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戀 1
小小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了。在一個劇團里跳舞,她跳「小戰士」舞,他則跳「兒童團」舞。她腳尖上的功夫,是在學校宣傳隊里練出來的,家常的布底鞋,站壞了好幾雙,一旦穿上了足尖平坦的芭蕾鞋,猶如練腳力的解去了沙袋,身輕似燕,如履平地。他的腰腿功夫則是從小跟個會拳的師父學來的,旋子,筋斗,要什麼有什麼。下腰,可下到頭頂與雙腳並在一處;踢腿,腳尖可甩至後腦勺,是真功夫。這年,她只十二,他大幾歲,也僅十六。過了兩年,《紅色娘子軍》熱過去了,開排《沂蒙頌》的時候,有省藝校舞蹈系的老師來此地,帶著練了一日功,只這一日,就看出他們練壞了體形,一身上下沒有肌肉,全是圓肉,沒有彈性和力度。還特地將她拉到練功房中央,翻過來側過去地讓大家參觀她尤其典型的腿、臀、胳膊。果然是腿粗,臀圓,膀大,腰圓,大大地出了差錯。兩個**更是高出正常人的一兩倍,高高聳著,山峰似的,不像個十四歲的人。一隊人在省藝校老師的指撥下,細細考察她的身體,心裡有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她自然覺著了羞恥,為了克服這羞恥,便做出滿不在乎的傲慢樣子,更高地昂首挺胸撅腚,眼珠在下眼角里不看人似的看人。這時候的她,幾乎要高過他半個腦袋。他的身體不知在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不再生長,十八歲的人,卻依然是個孩子的形狀,只能跳小孩兒舞。待他穿上小孩兒的裝扮,卻又活脫脫顯出大人的一張臉,那臉面比他實際年齡還顯大。若不是功夫出色,團里就怕早已作了別樣的考慮。
兩人雖都算不上主角兒,卻都勤於練功。一早一晚的,練功房裡常常只見他們兩人。大冷的天氣,脫得只剩一身單薄的練功服,不用靠近,便能互相嗅到又香又臭的汗味兒和人體味兒。他的味兒很重,她也不比他輕。似懂非懂的同屋的小女孩兒便說她有狐臊臭,都不願與她床挨床住。她不在乎,還想:「狐臊就狐臊,你們還沒有呢!多有人沒,少有人有的東西,才是真正稀罕呢!」想歸想,心裡總還微微地有些難過,有點自卑。豈不知,那與狐臭是風馬牛不相及,只不過人體味兒稍重些就是了。間或,練到一半會立定下來,喘一口氣,互相看看,吸吸鼻子,她便好奇了,說道:「咦,你身上有西瓜味兒。」他便側過頭低下臉,抬起胳膊朝腋下嗅嗅,笑道:「我是甜汗兒,夏日裡蚊子最好吃我。」可不是,白生生的皮膚上,這裡那裡全是褐色的小疤,夏天裡留下的,再褪不去了。隨後,他則驚訝地說:「你身上可是有股蒸饃味兒!」她也抬起胳膊嗅嗅腋下,回答道:「我是酸汗兒,蚊子不吃。」果然是光潔得連個針尖大小的斑點都沒有,黑黝黝地發亮。兩人便喘喘地笑,笑過了,再練,各練各的,有時也互相幫著。她的胯緊,他便幫她開胯,讓她仰面躺在地板上,蜷起兩腿,再朝兩邊使勁分開,直到膝蓋兩側各自觸到地面。待到她爬起身來,紅漆地板上便留下了一個人形的濕印子,兩腿蜷著朝兩邊分開,活像只青蛙。那印子要過一時才能幹了褪去。他練著吸腿轉,總繞著那人形,轉不開去,遇了鬼打牆似的,直到那人形隱在地板寬闊的條子裡邊,他則期待著再長高若干厘米,以為韌帶的鬆緊是關鍵,便努力地拉韌帶。背靠牆站好,請她幫助將綳直的腿朝頭頂上推。她推得下力,臉蛋貼著他腿的彎處。他常靠的扶把盡頭的那塊牆壁,天長日久,石灰水刷白的牆上便有了一個黃黃的人形,獨腿的,再褪不去了。她如站在那端的扶把上壓腿,看著那獨腿的人形,便覺有趣,沿著腳跟朝上瞅,直瞅到腿根。
這麼著辛勤地練下去,他是越練越不長,她則越來越多圓肉,個子倒是很長,離那頎長卻甚遠。只是依著時間的規律,各人都又添了一歲。
這地方,是小小兒的一座城,環了三四條水,延出一條細細的汽車路,通向鐵道線。最大的好處便是樹了,槐、榆、柳、楊、椿、桃、李、杏、棗、柿,水靈靈地碧綠。輪船順著水下來,早早地就看見一片鬱鬱蔥蔥的小洲,漸漸近了,便看見那樹叢里的青磚紅瓦,再近了,才聽著一陣陣不卑不亢的歌聲,是水客拉水的號子。此地人吃慣了河水,一吃機井水便肚疼腹瀉,水客做的就是拉水送水的營生。平車上安著柏油桶,桶里盛著河水,隨著不平的道路顛簸,濺出水花。河邊的道兒,被車輪碾出深深淺淺的溝。無數條溝交錯著。車輪從這條溝岔進那條溝,車軲轆在坎兒上硌一下,號子便打個頓,顫音似的,還有著節奏。一顫一顫地剛去遠,又有後來的響起,縈繞不絕,與那綠瑩瑩的樹叢常在。輪船卻開走了,丟下幾十個人,十幾個挑子,踩著顫悠悠的跳板,沓沓地走上岸來,走上通向街心的土路。
城裡的街,大多是石塊拼成的路,人腳磨得光滑滑的,太陽曬得熱烘烘的,透過布底鞋燙著腳心,一身都舒坦了。挑子在肩上顫悠,腳板敲得石路沓沓地響,到了街心,才下了挑子,原來是一挑鮮嫩鮮嫩的韭菜,頭刀割下,還帶著露珠。這一日,城裡十戶有九戶吃的是韭菜餡的扁食,一街的韭菜香。那韭菜挑子閑了,擱進一紮炸果子,悠悠地去了。
上南邊買草的馬車嘚嘚地當街走過,車上張著被單作帆。老馬低著頭吭哧吭哧地走,身邊跑著沒有羈絆的馬駒子,搖頭擺尾地撒歡,四條細長腿跨得老高,一忽兒跑前,一忽兒落後,一忽兒又左右四下地亂走,撞了老媽媽的涼粉攤子,也沒計較,誰都給它讓道,任它鬧去。
脫落了石灰,露出青磚的牆上,貼了大幅的海報,電影院演的電影,戲院演的戲。電影是一角的票,戲院則是三角。電影是人影兒動,身手很不平凡,戲院里雖是武藝低了幾籌,卻是真人形的。價錢很公道。到了夜裡,都能滿場,剛夠滿的場,正好的。
到了夜裡,街上的挑子走凈,店鋪上了門板,黑黝黝的一條街,石子路在月光下閃著瑩瑩的光亮。門閉了,窗關了,過了一陣子,燈也滅了。孩子開始做夢,夢到大了時候的情景,老人卻想心事,想那少年時候的光陰,不老不少的男女們則另有一番快樂,黑暗裡運動著,播下了生命的種子。來年這個時候,小城裡便又有了新生的居民,呱呱地哭著。
這會兒,是黑漆漆的靜。
影院里,唯有一塊屏幕光明著,活動著人影兒,人影兒演著悲歡離合的故事。戲院里,是一方戲台輝煌燦爛著,真人扮著假角兒。
他們總是不間斷地練功,是想停也停不了。一旦停了下來,她會越發地圓胖肥碩,而他身上是連一分膘也不敢長的,橫里多一分,豎里便更短了一分。他們只有這樣苦苦地練下去了。
其實,也並不是很苦的,甚至還很有趣。她的身材已經到了穿什麼都不合適的地步,並且,做什麼事情都嫌笨拙,很不自在。只有當衣服一件一件脫去,只剩下一身練功服時,才略微地勻稱起來。當她做著日常生活絕不需要舉手投足的舞蹈動作時,良好的自我感覺便逐漸上升。她對照著前後左右的鏡子,心想:以為她醜陋是絕不公平的,以為她粗笨也是絕不公平的。汗珠從她緞子般光滑的皮膚上滾落,珍珠似的。頭髮全汗濕了,一綹一綹地粘在長而粗壯的脖子上。她的髮根生得很低,幾乎延到脖子與背脊的交接之處,脖子上的短髮濕透又干,全翻卷了起來,太陽照在上面,側面極像一隻綿羊。他也只有在穿著練功服時才顯得修長一些,並且,能有那麼些凡人不及的武藝,身體的短處又算得上什麼。當他耍著難度極大的功夫時,心中的感情竟是壯闊的。他將上衣脫了,袒露出極白卻粗糙的背脊。他的臉上與周身都起著茂盛的青春痘,猶如吸收了養料總要有出處,不是高,便是胖,他的養料與能源,全部茁壯了這群疙瘩,赤豆似的,飽滿著,表示著他旺盛的青春的體力與精力。待到慢慢兒地平復下去,便留下一個個褐色的井似的凹坑,這凹坑尤其布滿在背脊上,使那面部背脊極像一塊粗糙堅硬的岩石。每一口褐色的井上都溢著一顆碩大的汗珠,通明著。
出汗猶如沐浴,汗水將身體深處的污垢沖洗出來,一身大汗過後,會有一種極其輕快舒適的感覺。
只有一間小小的水泥地的小屋作洗澡用,靠著茶爐子,茶爐子緊靠著一口機井,可將摻好了的冷暖相宜的水端進去,擱在一個水泥砌的小檯子上,檯子下面有一道陰溝,可供出水。此外,門后還有一排衣鉤,專給掛衣服用,這便是全部了。男女用的都是這一間,倘若門關著,就須大聲問道:「有人嗎?」裡面則回答:「有人。」如是女聲,男的便止步折頭等待,相反也是。否則,裡面就拔了插銷,閃在門背後,等人進去再關上門。天熱的時候,這裡是頗擁擠的,為此引起的爭端也很經常。而到了冬天,就寥落了。由於是一間朝北的屋子,且沒窗戶,終日沒有陽光,十分陰冷,又沒有任何禦寒的裝置。沒有油漆的板門開了半扇,裸出被水沖洗得發白的水泥地。如不是還有他倆每日輪流地進去沖洗,留下一攤攤水跡,便更凄涼了。他總是先讓她洗,趁著一身熱汗,還不至於覺得很冷,可也不敢久留,很快就會覺出逼人的寒氣。等她的時候,為了保持身體的溫度,他還繼續練著,環繞練功房做著大跳,每跳到北邊一排窗下,似乎就聽到那洗澡房裡潑水的聲響。眼前不免要現出,水從她光滑、豐碩的背脊上瀉下,分為兩泓,順著兩根決不勻稱的象腿似的腿,直流到底,洇進水泥地里的情景。有一日,因為她從頭至尾沒有挪動雙腳,待他端了水進去的時候,竟看見地上一攤水跡當中,有著一雙乾乾的腳印,是穿著海綿拖鞋的腳印。他凝視著腳印,漸漸從那雙腳印上延出了雙踝、小腿、膝蓋、大腿,一直向上,一整個人形都佇立在眼前似的。不知不覺,一盆水涼了。
過了一天,他便買了一隻蘋果綠的塑料桶送給她,因他記起她曾經抱怨臉盆太小,即使端兩盆也不夠洗的。一桶水可就多了,他想。大約是水多了,洗得很痛快,從此,濕地上再沒有留下乾乾的腳印兒,腳印兒被水淹了。
微燙的水,盛在桶里,桶不由得變了形狀,提起在手中,變成扁圓形的了。陽光照透了蘋果綠的桶壁,將水照成鮮嫩的顏色,冉冉地冒著淡綠的熱氣。水在她手下顫顫著,進了陰暗的小屋,隱在沒有油漆、半朽了的板門後面。屋裡極暗,沒有窗,也沒有燈,只從門下漏進扁扁的一條光線。那桶水卻微明著,螢光似的,盈盈地綠著。水是燙手的,乾燥挺硬的毛巾迅速地濕透了。她將飽滿著熱水的毛巾撩到肩上,水直流下胸前和背後,如千萬枚針刺在了皮膚上。她「嘶嘶」著,接連地撩著毛巾,朝身上潑水。水,漸漸地淺了,也暗了。這時,她開始穿衣服了。推開門,陽光刺痛了眼,猶如熱烈而粗暴的撫摸,她幸福極了。看見汗水淋漓的他依然在做著不間斷的大跳,一塊稀髒的護膝裹著漆黑的腿,不覺有點憐憫,便慷慨地將桶借他使用。第二天,她提著他還來的桶去接水,卻發現那桶用過之後沒有刷洗,桶底上有著一些淺灰色的殘水,桶壁周圍也布了一層淺灰色的顆粒。她正想張嘴罵人,卻又止住了,怔怔著。她斜著桶轉了一圈,看那淺灰色的水裡有著一些微粒,不由揣摩著那是什麼,可不會是他身體上的皮屑?她曉得皮膚不僅會沁出油汗,也會有顆粒狀的皮屑。並不是灰,也不是土,只是皮膚的微粒。她想到這些,不覺又嫌惡起來,壓上一股清水,潑了,再壓上半桶,才下手擦洗桶壁,那塑料的桶壁在手掌下,總有些粗糙似的,有一些再也洗不去的東西,摩挲著手心。她捧起每一捧清水,都看得見其中有些微屑,魚一般活躍地游著,無論房裡是多麼黑暗。這一天,洗過澡,她總有一種沒洗凈的感覺,背上有些刺癢,就經常聳動著肩背,做出一些不甚雅觀的動作。同屋的女孩兒更有些嫌惡她,幾乎要以為她是長了虱子之類的東西,儘管她是天天洗澡,而她們一個星期才到澡堂去洗一次。
澡堂是那樣的澡堂,和男子的一樣,也是在一個大池子里,下餃子似的下進去,燙著。到了下午,那水便稠了似的混沌起來。由於劇團在這城裡有著特殊的身份,每個星期六的早晨,在那些鄉里人進城之前,澡堂提前為劇團開放兩個小時,讓男女演員們進去洗澡。她們都自帶著臉盆,將水從池子里舀上來沖洗,等她們一個個沐浴完畢,披著濕淋淋的頭髮,紅潤著臉蛋,西施浣紗似的將盛了臟衣服的臉盆斜端在腰間,走出澡堂,門口已經候滿了臉上巴著眼屎索索抖著的鄉里人,仰慕地看著她們,再也無從想象她們皇后般的幸福境遇。
冬日的下午,街上總走著一些被澡堂的熱氣蒸紅了臉膛的鄉里男人和女人。
蒸紅了臉膛的男人和女人,掮著挑子或挎著籃子,或拉著平車,滿足地、急匆匆地走在出城的道路上:一條通向輪船碼頭,一條則跨過分洪閘,直朝北而去。傍晚時分,太陽從分洪閘頂上,高高的泥塑的三面紅旗後面,漸漸下去,將早已褪了色的紅旗重新染紅,那便是閘下最喧騰的時刻,平車轆轆地滾過,間著自行車寥落的鈴響,女人自家納的鞋底,踩在蓋了薄灰的水泥地上,印上了整齊的抑或不很整齊的針腳兒,趕著日頭,一路下去,下到泥路上,腳印兒淹沒在飛揚的塵土裡了。
那是乾燥的季節,一連三個月沒有下雨,大路上起了一寸厚的浮土,埋住了腳面,地里裂了口兒。塘里的水幹了,井裡的水渾了,壩下大河低了,裸出暗綠的苔蘚。落日是火紅火紅的,落下閘頂之後,卻隱在了極遠處的一叢綠樹後邊,變魔術似的。凡是綠樹叢處,便是一個村莊,看得到,走不到,猶如海市蜃樓,到了夜極深沉的靜謐時刻,卻傳來了悠長的狗吠。城裡的狗不叫,成千上萬隻貓則沸騰著。是這樣的時候,夜夜都叫出尖銳的聲音,似哭,似笑,似喘,似嘆,激蕩著一整座縣城,擾得人不能安眠。有那單身的光棍兒,便來不及起床,提起扁擔就掄,卻是掄也掄不開的,猶如出生就長在了一起。再細瞅,卻發現是兩條靜默的狗。貓兒早已跑散,繼續撕腸裂肝地叫。第二日早起,揉著布了血絲的眼睛,首先是咒貓兒,然後罵狗兒,繼而抬頭看天,並沒有下雨的意思,再咒天兒。最後,想起了前面中學校裡外邊來的一對男女,竟穿了條紋布與爛花的褲子,雖是在屋裡睡覺,並不見人,可究竟是褲子,怎能用條紋與爛花布製作,無論如何也是不對的。
他們辛勤地度過了一個嚴冬,迎來了乾燥的春季。她的身體已經豐碩到了無法再豐碩的地步,猶如早熟的果子,只是不勻稱。而他那身體猶如他的意志那樣堅定地凝固了,再不長一分。她長成了個大人似的,卻依然是孩子脾性,說喜就喜,說悲就悲,喜過即悲,悲過即喜,轉瞬萬變,卻自然得如同夏日的天,並不令人覺得無常和虛假。只是憨得可以。逗院里小孩兒玩笑,七逗八逗,逗出那樣一句話:「俺爸夜裡咬俺媽嘴巴子。」別人聽見,心裡竊喜,臉上卻做不聽見,岔了開去。唯有她喜得前仰後合,不知如何是好,非但自己毫不掩飾,也破壞了別人的迴避。紛紛紅了臉,想要止住她,她則很懂地說:「這孩子什麼也不懂。」人們叫她逼得沒法子,只得說道:「真是個憨丫頭。」她卻又極不服氣:「其實我一點不憨,什麼都了解的。」只有不理睬罷了。隨著她日益長成個女人的形狀,那脾性則越發地顯出稚氣與顢頇。
她依然如小時那樣,請求他幫她開胯。這工作於他卻越來越為艱難,可他無法推卻。由於無法推卻,這要求便更加折磨了。她躺在他的面前,雙腿屈起在胸前,再慢慢向兩側分開,他再剋制不了內心的騷亂了。他喘著粗氣,因為極力抑制,幾乎要窒息,汗從頭上、臉上、肩上、背上、雙腿內側傾瀉下來。在他孩子般的形體里,心靈似乎是一種補償,加快著速度成長,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心了。當他為她開胯的時候,他心裡生出一股兇惡的念頭,他想要弄痛她,便下了狠勁。她不由尖叫了起來,那尖叫如同汽笛長嘯,把他嚇了一跳,手軟了,鬆開她的膝頭。她併攏了雙膝,用胳膊抱在胸前,繼續叫著,隨後便罵,罵出一串男人才能罵的粗話,比如:「我操你。」她完全不懂那真實的含義,只當是有力的襲擊,很解氣的,卻不料反而啟發了他的想象,使他越發焦躁,便也回罵了同樣的粗話,這卻有著確切的實用的含義。她同樣地不懂這含義,依然賴在地上不起,抱著雙膝,還不是老實地抱著,時而伸直一條,只抱一個膝頭,時而伸直另一條,只抱另一個膝頭。當她伸屈腿的時候,飽滿的腹部與胸部,便十分結實地波動一遍。見他回罵,她越發激怒,越發罵出一串不堪入耳且又邏輯不通的粗話,比如:「我操你姐夫!」他更加激動起來,用加倍粗野卻含義真切的話反擊。她不再讓他說話,一迭聲地罵,聲音又尖又高,企圖壓住他的罵聲。他的罵聲低沉而有力,具有一種緩慢的穿透力。當她自以為勝利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他的聲音卻雄渾地回蕩著。這才發覺,他的咒罵一直沒有停息,與她并行,猶如樂隊里的大提琴似的,雖少有旋律,那音響卻永遠不滅。她來不及換氣,接連大罵,試圖壓倒他,他毫不退讓,沉著地伴隨她的聒噪,直到她聲嘶力竭,躺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哭泣起來,他才住口,陰沉沉地注視著她。
她渾身已經滾得漆黑,兩隻漆黑的手無所顧忌地揉著眼睛,染黑了淚水,臉上流滿了骯髒的眼淚。他忽有些心酸,便提了她的桶,盛滿了冷暖相宜的水,叫她洗澡。她不聽,依然哭著。由於有了安慰,哭得更加傷心,那傷心也更加真實。他只得近前去拉她。她的身體雖是沉重,況且又硬往下墜著,可他卻是力大無窮,十分輕易地拽起她來,將她推進洗澡房。聽到裡面插銷聲響,繼而傳出夾了嗚咽的潑水聲,他的心忽而充滿了柔情,溫存起來。
水潑在身上,那泥汗剝皮似的褪了下去,她覺著了輕鬆。眼淚早已幹了,只是仍不屈地抽泣,示威似的。而心裡卻奇怪地充斥了一股溫暖,那溫暖漸漸地注滿了全身,如同被人很親愛地撫摸。她幾乎覺到了快樂,卻仍不願停止抽泣,那抽泣也像是一種安慰了。
從此,他們不再說話,成了仇人。
雖不說話,練功卻還是練的,只是不說話了。他練他的,她練她的,自己練自己的,他不幫她開胯,她也不幫他扳腿,各自獨立練著。兩人都嚴肅著面孔,過分地認真著,像是進行著一場很重要很**的活動。練功房沒了他們往日的說話聲和笑聲,那說笑聲在空曠的練功房裡,原本是會有些微回聲似的反響。如今,只剩了腳掌落地的「嘭嘭」聲,回聲是「空空」的寂寥,更顯得單調了。與這寂靜的氣氛相反,心裡是熱鬧而緊張的。她心裡仍在激烈地與他爭吵,用一千一萬個她了解與不了解的骯髒字眼罵他。罵過之後,卻覺得自己是受了欺侮的,可憐而無助,便十二分地自愛起來。每一舉手與每一投足,都是用著既委屈又自尊的態度做著,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作態,卻只茫茫地感到練功有了新的目的似的,更富有意義了。那不僅是自娛,不僅是為了長進,似乎還格外地有了一份表演的意味。於是,她練功更比平日刻苦,對自己極為苛求,聽任自己的身體由於失敗狠狠地摔在地板上,痛得幾乎要叫出聲,她卻忍著,掙扎爬起,再做第二次絕無成功希望的嘗試。似乎是為了要使什麼人大受感動,而實際上,自己卻早已將自己感動得幾乎要下淚。這同時,他更是折磨自己,將自己的身體一無必要地彎曲成不可思議的形狀。他彎下腰,頭達到了兩腳之間,還不為止,便從兩腳間伸出來,昂起來,平視著世界。那身體的路線令人困惑不已,哪是上,哪是下,一時有些迷亂。而他的眼睛經過了一個完整的三百六十度的歷程,卻更為鎮靜地看著這世界。歷經了兩次倒置之後,似乎變了一個狀態。他以這樣的姿勢,可以靜靜地持續二十分鐘。他好像是在恨著自己的身體,有意要懲罰它似的。那身體似乎是在他靈魂以外的,與他靈魂作著對,由他靈魂作著裁決。而他的懲罰由於太過,不免帶了一點矯揉的成分。他們各自為了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艱苦卓絕著。迎來了入春以來第一場雨。
雨是這樣下起來的。
序幕是一個酷熱的七月般的天氣,來不及地扒下兩件毛衣,卻連襯衣都穿不住了。院子里開始出現飄逸的裙子,卻還沒有走出院門的勇氣,只在劇團內部遺憾地招搖著。然後,天卻陡然陰了,陰了整整一天,豆大的雨點掉了下來,時光倒流般地涼了。眨眼間,鮮艷的裙裾沒了,晾了滿院的衣服棉被收了,露出了濕淋淋的水泥地。一處高,一處低,低處汪著水,雨點下在水窪上,敲出一圈一圈水波。這時,已到了黃昏,雨里的黃昏,有些暖暖的凄涼,或者是涼涼的溫暖。雨從練功房的屋頂上,順著瓦楞,彎彎曲曲,磕磕絆絆地走下屋檐,轉眼,屋檐上就掛了一張水簾。
家家屋檐上掛了一張水簾,人們半掩著門,倚著那半邊門框,隔著水簾,拉著家常,內容不外乎是今春的旱和今春的雨。也說話也吃飯,飯盛在大瓷碗里,托在左手上,右手操著一雙彎曲了的白木筷。木筷挑著大米的稀飯,由於放了鹼,稀飯呈紅褐色,分外地香甜,碗邊有一些腌豆子和鹹菜,散發出霉爛的氣味,那氣味聞久了,竟有些鮮美起來。雨,落在碎石地上,竟是那樣地響亮,蓋住了一切聲響,須大著嗓門說話,才能交談。誰家的門緊鎖著,主人還沒回來,門口的衣服沒人收,讓雨淋得透濕,是一條爛花布的褲子。那爛花由於濕了,便格外地鮮艷起來。
天又涼了,須穿毛衣,沒有毛衣的鄉里人,便穿棉襖,棉襖幾乎一律是黑色的。雨後的街上,竟有些蕭瑟起來。碎石的地面被雨水徹底地洗刷了,黑是黑,白是白,鮮明得好比墨筆描寫過的。河裡的水漲高了,淹過了布著青苔的河岸,清澄極了。閘下的水泥道也白了,水泥道下的泥路卻黑了,那一叢這一叢的樹蔭則是蔥綠蔥綠,那是村莊。哪個村莊里,大雨時死了一個小孩,是下湖割豬菜,蹚大溝時滑了腳。故事傳過幾里地,被風吹散似的沒了。城裡人依然誇這雨好,下得及時,滋潤了天氣,人舒服。鄉里人也誇,地里的小麥都綠了。
他們依然不說話,仇人似的。旁人都看出來了,覺得蹊蹺。蹊蹺了一陣便習慣了,不再見怪。等到習慣了一陣,卻又有點奇怪,因為那敵對的時期終究有些漫長了,其中像有著什麼不尋常的緣故,自然不能由他們任意地仇人下去。問她,她不說;問他,他也不說。再問她,由於他們鄭重的態度,她不覺也覺著嚴重起來,態度生硬而又固執。這態度使他們更為重視,以為即將打開她的心扉,更努力地探問。不覺勾起了她的委屈,那委屈因他們的嚴肅態度而誇張擴大,她便哭了。這一哭,加強了人們的信心,加緊地盤根索底。她則搖頭哭道:「我不說,我沒有可說的。」這確實是實話,可聽起來意味卻極其深長。再問下去,她便再沒說話,只是一徑地哭,且還哭得傷心。那傷心少半是因為委屈,多半則是由於惶惑和難堪,因她知道確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情形卻弄得這樣嚴重,她以為自己是有責任的,因此,還有一點害怕。有了她這個態度,大家至少也滿意了一半,再去問他,便也有了理由。他被逼不過,只得罵人了。他咬緊牙關,惡狠狠地罵著,罵些什麼,為什麼要罵,自己卻不明白,覺得荒唐,則又收不住口。大家一徑朝他嚷著,勒令他住口,勒令他向她賠禮,究竟賠什麼禮,心中都有了數似的。只有他倆不明白,而其實真正明白的也只有他倆。可他倆並不以為自己是明白的,他們只當自己是什麼都不明白,大大受了委屈,受了捉弄。被大家擁著,由舞蹈隊長捉住他們一人一隻手,使勁往一起湊,湊攏了好握手言和。他們掙扎著,掙扎得很兇,多少人合力才按住了他們。她哭著,他罵著,因為掙扎不動,氣得要命,惱得要命。手終於觸到了手,他們還掙著躲閃,而那躲閃卻有點做作起來。他們互相觸到了手,心裡忽然地都有些感動似的,掙扎明顯地軟弱了。兩隻手終於被隊長強行握到了一起,手心貼著手心。他再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到她的肉體了,她也再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到他的肉體了。手的相握只是觸電似的極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鬨笑中,兩人驟然甩開手逃脫了。可這一瞬卻如此漫長,漫長得足夠他們體驗和學習一生。似乎就在這閃電般急促的一觸里,他意識到了這是個女人的手,她則意識到了這是個男人的手。他們逃脫開去,再次見面都覺著了害羞,不敢抬頭對視,更不敢說話了。
因此,他們依然是不說話。不過,這時候的不說話,是得到大夥的認可了,便不再多作計較,由他們去了。練功是照常的練,練得依然艱苦。她拚命地摔打自己,肉體的疼痛給了她一種奇妙的快感,幾乎為了這疼痛而陶醉。越是疼痛,越是憐惜自己,也越是不屈不撓。他則是儘力地扭曲自己的身體,將身體彎成什麼也不像的形狀,這才鎮定下來,對自己的嚴酷使他驕傲。而當他們之中任何一人走開,單獨留下任何一人的時候,那種自我折磨的決心和信心便會消散,渾身的興奮與緊張一下子鬆弛了。他們這樣於自己上著酷刑,原本是為了顯示,可惜的是,他們的思想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分不出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注意去觀賞對方忘我的表現。他們是白白地辛苦了。他們是為了自己才需要著對方。有了對方在,那艱苦與忍耐才會有快感,有意義。說到究竟,他們還是在向自己顯示,向自己表現,要使自己信服和感動。
可是,年輕而淺薄的他們,自然不會意識到這些,他們只是單純地樂意練功,練功的時候必須是兩個人同在。由於莫名地需要對方在場,他們便建立了默契,如是單獨一個人,決不會來練功,只要有一個人先到了場,另一個便不召即來,然後,也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輕易地擅自離開。
三場雨下來,天是一日一日地熱了,夏天到了。蟬是從天不明就開始長歌,一直到天黑。烈日晒透了練功房薄薄的瓦頂,熱氣包圍了,從敞開的門窗里湧進。他們的汗水每日都把地板洗刷了一遍,地板漸漸褪了紅漆,露出蒼白的原色。汗水從每一個毛孔洶湧地流出,令人覺著快意,濕透的練功服緊緊地貼住了她的身體,每一條最細小的曲線都沒放過。她幾乎是赤身裸體,儘管沒有半點暴露,可每一點暗示都是再明確不過的了。那暗示比顯露更能激起人的思想和慾念。她的身體是極不勻稱的,每一部分都如漫畫家有意的誇張和變形一樣,過分地凸出,或過分地凹進。看久了,再看那些勻稱標準的身體,竟會覺著過於平淡和含糊了。而他渾身上下只有一條田徑褲頭,還有左腿上一隻破爛不堪的護膝。嶙峋的骨頭幾乎要突破白而粗糙的皮膚,隨著他的動作,骨頭在皮膚上活動。肋骨是清晰可見,整整齊齊的兩排,皮膚似乎已經消失,那肋骨是如鋼鐵一般堅硬,擋住了汗水。汗水是一梯一梯往下流淌或被滯住,汗水在他身上形成明明暗暗的影子。而她卻絲絨一般地光亮細膩,汗在她身上是那樣一併地直瀉而下。兩個水淋淋的人兒,直到此時才分出了注意力,看見了對方。在這之前,他們從沒有看見過對方,只看見、欣賞,並且憐惜自己。如今他們忽然在喘息的機會裡,看到了對方。兩人幾乎是**裸地映進了對方的眼帘,又好似從對方身體濕漉漉的反照里看出了自己**裸的映象。他們有些含羞,不覺迴避了目光。喘息還沒有停止,天是太熱了,蟬則是太聒噪了。
正午的時分,只有蟬在叫,一街的門洞開著,裡面卻寂靜無聲。那午時的睡眠,連鼾聲都沒了,只有一絲不知不覺的口涎,晶亮地拖在枕畔,似還冒著熱氣。百貨大樓闊大的店堂里是格外的空寂,蒼蠅嗡嗡地飛,划著圓圈。營業員趴在櫃檯上沉睡,玻璃冰著臉頰,臉頰暖熱濕漉了玻璃。偶有不合時宜的人,踟躕在寂靜的店堂,腳步搓著水磨石地,無聲地滑行。碼頭沒有船到,河水在烈日下刺眼地反光,一絲不掛的小孩沿著河岸走遠,試探地伸腳下水,水是熱得滾開了似的。停了幾掛拉水的平車,翹起的車板下,睡著水客。
她想做一個「倒踢紫金冠」,終沒有做成,重重地摔下來,地板像是迎了上去似的,重重地拍在她的身下。她接觸到溫熱的地板,忽然地軟弱了。她翻過身來,伸開胳膊,躺在地上,眼睛看著練功房三角形的屋頂,那一根粗大的木樑正對著她的身體,像要壓下來似的。幽暗的屋頂像是深遠廣闊的庇護,心裡空明而豁朗。順著黑暗的椽子往下移動,不料卻叫陽光刺痛了眼睛,那檐下的日光是分外的明亮,反叫人心情黯淡了,萬念俱灰似的。她靜靜地躺在地板上,時間從她身邊流過,又在她身邊停滯,院里那棵極高極老的槐樹,將樹葉淡淡的影子投在窗戶邊上,她幾乎看得見那隻長鳴的蟬的影子,看得見它的翅膀在一張一合。這時候,在她的頭頂,立了兩根鋼筋似峭拔的腿骨。腿骨是那樣的凸出挺拔,肌肉迅速地收縮到背面,隱藏了起來。她將頭朝後仰著,抬著眼睛望著那腿,腿上有一些粗壯而疏落的汗毛,漆黑的,從雪白的皮膚里生出。她默默地凝視著,覺得滑稽。那腿骨卻向她傾斜下來,他蹲在了她的前面,看著她的眼睛,忽然問道:
「要我幫你起來?」
「不要!」
她想嚷,不料聲音是喑啞的,嚷不起來。她猛一用勁,抬起上身,他早已將手挾住她的腋下,沒等她坐好身子,已經將她推了站起。她站不穩,他的手卻像鉗子般挾住了她的腋窩,迫使她站穩了腳。他的兩隻手,握住了她的腋,滾燙滾燙,身體其他部分反倒陰涼了。這兩處的熱力遠遠超過了一切,她不覺著熱了,汗只是歌唱般暢快地流淌。等她站穩,他的手便放開了她的腋下,垂了下去,垂在膝蓋兩側。她腋窩裡的汗,沾濕了他的手掌和虎口,而那腋窩裡的暖熱,整個兒地裹住了他的兩隻手。這會兒,他垂下的雙手覺得是那麼寂寥和冷清。他不由自主地伸張了幾下,妄圖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沒抓住。她站穩了,徑直走向扶把,一下一下地踢腿。腳尖划著空洞的半圓形,陽光耀眼地掛在腳尖,在空中甩出去半個光圈。她過分凸出,凸出得已經變形了的臀部活動出醜陋的形狀,他十分十分地想在上面踢上一腳。她覺出他的注視,心裡則是十分的快意。他的目光滾熱地撫摸著她粗壯的腿,那腿早已失了優美的線條,卻是一派天真地醜陋著。她無休止地踢腿,韌帶一張一弛,又輕鬆又快樂,不由要回過臉去瞅他。不料他早已走了開去,去進行自己的功課。她頓時泄了氣,腿仍是一下一下地踢著,卻失了方才的精神。他正劈腿,左右劈成一條直線,身子卻慢慢地伏在地上,胳膊與腿平行地伸直,貼在地面,手卻握住了蹺起的腳尖。他感覺到她目光的襲擊,擊在他最虛弱最敏感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一哆嗦,收縮起四肢,蜷成了一團,她的目光早已收回。他心灰意懶地蜷在地上,蜷了一會兒,站起身體,重新抖擻起來。他走到她的身邊,站住了,努力掙扎了一會兒,不由憋紅了臉,喃喃地開口了:
「你究竟對我有什麼意見?」
她沒提防他會說話,更沒提防說出這種認真的話來,不由也窘了,腳尖慢慢低落,臉也漲紅了,回答說:「沒什麼意見。」還好笑地笑了一聲。
「我們不要這樣了。」他說,又補充了一句,「還是應該互相幫助。」
「我無所謂。」她說,心裡卻怦怦地跳著,覺得事情有點不平常了。
就這樣,從此,他們又說話了。可是,說話的境界似乎還沒有不說話的美妙。一旦說話,那緊張便消除了,隨之,那一種興奮,那一種莫名其妙的等待事情發展的激動與好奇,那一種須以默契來交流的神秘的意識,也消失殆盡了。然而,彼此終究是輕鬆了,要承受那一種緊張畢竟是太吃力,也太危險了。究竟是什麼樣的危險,誰都不明白,然而那一種冒險的心情,卻是誰也都有的。
他們重又正常地交往了,可卻再恢復不了以往那一種明澈的心情,都懷了鬼胎似的,有點躲閃,也不再互相幫著練功了。他們只說話。話說得簡短而生硬。他要通知她食堂已經開飯,晚了便買不到好菜,明明是好心的意思,出口卻變成警告一般:「開飯了啊!」她則惡聲答道:「誰不知道!」她用完了洗澡房讓他來洗,口氣卻如最後通牒:「我可是洗好了啊!」他答應得也很不耐煩:「誰不知道你洗好了!」他們好像不會用別的口氣說話了,至於先前,他們是怎樣和顏悅色而又自然而然地說話,是誰也記不起來了。這樣地惡言惡語,卻並不吵鬧起來。他們誰也不願吵了,再不願像個仇敵似的不說話。好不容易才打破了那尷尬的局面,他們是都懂得珍惜的。可是,那尷尬局面的轉變,又使兩人心裡都有點遺憾似的。他們本以為事情會有什麼不尋常的發展,都在顫顫地、怯怯地,等待著。而如今卻一切正常了,不會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或者說,不尋常的事情發展了一點點就截止了,兩人的期待都落了空似的,互相都有些奇怪的怨恨。因此他們生硬的口氣不儘是做作,而是有一些真實的原因的。她常常會莫名其妙地給他白眼,她的眼白因為黝黑皮膚的襯托,格外地醒目,效果也特別地顯著。他的臉色則是常常陰鬱,布滿了烏雲似的,由於他蒼白的皮色,這陰鬱也格外地黑沉,有時竟叫她有些害怕,不敢太對他撒性了。
不過,他們畢竟是說話了,自從他們彼此開始說話的那天起,兩人的練功卻都有些鬆懈,這樣地折磨自己失去了意義,他們將改換一種交流和交戰的方式,卻又找不到新的方式,雙方都有些迷茫。在有一段日子裡,兩人卻像是失了生活目標似的,有點無精打采。天又是特別地熱。正午的太陽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攤熟了一個雞蛋。圍了有上百個人參觀,頭上冒著油汗,驚訝得忘了熱,只有小孩為了滿頭化了膿的癤子,死命地號。到了夜晚,太陽落了,吸飽了熱氣的地面喘不過氣來,將那熱氣一團一團吐了出來,蒸著滿街的涼床涼席子。外面和屋裡其實是一樣地熱,熱得連蚊子也沒有了。一連幾日地喘不過氣來,後來,天陰了,飄來了雨雲,下雨點子了,如能撤退的軍隊,涼床子涼席子唰地不見了,進屋了,大人孩子轉眼間睡熟了,如同死過去似的。到了夜半,卻又熱醒,枕上身下是一攤汗水,浸著身子,撐開腫著的眼皮,只見窗外又是一輪明月,碧晴的天上,雲影兒也沒一絲。
城外的莊稼卻長得特別喜人,黃豆綠油油的,出嫩莢子了。鄉里老頭熱得狗似的伸出舌頭喘,卻還說:「該熱的時候使勁熱,該冷的時候使勁冷,才是正經的天氣。」瓜也長得好,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錢就可買一個,薄削的皮,鮮紅的瓤,烏黑的籽,走街串巷地叫賣。一早就熱得出油,喊了個賣瓜的進院,大伙兒湊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脹,再讓會計銷賬,直接往防暑降溫費上銷。賣瓜的消消停停,坐在伙房邊的背陰的走道里,竟也有了几絲穿堂風,一得意,就開了講,講瓜田裡的故事。有守瓜田卻捉到男女姦情的,還有大姊妹收瓜貪吃尿了褲子的,種種醜聞惡事。有人去報告了團領導,險些扣發了他的瓜錢。他還是便宜,沒受煎熬就賣出了一挑瓜,算完了一日的營生。挑著空挑子悠悠地出城。那一路,每隔二里地就有一口甜水井,又冰又涼,喝了好消暑。賣瓜的心想,憑啥,街上人就得受這個罪,熱熱的天,擠住在一堆兒,連個歇涼的樹蔭地也沒有,不憑日頭的高低,靠住鐘點地做活兒。不過,那城裡的姊妹真好,白生生的皮兒,嫩生生的肉兒。那是城裡男人的福分。
街上的人可憐的是鄉里人,毒辣辣的日頭底下,連個躲處也沒有,胳膊腿燎起了水泡,一層層地脫皮。衣服也褪了色,從不見身上有一點鮮亮的顏色,活個什麼趣啊!就是那瓜好。不解的是縣中學里那對夫婦,大熱的天,卻也緊閉著門,黑夜尚可想象,大白天的卻又何必,難不成是青天白日的也耐不住了,這可是何等的燥熱啊!白里黑里的,卻又不見半個崽子下地,女人的肚子姑娘似的扁扁平平,姑娘似的細腰窄腚,姑娘似的細皮嫩肉。
出了三伏,立了秋,還有十八天的賽火呢!
出了賽火的十八天,劇團派人去南邊靠大海的大地方的大劇團學節目。去的都是主演和主力,輪不著他們。他們依然是每日地練功,依然練得不得法。她長高長大了一輪,不長的他看起來就像是縮小了一輪。她覺得自己長得太高大了,身體簡直成了累贅。洗澡時,望著自己那對豐碩得奇異的**,不由得詫異卻又發愁,她不明白它們怎麼長成了這樣,不明白它們究竟還將怎麼下去。她甚至以為是得了什麼奇怪的毛病。想到此,頭皮都發緊,害怕得想哭。她打量著自己碩大的每一個部分,連自己都有些懼怕。她想她是太大了,而她又無法使自己縮小。處在苗條秀氣的女伴中間,她碩大得不禁自卑自賤起來。加上她沒頭沒腦沒有分寸的言辭,伶俐的女伴叫她作大憨子。幸而她不是個肯用腦子的人,這一點懼怕與自卑的心情,絲毫傷害不了她的健康。她精力旺盛,胃口很大。夜裡,睡進被窩,兩條胳膊摟抱著自己,心裡對自己是十分的寵愛。然後,便像個嬰兒一樣香甜、沒有一點兒心事地睡著了。睡夢中會咂嘴,咂出很受嬌寵的聲音。對他來說,累贅的是他心靈的成熟。他的心似乎是熟透了,充滿了那麼多無恥的慾念,那慾念卑鄙得叫他膽戰心驚。他不知道這些慾念來自他身體的哪一部分,如果知道的話,他一定會毅然將那一部分毀滅。後來,有一個夜裡,他在不該醒的時候醒來時,忽然明白了那罪惡的來源,他自以為那全是罪惡。可是這時候,他忽然發現要毀滅那個部位是如此的不可能。並且,那些慾念也因這個部位的寶貴而為他珍愛起來。他不明白這出於什麼樣的理由。
這時候,外出學習的人回來了,穿著樣式別緻的衣服,提了更新換代的旅行包,走下了輪船,踩上顫巍巍的跳板,一步一步走上了岸。他們兩人也去接了,她總是擠不上前去,連一件行李也搶不到手,卻也一樣地激動,一樣地熱烈。或開路般地走在前邊,或壓陣似的走在後邊,嘰里呱啦地說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誰也不回答,誰也沒聽見。可是,如沒了她和她的聒噪,這迎接的場面便要冷清許多了。沉默的他卻走在了中心,由那位跳洪常青或方排長的主演搭了肩膀,一起走著。並不起眼的他,卻是這位主演的好朋友,軍師一般的地位。從碼頭回團的路上,那主演告訴他:
「有你的角色演了。」
那角色是雙人舞《艱苦歲月》里的小紅軍,再找不出像他那樣矮小而又武藝精湛的演員了。在別的很多劇團里,這角色都是由女演員演的。這角色就像為他而設計的,幾乎不用研究討論,就定了下來。這本就是屬於他的角色。一切都順利極了,只有一件困難,便是那舞蹈里有不少托舉,更有很長的一段,老紅軍須背負著小紅軍行走,且還要走出健美的舞步,做出剛勁的動作。這時候,方顯出他的不利。看上去瘦小的他,卻有著令人吃驚的體重。「老紅軍」背不動他,一上肩便彎了腰,再不可能走出舞蹈的步伐。並且,他們雙方都沒經受過托舉的訓練,不會藉助巧力而使身體輕便,他只會死死地攀伏在人背上,一心的惶惑與抱歉終是無用。當他又一次重重地從人背上跳下來的時候,那人再止不住怨言了:
「你是太重了。」
他紅了臉,轉而反擊道:「你是太熊了!」
那人面有慍色,眼看一場衝突就要起來,大主演便出場解圍道:「讓我來試試。」於是負了他在背上走了一遭,走是走了下來,卻是喘個不休。接著,旁邊的人也紛紛上前嘗試,將他在背上背來背去,走來走去,嘻嘻地笑著。他終於捺不住了,掙著跳下地,把身下的人推了一個趔趄,人們這才收斂了。
這天晚上,他沒有吃飯,留在練功房裡練彈跳。他知道那最初的縱跳是很關鍵的,一旦能輕鬆地上了肩,後邊的路程便好走了。如果在上肩時就耗盡了力氣,且又調整不好呼吸與步子,就麻煩了。除此以外,他希望自己能輕鬆一點。不過一會兒她也來練了,像是幫助消食,每頓飯後,她都要練功。這樣她才有理由多吃。她是極愛吃的,吃得極多。今天,她新換了一套肉色的練功服,是這回出去學習的人買回來統一發下的。是那些大劇團里正規的練功服,領口開得極低,尤其是背後,幾乎裸到了腰際。褲頭是平腳的,綳得過緊,深深地勒進大腿根部。
他忽然很和藹地向她請求,幫助他排練這托舉的一段。由於他久已陌生的溫和口吻,更由於她從下午起就憋在心裡的那一段愚蠢的逞強心情,她欣然答應了。他先向她交代了動作,不料她站在一邊早已將動作記熟,竟做得一絲不差。他便跑去問電工索來錄音機和磁帶,快轉到那個地方,開始了音樂。他上了她的背,她竟不覺得吃力,由於激越的音樂的伴奏,還很快活。他在她背上動作,很感踏實,他沒想到她的肩背是那樣的寬厚而有力量。他們極順利地走完了一遍,她只微微地有一些正常的喘息。沒等他開口,她便躍躍地說道:「再來一遍。」這回,他們是從頭來起,她將老紅軍的動作全學了下來,做得倒並不難看,尚有激情,到了托舉的時候,十分自然地上了肩。她的胳膊又結實又有力。由於她承受得輕鬆,使他也有了自信,動作大膽了,反倒靈巧了,減輕了她的負擔。他們漸漸熟練起來,竟比他原有的搭檔更為默契。五遍六遍下來,他們可以一無負擔地、輕鬆自如地去做所有的動作。他們忘記了技巧上的困難,忘記了托舉前須作的思想準備。那每一舉手,每一投足,猶如他們的本性一樣自然,音樂又是那樣的激動人心,重複使它更親切更悅耳。她忘了那角色是一個老紅軍,只以為就是她自己。他也忘了那角色是一個小紅軍,也以為就是他自己。每一個動作都是他們自己的動作,出自他們的心愿和本能。他們忘情地舞著,大鏡子里閃過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身影迅速地從這一面鏡子閃到那一面鏡子,他們的身影包圍了他們自己,他們竟覺得他們是很美的了。再沒有比舞蹈里的自我感覺更為良好的了,況且,還有著音樂。
當他再一次伏到她背上的時候,嗅到了濃重的汗味兒。他的胸脯感覺到了她厚實的背脊,那背脊裸在低低的后領外面,暖烘烘,濕漉漉。他同樣暖熱而汗濕的胸脯,與她背脊滯澀的摩擦,發出聲響,輕微地牽扯得疼痛。他的膝頭覺出了她努力活動的腰,他的手覺出了她渾圓結實的肩頭和粗壯的脖子,那脖頸由於氣喘,一緊一松。沿著汗濕的頭髮,他的鼻子覺出了她腦後盤起的髮辮的觸碰,帶著一股濃郁的油汗氣息,上面有一枚冰涼的夾子,戳痛了他的臉頰。他全身的感覺都蘇醒了過來,從舞蹈的技巧中解脫了出來,於是重新地緊張起來。與方才那抑制了全身心的緊張相反,這會兒,所有的感官和知覺全都緊張地調動起來,活躍起來,努力地工作著。舞蹈已成了機械性的動作,分不去他絲毫的注意了,他伏在一個火熱的身體上面,一個火熱的身體在他身下精力旺盛地活動著,哪怕是一絲細微的喘息都傳達到他最細微的知覺里,將他的熱望點燃,光和火一樣噴發出來。
這光與熱傳達給了她,她什麼也感覺不到,只覺得背上負了一個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按捺不住。可一旦等他下去,燎烤消失,背上又一陣空虛,說不盡地期待,期待他重新伏上背來。一旦上來了,則連心肺都燃燒了起來,幾乎想睡倒在地上打個滾,撲滅周身的火焰。可是音樂和舞蹈不允她躺倒。她像是被一個巨大而又無形的意志支配著,操縱著,一遍一遍動作著,將他負上身,又將他拋下地,她忽然輕鬆起來,不再氣喘,呼吸均勻了,正和著動作的節拍。軀殼自己在動作,兩具軀殼的動作是那樣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樣輕鬆自如而又穩當,不會有半點閃失,似乎這才是他應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躍全成了焦灼的等待。當他伏上背時,她才覺心安,沉重的負荷卻使她有一種壓迫的快感。他們所有的動作都像是連接在了一起,如膠似漆,難捨難分,息息相通,絲絲入扣。他在她背上滾翻上下,她的背給了他親愛的摩擦,緩解著他皮膚與心靈的饑渴。他一整個體重的滾揉翻騰,對她則猶如愛撫。她分明是被他弄痛了,壓得幾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顫,可那舞蹈卻一步沒有中斷。音樂是一遍又一遍,無盡地重複,一遍比一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經深了,有人在對著練功房怒吼,罵他們吵了睡眠,還有人用力地開窗,又用力地關窗。這一切,他們都聽不見了,音樂籠罩了整個世界,一個激越的不可自制的世界。
最後,終於有人扳動了電閘,燈一下子滅了,音樂戛然止住,一片漆黑。院里所有的燈都滅了,連月亮都沒有,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如同墮入了深淵。他已伏在她的背上,動作與音樂一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動了。足有半分鐘,他從她背上落了下來,掉在了地板上。兩人沒顧上說一句話,惶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樣漆黑的夜晚中,竟沒有碰撞,也沒有跌跤,就那麼一溜煙似的逃竄了。
後來,《艱苦歲月》中的小紅軍,還是由一名女演員取代了。他是如同鉛塊一樣沉重,而且日益地沉重,日益地笨拙,誰也負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一點輕巧,在誰的背上也無法放鬆自如,這緊張與笨拙更加重了身體的分量。他再找不到那噩夢一樣迷亂的夜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覺。他與誰都建立不了息息相關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見了他,卻有點躲閃,他也同樣,害怕見到她。他們甚至不敢在一起練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在,她也不去。漸漸地,他們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一處相遇的默契。可是他是那樣刻骨地想念她,她雖不像他那樣明確地想念,卻是心躁。她變得十分易怒,不明來由地就與人吵架,吵到最後,即使是她佔了上風也免不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哭號。院子里是那麼小小的一方,她放肆的哭鬧聲幾乎注入了每一個角落。他遠遠地躲在屋裡,聽著那哭聲,充滿了心碎然而快樂的感覺。
大熱過後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氣爽,陽光是透明的,空氣如水洗過一般,白楊樹很高的樹梢上,挑著一縷陽光,即使鄉里人的面色也顯得白皙了。這一個秋天,街上很流行鐵灰的褂子,西服領,微微地掐腰。要有人穿著這樣的褂子從街上走過,一街的人都會停住腳嫉羨地望。第一個穿這褂子的,是縣中學那外方來的女人,她很招搖地從街上走過,提著菜籃,向沫河口來的「貓子」買螃蟹。此地將船民叫作「貓子」,起心底里可憐他們,沒個安生的家,常年漂流在水上,沒個根似的。螃蟹張牙舞爪地到了她籃里,吱吱地吐著氣泡,扒著籃子的竹壁向外爬。她竟不怕,一隻一隻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就傳遍了,縣中學那對男女,竟吃那樣的東西。說這話時,「貓子」已經回了船上,一櫓一櫓地去遠了。他想著這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幾輩子地待在一地,生了根似的,什麼世面也見不著了。他望望蹲在船頭奶孩子的女人,女人很安心地看著船下的綠水,一波一波地盪著,撩著衣襟,騰出一隻食指,在孩子臉頰上划著。岸邊是整齊的大柳樹,柳絲兒低垂,一排幾十里,「貓子」心裡很寬暢。
這個秋天,她滿十七歲,他則是二十一歲了,依然是互相地躲閃和逃避。那一個夜晚,時時纏繞在他們心上,想甩也甩不脫。他們想做出忘記或不在意的樣子,為了可以坦蕩地重新在一起相處。可是只需短短的一瞥,便再也佯裝不下去,匆匆地縮回頭去,還是不敢見面。然而,雖是不見面,彼此卻被對方全部佔據了。他的想象自由而大膽,那一夜的情景在心裡已經溫習了成千上萬遍,溫故而知新,這情景忽然間有了極多的含義,叫他自己都吃驚了。她是不懂想象的,她從來不懂得怎麼使用頭腦和思想,那一夜晚的感覺倒是常常在溫習她的身體,使她身體生出了無窮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覺得身體遭了冷遇,周圍是一片沙漠般地寂寥,從裡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渴念折磨了她,她無法排遣,只是加倍地吃,吃的時候似可解淡許多,於是就吃得極多,極飽,吃到肚脹為止,而練功卻懶怠了。她的體重迅速地增加,各個部位都努力膨脹,她變得又丑又笨;而他卻在消瘦,每一根骨頭都暴露了出來,挑著皮膚,皮膚上每一個毛孔都生出疙瘩,傷痕纍纍。他簡直像一隻拔光了毛的雛雞,食欲不振。為了喚起食慾,他總是買了最多最好的飯菜,擺開在練功房門外的水泥地上,自己則坐在門檻上,瞪著怨恨的眼睛望著飯菜,久久不動筷子。他也不常去練功了。
練功房顯得很寂寥。
他們都很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