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所謂節操(上)
郝老頭名叫郝山,不過因為長年勞累,臉上早讓歲月刻下印記,顯得特別出老,所以,世人早忘記了他的實際名字,直接就叫他郝老頭了。
郝老頭確實是個好老頭,但凡鄉里鄉親有個什麼急難的,他哪怕自己的農活也抽不開身,也必定要幫上一手。
可是上天似乎偏偏跟他作對,老伴給他生了五個孩子,在最小的剛剛學走,就離開了他,這不,他過著這既當爹又當娘的日子,已經記不清有幾年了。
但是地里的收成就那麼多,時不時還可能遇上災荒攤派啥的,日子越得益發清苦。這不,前幾年縣裡有人說要招女工,就算是十分的不舍,他仍是把大女兒送了出去。
換回來的三十兩紋銀提前支取的薪水,讓郝老頭度過了最艱難的那幾年。可越是這樣,他就越覺得不安。雖然說是招工,可誰知道自己的女兒入了人家那裡,會落入怎樣的境地呢。
如今,女兒突然回來了,不但帶回來一大筆錢,還和他說,要他把家裡賃人家的地全部還給人家,她要老父親跟著她走,把弟弟妹妹都帶上,以後他能找上份輕鬆的活,弟弟妹妹也能上學堂讀書。
郝老頭本來不會相信的,還以為女兒是得了臆症呢,但當女兒甜密的牽著個帥氣的,穿得象洋人的小夥子進門的時候,他不得不相信了。
聽說這些年許多人去了北美那邊都混得不錯,女兒也是從那邊過來的,又加上這個男子對女兒恭敬的態度,他信了。
但走到吳東家府前的大門前,郝老頭仍有些躊躕了。
吳東家,是這方圓幾十里有名的讀書人,也是這方圓數十里內有名的大地主。方圓數十里的佃農們,多是租住著吳家的土地,一代一代。
雖然吳家待人還算和善,遇上災荒年成,也會減免一些租子,但這年頭,窮人比富人多,為了能多種上吳家一些地,改善一下生活,佃家們可是沒少受吳家管事的人的氣。吳家在郝老頭眼中,就是很高的存在,自己這回去雖然是交還租地,可是郝老頭仍有些忐忑不安。
可一想起女兒說的,只要去了那邊,不但每人能分到幾十畝地,而且只需要繳納農業稅,不但不要交租,連官府都不敢再攤派。
更要緊的是,大兒子眼看就要滿十六歲了,在這裡,過幾年就要相親了,可以他現在家徒四壁的樣子,人家誰願意嫁。可要是去了那邊,辛苦幾年,自己還能當個小地主,何愁娶不到親。
而且,聽說小的還能上學,除了老大郝大秀(現在改名郝珍珍了),二兒子郝俊外,其它三個都可以送入學校去,這能不讓郝老頭動心么。
想到種種,郝老頭終於鼓起勇氣,推開了吳東家的門。
吳東家是一個年約五旬的老者,早年聽說還進過學的,只是眼看科舉無望,這才回鄉過了這耕讀的日子。不過,雖然人家不讀書了,可同門同學當中,可有許多是當官的。雖然吳東家一向還算低調,但作了吳家幾十年的佃農了,郝老頭還是知道這些底細的。
不過這幾天吳東家吳良德顯然不太順利,但看著郝老頭進來,卻出奇的擠出了一些笑容:「郝大哥,這回來是有什麼事啊?」
也由不得他不和氣一些,今天這已經是第五個來找他的人了,一向老實本份的郝老頭,會是第六個么?
「這個…東家,感謝東家這些年來對郝老頭一家上下的幫助,現在我也年紀大了,種不了地了,因此想把東家的地還給東家了。」郝老頭知道,下了這麼大的決心,伸頭是一刀,縮刀也是一頭,為了兒女們以後能有個好的安排,他是豁出去了。
「哦,」吳東家的心裡硌磴一下,果真又是這麼回事啊,儘管這樣,還是不死心的說,「我看大哥的身體還蠻好的嘛,再幹個十年不是問題。這個呢,若是對租子有想法,咱們可以商量嘛,我也想了,以往的租子是高了點,明年咱就按五成,按五成收租好不好。」
若不是最近要求退租的多達十幾個,吳家幾千畝良田眼看有近千畝田無人耕種,吳東家也是少有的低調了。若是以前,他怎麼可能如此低聲下氣的和這些低賤的佃戶說話。而且還是親自接見。
「謝謝東家的,不過,我是真做不下了,老了,孩子們都說,要讓我輕鬆過日子了。」雖然郝老頭想盡量抑制住,但仍然掩飾臉上的驕傲神情。
這個便宜女婿雖然沒有經過自己的同意就把他的女兒答應了,但就憑人家在自己面前恭敬的樣子,以及對女兒的關照,就值了。
再說,當初狠下心來把女兒送走,原就不指望這個女兒再會認自己。運氣好的,進個富人家為奴為婢,甚至做個小妾,也能富貴一生,運氣不好的,被賣到窯子里,也是女兒的命。
可是不曾想,女兒不但混出了個模樣,聽說,還是織布廠的領班,如今是被大老闆派到這裡來傳授新技術的,而且還找了個好歸宿,更說過要養自己的老,他能不開心么。
領班是什麼官郝老頭不知道,但女兒真摯的情義他卻是知道的。就象女婿說的那樣,他們已經過膩了這種給人當狗當奴才的日子,北美那邊他們能活得象個人樣,那他還猶豫什麼。所以,這會吳東家說的話再動聽,郝老頭也是不信了。
「郝老頭,你翅膀是長硬了是吧,」郝老頭驚奇的是,這吳東家的臉,說變就變了,剛才還一片和氣呢,馬上就如同進入了數九寒冬般陰冷了,「你也是中了那些人的毒,要移民是吧。好,你要走便走,咱們便好好的算一下這幾年的賬吧。」
「東家,你算吧,我把該給的都帶來了呢。」好在女婿早有交待,說這些地主家的說翻臉就翻臉,他還不信,如今還真的讓女婿說中了。
「記得你婆娘在的時候,我讓人送了兩斗米,還記得吧?」吳東頭不溫不火地說。
「記得,記得,」郝老頭驚呆了,都過去五年了,這吳東家真好記性啊,但是這確實是人家送的,他不想賴掉。
「還有,你家小四放牛的時候,吃掉了西家整整一塊青苗,當初應該要賠一千錢的,沒有讓你賠,是不是也要算了?」
「該算,該算,」這回郝老頭笑了,既然要賠,那就賠吧,賠完了,他可就不欠吳家任何了。
…
「總共是二十五兩六銀三錢的銀子,咱是鄉里鄉親的,我也不收你太高的利了,按兩分的利,這些年下來,共是六十八兩五錢,那五錢就不要了,就按六十八兩吧。」吳東家划拉著算盤,很快就報出了一個數字。
「六十八兩?」郝老頭不能淡定了,敢情自己替吳家種了這麼多年的地都是白乾的了,還欠人家這麼多。
但隨即他又淡定了,從背包里掏出七十兩銀子扔在桌子上:「這裡是七十兩,剩下的不要找了,就當我這些年承吳家的照顧,聊表一下感謝之情。」
隨即他揚長而去。按女婿的話說,咱有錢,咱就是這麼任性。郝老頭也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舒暢感,這輩子也能惡主吳東家一回,他爽極了。
七十兩銀子,郝老頭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就這麼給了吳東家的,郝老頭真的有些肉疼。可聽郝珍珍說,他那女婿可是坐擁北美最大的百貨公司的三成股份,真不差錢,這點錢,對他們家說,算得了啥。
可隨即他又疑惑了,這吳家不是積善之家么,他們不是說要和鄉親們和睦相處么,他不是信誓旦旦的代表數百家佃戶們向官府承諾,要建設和諧的地主和佃戶之間的關係么。
就他剛才那吃了自己都不想吐骨頭的神情,這是鄉親,這比土匪惡霸們還惡吧。說好的節操呢,說好的讀書人與人為善的節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