,氣氛陡然肅穆起來。卡納克號游輪行走在暗淡的尼羅河上,兩岸是巨大的石塊和圮頹的房屋,古老的水道總是這樣,時間積壓太多,就好像有幽靈出沒。船上的人和故事都顯得太新,也太光鮮,猶如旅途中登岸參觀寺廟的時候,林內特站在古代埃及君王拉美西斯的雕像底下,仰著臉——阿加莎克里斯蒂寫道:「這是一張代表新文明的臉孔,聰明、好奇,不為歷史的遺迹所動心。」倒是「灰姑娘」科妮莉亞更了解自己的處境,她說:「啊,波洛先生,多美啊!我是說它們這麼大,這麼安靜,看到它們會使人感到自己多麼渺小,就像一個小蟲……」這其實就是卡納克號的處境,它無依無傍地走在幾千年的河道里,已經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可船上人渾然不覺,只有波洛——我說過,波洛帶有先知的成分,他悲觀地祈禱:「上帝保佑我們平安到達謝拉爾。」
在愛情、財富、珠寶、爵號、埃及文明、國際恐怖事件……奢華的輝映之下,其實還存在著一種極為淳樸的案件,比如,《遲來的報復》,那是由聖瑪麗米德村的馬普爾小姐偵破的。馬普爾小姐際遇的總是這類淳樸的案件,這和她的天性有關,更和聖瑪麗米德的傳統有關。那裡面,大約有著一種萬變不離其宗的性質,看起來像是靜止固守的,但事實上呢,大千世界總也跳不出它的方寸之間。《遲來的報復》也是關於一種危險的人性,可是絕不像傑奎琳那樣有聲色、輝煌和響亮,這一種人性要家常得多,屬於平庸的生活里的常情。這也很合馬普爾小姐的口味,她不像波洛那樣喜好奢華。在她維多利亞式的眼睛里,波洛的品味多少有些「口重」了。換一個說法,馬普爾小姐趣味老派。
馬普爾小姐在聖瑪麗米德的新住宅區散步,不小心絆倒了,一個熱情的女人照料了她——扶她進門,端上茶點,自來熟地說了自己的故事給她聽。這女人,希瑟,使馬普爾小姐想起了一個人,希瑟說:「希望她是個好人。」馬普爾小姐的回答是肯定的:「善良,健康,充滿活力。」希瑟又問,她會不會有缺點,因為她,希瑟,也有缺點。對一個與自己相象的人,總會有好奇心,就像人喜歡照鏡子一樣。馬普爾小姐誠實地回答道:「是的,阿利森——就是那個女人——阿利森總是非常清楚自己的觀點,以至於她總是看不到事情在別人那兒會怎麼樣,或者可能會給別人帶來什麼影響。」希瑟又饒有興趣地問:「您那位朋友現在在做什麼?」馬普爾小姐說:「她死了。」這有些令人掃興,可是誰也不會就此以為,這樣的平凡的性情,會導致什麼真正的悲劇發生。沒想到,馬普爾小姐一語成讖。就在聖瑪麗米德的新居民電影明星瑪麗娜格雷格宅邸里的招待會上,希瑟,在這位她從少女時代膜拜至今的影星跟前,藥物中毒死去。她們正在聊著天呢!就像所有崇拜與被崇拜的人之間,一方是熱情的稱頌,另一方耐住性子,於是多少是陳式化的謙遜和感謝。兩邊的情感很難說是相等的,可是影迷是不會在意這個的,他們總是急不可待地要將自己的心意表達出來。從某一方面來說,影迷是比明星更加自我為中心的人——對這類人,馬普爾小姐還是以那個「阿利森」做樣本,一個「阿利森」足夠了,她不需要太多的材料,無論是多麼新鮮時尚的材料,她倒寧可要老舊的材料,老舊的似乎更結實耐用,因為更加本質。馬普爾小姐對「阿利森」式的人性——說起來,這只是一種膚淺的人性,可是不妨礙作出深刻的認識——「她是這種人:告訴你她們做了什麼,看見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聽見了什麼。她們從來不提起別人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生活就像一條平行軌道——」可是她們當然不是「自私自利」,馬普爾小姐已經解釋過了,她們只是嚴重地不關心外界,甚至不關心自身的安危。所以,馬普爾小姐認為,希瑟一定是一頭撞進了一件危險的事,而毫無覺察。那又是一件什麼樣的危險事情呢?在場的人都看見她喋喋不休地在講述那個老掉牙的故事,就是多年前,她如何偷偷從病床上爬起來,在出了疹子的臉上撲了粉,去見瑪麗娜格雷格,而瑪麗娜格雷格卻並沒有聽進去,她的眼光被別的東西吸引了——瑪麗娜格雷格的目光越過希瑟的肩膀,對著牆上的一幅畫,畫上是一個聖女舉著一個嬰兒。馬普爾小姐在這個細節上停留了一會兒:「我不明白一幅畫會讓她有那樣的表情」,班特里太太補充了一句:「特別是因為她一定每天都能看見它。」然而,當時的場面如此熱鬧,人來人往,她也許只是在看一個過路的人。在畫底下的樓梯平台上站著的人,至少有八個:市長和夫人,倫敦攝影師,農場主和老婆,美國影星,等等。馬普爾小姐的見識依然是淳樸的:「明顯的懷疑對象老是很正確。」但是她確實還不知道誰是「明顯的」,只是有一些令人注目的細節,比如瑪麗娜格雷格的目光,目光所朝向的畫,畫上的孩子——也許是婦道人家,總是對孩子、妊娠這類事有興趣。這位影星身邊果然有些關於孩子的軼事給人嚼舌頭,她唯一的一次生育失敗了,下的是一個低能兒,一直寄養在美國療養院里。之後,她還領養過兩兒一女,但都草草收尾,很快被打發開。總之,她在孩子的事情上不夠順遂。關於育兒,馬普爾小姐和所有的鄉下老太太一樣,有著些瑣碎的常識,家中備有大眾醫學的手冊。我想,尤其是在傳染病學方面的知識,從科學昌明的維多利亞時代過來的老太太,一定有許多可炫耀的資本。馬普爾小姐終於想到,「風疹」。「風疹」特別容易傳染,特別是懷孕四個月的婦女,不幸染上的話,就可能生下畸形兒。而所有事發在場的人全都聽見了希瑟的故事,帶了風疹勇敢前往拜見瑪麗娜格雷格。瑪麗娜格雷格渴望做母親,就像任何一個鄉村婦女,無論她多麼美麗、聰明、才華橫溢、星運亨通,心,總是淳樸的。
阿加莎克里斯蒂令人目眩的謀殺案,其實都是由這些簡樸的理由生髮的。還是那個說法,她就像編織毛線活兒的女工,憑著簡單的工具、材料,加上基本針法——於是,雜樹生花,萬樹千樹。
2005年5月29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