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石評梅:現代版蝶戀花
十三
石評梅
現代版蝶戀花
她出身於晚清最後一代科舉人的家庭
她是父親手中的掌上明殊
她是山西大宅門裡走出的一代才女
她要自由要愛情要沒有束縛的兩性關係
然而在男權社會鼎盛女權主義還未建立起的五四浪潮里
誰又能保證衝出傳統樊籠之後
女性能真正走進自由的殿堂
在新舊文化積壓衝撞的時刻
她勇敢一試,卻最終演繹了一段蝶戀花式的傳奇故事
山西大院夢裡人,幾多閨秀舊朝恨
山西平定自古就有「晉冀咽喉」之稱,從北宋起就建立了最早的一批書院。千百年來此地儒學成風機杼一家,素有狀元府邸之美稱。一走進平定城,抬眼城門便可見牌坊官匾無數,各家各戶門前都貼著別有韻致的楹聯,一看便知這整座城都像是浸泡在了筆冢墨池中一般。
時值晚清末年,平定三道後街三十五號里的人家顯得好生熱鬧。這家的男主人姓石名銘,祖上三代皆是讀書人,輪到他這輩上年紀輕輕便中了舉人,只嘆時局變化改朝換代,石家的這個舉人老爺,還未有一番作為便迎來了又一片天地格局。
這舉人老爺石銘在四十歲上便娶妻有三,大夫人為她生下了兒子汝璜,繼承了他母親家的溫良品性,一家其樂融融。更可喜的是續弦李氏在石老爺四十多歲時又為他添得一女。
這老來得子本就是一大人生樂事,偏生這女兒家又從小聰慧異常,百日抓周時不去碰那脂粉玩意兒,居然一手抓著那《四書》《五經》不放,這更讓石銘心生歡喜,別樣寵愛這個小嬌娃,特為她取名汝壁。后又因這女兒家生來喜梅,便又取了個評梅的別號。
評梅的父親是個書痴,而母親則喜愛養花,家中院落里還搭起了葡萄架,更有夾竹桃臘梅芭蕉等等,而不知名字的各種花色更是不可計數。由於從小她深得父親族人的疼愛,所以在她三四歲上便開始了本家私塾的啟蒙教育。
石家本是望族,《左傳》中就有「今天下姓氏皆古諸侯之後,石之得姓周始。」到了清初石氏家族便設立了私塾,在鄉里培養本族的子弟。而平定第一個開私塾辦女校的便是石家族人開的先河,天資過人的石評梅便是在這樣一個教育世家中出生成長起來的。
父親常常在石評梅下學后還拿出《四書》來考問她,她皆能對答如流,樂得老夫子撫掌拍案。辛亥革命后,五十多歲的石老爺也要革新,自行剪去了辮子,跑到省城太原的山西省立圖書館任職去了。石評梅也隨父親來到太原,入讀太原師範附小。由於家學淵源她又天資聰穎,在學校里她不僅是學業優秀,更是能歌善畫惹人注目。
附小畢業后,石評梅的大多數同學都沒有繼續升學了,而從小便耳濡目染父親做學問的辛苦與樂趣的她,早早地便下定決心一定要繼續求學下去。十二歲時她考上了山西省立女子師範。在六年的山西師範修學的過程中,她不僅詩文出眾,畫藝更是高人一籌,閑暇時還能拉一手悅耳的手風琴,驚得四座稱奇。
讀完師範的她已滿十八歲,此地自古民風淳樸保守,女孩子到了這樣的年紀一般家人都不會再准許出門,都是待字閨中只等將來嫁個好人家。好在父親石銘開明,恩准了石評梅北上求學的請求。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嬌滴滴女娃兒第一次單獨遠行,實在不能讓老父放心,於是他便托同鄉、在北大求學的學生吳天放送女兒北上進京。
那時的北京與山西相比完全是另一番天地,男女平等自由戀愛的風還沒有刮進保守的平定小城。上火車時除了石評梅與同伴吳天放坐在同一車廂的兩對面,其餘的男女無論老少皆是自覺地分車廂落座,嚴守著男女有別的訓誡,由此也可見當地民風之守舊了。
上帝錯把生命之花植在了無情的火焰上
石評梅一進北京便決定投考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本來已經篤定了投考文科,無奈這一年文科不招生,幾番掙扎思量之下只好轉投體育系。在新思潮的影響下,她讀了許多新文學作品,而吳天放更是熱情地照顧起這同鄉的小女子。
聽說這女孩子喜歡讀書,他便為她奉上了以自由愛情為主題的新小說。又打聽到姑娘喜歡梅花,便買了一堆印有梅花水印的信箋,紙上濃墨寫著贊梅愛梅的詩句,愛慕之情早已經是溢於言表。這對初初走出家鄉遠離父老照顧的石評梅而言,無疑是一種情感的補充。
他們談文學談未來,少女石評梅心中便蕩漾起了幾分為愛情迷醉的情懷,更對吳天放許下了「非君不嫁」的諾言。只是一次無意中的探訪讓她整個的希望落了空,原來這吳天放早已有了家室,甚至女兒都大了。面對這樣的事實,石評梅心灰意冷下來,她是發誓不願做「姨太太」的。
石姑娘下定決心終身不嫁了。保持獨身主義似乎是那個時代女性消極自保的最後一招,就像娜拉的出走,沒有一個真正的出口,走又能走到何處呢。
對於吳天放,石評梅原是抱定了從一而終廝守終身的想法的,只是初萌真情便遇人不淑。同是她的摯友又是才女作家的盧隱就曾如是說過,「評梅天生有一種神秘的思想,她願意自己是一出悲劇中的主角,她願意過一種超然的冷艷的生活。因此她希望她的朋友也是這麼一種人,但是不幸吳君絕對不是這種人。而且吳君又是已經有妻子的人,他對於評梅只不過遊戲似的,操縱她的心,到評梅發覺她的理想完全是夢的時候,她的心是傷透了。」
情義兩難全,只是蝶戀花
正在石評梅決心與初戀一刀兩斷選擇獨身生活的時候,高君宇卻出現了。在山西同鄉會上,石評梅結識了這位北大才子,五四健將,有「革命鬥士」之稱的高君宇。相談之下才發現這高君竟然與自己的父親還有師生之誼,他鄉遇故知,兩人便談得格外熱烈。
以致會後石評梅忍不住給這位同鄉大哥高君宇去了一封信,大抵訴說了自己的煩惱與悲觀。「同鄉會分手之後,我感到很惆悵,煩悶永久張著亂絲攪亂著我春水似的平靜。我寧願歷史的鎚兒,永遠壓著柔懦的靈魂,從痛苦的瓶兒,倒瀉著悲苦的眼淚。我只覺著我生存在地球上,並不是為著名譽金錢。我不積極的生,也不消極的死。我只願在我樂於生活的園內,可惜怕終究是曇花了。」
這信寫得又詩情又讓人憐惜,惹得深受父母之命而早婚、同樣苦悶的高君宇心中竟掀起了陣陣波瀾。也許最初石評梅的這封信只是自怨自艾的文字宣洩,卻不承想意外地敲開了高君宇塵封久已的情感之門。
早在高君宇十五歲時父親便私自為他訂了一門親,雖然他百般反對,但在父親病重的情況下,這個鬥士最終還是繳械投降了,回家去與比自己大兩歲的李氏成婚,之後他又逃回北平繼續自己的學業和革命工作。
他原本只想用事業沖淡自己婚姻生活的不幸,但此刻這個才識兼備的女子卻不經意間讓他動了真情。特殊的環境下他只有頻頻鴻雁傳書表達自己的情誼,並鼓勵她繼續寫作好好生活。
可嘆一個是被感情欺騙了的女子,一個是被迫娶妻亦受感情困頓的男子,當石評梅聽完高君宇的過去時,她心中竟有了一絲憐惜之情。回想當初如果吳天放像今日高君宇這般坦言,自己也不至於陷入一種尷尬到無法自拔的境地里。
雖然看似無望,然而高君宇卻不願放棄這生命中的第一次悸動,一方面他下決心了斷那場沒有愛情的婚姻,一方面他又迫於局勢四處逃亡。在西山養病期間,滿山的紅葉激起了他對石評梅的思念,於是在隨手拾起的紅葉上題下了「滿山秋色關不住,一片紅葉寄相思」,將這特別的情書寄與了石評梅表達愛意。
但此刻石評梅對愛情的信仰早由熱情堅持轉入了黑暗懷疑,她深深地陷入了這段煩惱之中,「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又怎樣安慰他,為了我沒有一顆心給他,承受了如何忍心欺騙他。我即使不為自己設想,但是我怎能不為他設想。」
於是,冷靜片刻后她便在紅葉背面寫下了「枯萎的花籃不能承受這鮮紅的葉兒」,以示不堪重負此情難待。收到石評梅回信的高君宇雖然極度傷心,但他仍不肯放棄這段感情,將石評梅退回的紅葉珍藏在隨身的衣服里,而這紅葉最終直到他重病去世后才又重新回到石評梅的手中。
一方面是革命壯志未酬,另一方面是愛人情深難卻。高君宇終於還是下定決心去結束他那長達幾年而有名無實的婚姻關係。但抱定了獨身主義的石評梅聽到高君宇的表白后仍然不為所動,甚至去信表達了對高君宇前妻的同情。
這讓高君宇陷入了一片失望,他無可奈何地說:「為了不妨害你對過去的忠誠,我不再為君所不願之要求了。」這絕望的話語又讓石評梅感到深深的自責,她在日記里寫下了「我現在恨我自己,為什麼去年不死,如今苦了自己,又陷溺了別人」。
1924年,高君宇遭受北洋軍閥的通緝,被迫逃亡。臨行前他仍不忘找石評梅話別辭行。同年六月,他終於結束了與原配李寒心的婚姻,但他又怕自己的熱情衝動會嚇跑那個已是驚弓之鳥的小女子。
高君宇逃亡至廣州,作為孫中山先生的助手他負責指揮鎮壓叛亂。槍戰混亂中他的汽車被打得千瘡百孔,所幸子彈只是打碎了一扇車窗玻璃,他的手被划傷了。大難不死的他只想著為石評梅準備一個生日禮物,走下汽車他便去買了兩枚象牙戒指,夾著那被叛軍打碎的窗玻璃一起寄給了石評梅。
「願你承受了它,或許你不忍,再令它如紅葉一樣的命運吧。我尊重你的意願,只希望用象牙戒指的潔白堅固,紀念我們的冰雪友情吧。」
面對高君宇的深情愛意,石評梅最終還是打開了心扉,動了念頭坦然接受高君宇的愛。只是此刻高君宇由於長期勞累奔波病症日益嚴重了起來,他終於還是回到了北平被送進了一家德國人開的醫院治病。
當石評梅來醫院看望他時,他忍不住緊握住她的手說道:「珠,放心。我原諒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我不原諒時我不會這樣纏綿地愛你了。但是,珠。一顆心的盼賜,不是病和死換來的。我現在不希望得到你的憐憫同情,我只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愛你的。」
在這番深情表白下,石評梅不忍地安慰道:「你如果能靜心養病,我們的問題,當在你病好時解決。」
正當幸福的號角即將吹響,高君宇同石評梅都在期待一個新的開始時,吳天放卻在此刻給石評梅寄來一封不明不白的挽留信,「一方面我是恭賀你們成功,一方面我很傷心,失掉了我的良友。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所可以安慰我的只有你,所以你一天不嫁,我一天就有安慰。」
所謂舊情難卻,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吳天放的一封挽留信,讓還未開始新生活的石評梅馬上打消了重新開始的念頭。衝動的她大哭了一場,又跑到醫院告訴高君宇,他們兩人是絕不可能的。
而她並未曾想到,這致命的拒絕竟成了高君宇的死亡通知書。一下失去精神支柱的高君宇病情急劇惡化起來,被醫生通知轉入協和醫院。但此刻他最擔心的卻還是石評梅,為了不讓她擔心害怕,他們約定三天後兩人再見。
然而石評梅並未想到這竟然成了他們兩人的最後訣別。高君宇在手術后因為大出血還是孤獨地離開了人世,這個經受了無數革命洗禮的鬥士最終還是戰死在了愛情的疆場上。
此後,人們便經常流傳著石評梅出沒於陶然亭在高君宇墳前飲酒悲歌的傳奇,當年的小報記者甚至還拍到了她與盧隱酒後哭作一團的場景。萬念俱灰的石評梅在悔恨和內疚中痛苦地生活了三年,最終死於腦膜炎,根據她的遺願,這對生不能結成連理的悲苦戀人,在死後最終還是葬在了一處。
用她生前對好友陸晶清說的話來總結她這一生:既是封建禮教的反抗者,又是世俗人言可畏面前的弱者,既是受害者,也是這出悲劇的釀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