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王漢倫：狀元府邸走出的女明星

十六

王漢倫

狀元府邸走出的女明星

她本是蘇州大戶狀元府邸人家的小姐

卻為何走出深閨成為中國第一代女明星

她裹過小腳讀過詩書做過明星辦過美容院

她是中國第一位出演女主角的女演員

她是中國第一位女製片人

然而十六歲便嫁為人婦的她卻遇人不淑

也促成了她走上社會追尋個人的獨立自主

最終她成為中國第一代的女強人

狀元府邸鎖清秋，宅門閨秀罹難愁

王漢倫本不姓王也不叫漢倫，她的本名叫彭劍青，是蘇州葑門名門望族之後。彭家的門楣上甚至還留有乾隆爺的御筆，只因為這大宅中先後出過兩個狀元，所以彭宅在當地便有了狀元府邸的美名。

時值民國初年，彭家雖失卻了昔日的光輝，但在蘇州仍是有頭有臉的角色，男子皆承襲家學，而女兒家則恪守著大家閨秀幽居閣樓的傳統。彭劍青是彭家最小的千金，從小隨母個性沉鬱不喜言談，常年在外任督辦的父親在她十五歲時才發現，自己的女兒竟成長得這般孱弱自閉，於是他便做出了全家搬遷的重大決定，讓女兒見識一下「中國的巴黎」——上海，希望這都市開化的風貌能改變一下她封閉的個性。一到上海父親便將她送進一所基督教會創辦的貴族學校——聖瑪利亞女學。這是一所全然西化的女子學校。

彭劍青在這裡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與同齡少女的不同，雖然最初從衣飾到生活習慣都讓她覺得無所適從，但漸漸地她也在這活躍和開放的氛圍中得到了一次全新的蛻變，雖然彭劍青並沒有變得像其他來自大上海的女孩子一樣外向開朗，但她也漸漸地學著享受這國際大都市給她帶來的全新的刺激。

與彭劍青的其他改變相比，從未見過銀幕的她似乎比任何人都著迷電影院，為此她還為自己取了一個電影里女主角的英文名字——Hellen。父親看到女兒的這些變化由衷地感到了希望，他原本便希望自己的女兒能長成一代新女性，受教育有思想有見識個性開朗。

然而就在彭劍青開始邁進人生的轉折點時，雙親卻突然相繼去世，接二連三的創痛讓她才將綻放的個性自然而然地又退回到了幽暗的閣樓。父親在臨終前曾囑咐長子，一定要善待小妹劍青，她的婚事要等她完成學業后再做定奪。

然而父親一去世，長兄便私自決定讓劍青退學嫁人，最初她還以父親做擋箭牌，然而兄長的一句長兄如父，便壓得她啞口無言。嫂嫂見二人僵持不下，也在一旁勸慰劍青，自古女人的命運不都是由父兄掌握的嗎。

畢竟單憑她個人的力量實在無力爭取什麼，無奈之下她只好答應了長兄為自己訂下的親事。其實兄長急於嫁出妹妹的原因有二，一則女兒家是賠錢貨，他原本就不同意父親將妹妹送到洋學堂受什麼教育。二則他為劍青選的人家又是東北奉天中日煤礦督辦張桂卿，以後妹妹衣食無憂不說，在新時局下兩家的聯姻對日益衰敗的彭家或是他自己的事業來說都有好處。

就這樣彭劍青十六歲便稀里糊塗地出了嫁，然而她並未想到這一嫁，便是要離開上海離開父親的家，隨夫婿一起回遙遠的奉天。這一南一北的落差著實讓她體味了生命的又一次漂泊，然而這一次的感受卻全然不同。

從江南到上海，是隨父親一起見識一個新世界，那個男人全心全意地要她長硬了翅膀可以成為彭家第一位新女性。而這一次卻是完全離開了南方的土壤，隨行的除了舊日的衣物嫁妝便沒有一件是可以讓她熟悉安生的。

新婚燕爾丈夫最初的甜蜜呵護讓她不僅淡化了喪父的哀愁，還漸漸喜歡上了這個新家。然而好景不長，身為中日煤礦督辦的張桂卿常常借著工作之便早出晚歸，回來還常常帶著一身脂粉味，女人的敏感讓她開始追問丈夫的行蹤。

最初丈夫還支支吾吾，到後來便不理睬她了，她實在忍不住猜疑便跟蹤了他一次，這一跟不要緊，卻發現了丈夫一直以來隱瞞她的秘密。原來這表面脾氣溫和的張桂卿平日不回家都是在和一個日本妓女廝混。

看著二人親昵不避他人的情狀，彭劍青驕傲的自尊心一下子蕩然無存。獨自回家后，她便下定決心不再過問這男人的任何事情，只等著時機成熟徹底與他解除婚姻關係。然而自知理虧的張桂卿見妻子如此冷靜反而狐疑起來。沒有家世背景白手起家的他才為有這樣出身體面的嬌妻在外揚眉，而後院卻失了火。

想來想去，他便帶著彭劍青回了上海，這一行為在他看來便是對妻子的一種交代，大家就此相安無事了。而對內心受創的劍青而言，只要能回家，心理上也算有個依靠。哥哥平日背著嫂子也做過許多荒唐事，這男人實在是無法看得準的，還是假裝迎合回到兄嫂家再作計較也好，然而她的計劃最終也是一半如意一半落空。

其實張桂卿離開煤田回上海真正的原因卻是為了和日本人做更大的買賣，這次並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生意，而是賣掉自家的國土與那東洋人。自小受了傳統忠義道德教育的彭劍青雖然身為女流，卻從未想過賣國求榮的事情會和她沾上邊，與她知道丈夫的詭計后便好言相勸，誰知丈夫不僅不聽還打了她，這讓回到故土的她對這個男人徹底死心下決心當斷則斷。

小姐成明星，亂世做女豪

勉強維持一年的婚姻在彭劍青的堅持下還是以離婚告終。在離婚這件事上兄長對劍青的態度是極其不滿的，原本急急地將她嫁出去於他自己也是有不可告人的原因的，因先父極其疼愛劍青便將祖傳的一套紅木傢具送與她，將她遠嫁這套傳家寶自然是搬不走的。

而劍青這一回來，不僅原本的計劃落空還要繼續養著這個妹子，於他責任上還是面子上都是抹不開的。雖然每每對她奚落苛責但在沒有物色到新的人家前還是要管住她的一日三餐，只是不讓她回祖宅居住，而讓她寄居於乾媽家中。

十七歲的彭劍青又恢復獨身，但一年之隔她已由少女成長為少婦，寄人籬下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況且兄長不准她出門繼續學業，這暫時的自由也僅僅是待嫁閨中。兄嫂還在繼續為她物色新的人家，以前的家永遠也回不去了，而兄嫂更不會養活自己一輩子。

對現狀想明白了的劍青開始嘗試自謀生路，最開始是去做小學教員，由於收入入不敷出又轉而跳槽到一家洋行做打字員，這點謀生的技能還多虧了父親在世時自己在聖瑪麗亞女學中英文和打字的基礎。

也正是在四明洋行，她遇到了她生命中的貴人，正是這個人將彭劍青的人生領向了另一條道路。這個人便是她在四明洋行的同事任矜蘋，任不僅在洋行做事還是明星電影公司的股東之一，同當時有名的導演張石川相熟，一個偶然的機會她便在這位同事的介紹下去明星公司試了鏡。

這一試不打緊，張導演當下就拍板同彭劍青簽訂了演員合同，約定片酬五百元，每月還有二十元的津貼。面對如此「豐厚」的酬勞，急於自立的彭劍青便當下辭去四明洋行打字員的工作。得知彭家的小姐要去做「戲子」，兄嫂一下子大怒，要將這不肖子孫送回蘇州老家祠堂接受家法。

彭家兄長說道：「昔日彭家請戲班來家中唱堂會，那些戲子連個板凳都沒得坐，你倒好，彭家的千金小姐不做，倒去做一個戲子。你要這樣敗壞門風，就乾脆不要姓彭。」

這話說得決絕，彭劍青也看清了長兄的嘴臉，於是便徹底與他脫離了關係。不讓她姓彭，她便改姓王。那時正值端午佳節，四處人家張燈結綵，而她一個弱女子卻是如此伶仃，她發誓日後不再做生活的弱者，從此自強自立起來不再靠任何人。

她想到了老虎為百獸之王，無所畏懼，虎頭上不是都有這樣一個「王」字嗎。她此生便要靠自己的能力闖出一片天地來。想到學生時代自己喜歡的一個電影角色叫Hellen，便將其音譯改作了自己的名字。

從此那個名門之後彭劍青便在世間消失了，而時下的電影圈卻多了一位女明星——王漢倫。

明星電影公司一直是人才輩出的地方，悲情女星張織雲和後來的電影皇后胡蝶皆曾是這個公司的王牌。而王漢倫的第一部戲便是後來名震四海的《孤兒救祖記》。這部情節曲折，故事感人的影片不僅打動了觀眾，還打動了本片的主演王漢倫。

因為她所出演的角色正是一位被家庭拋棄，被生活踐踏的苦難女性。在出演此片之前，王漢倫可謂是一張白紙，然而正是憑藉著她對角色感同身受的理解和本色演出，打動了無數影迷，也為明星公司贏得了巨額的票房。

與現在不同的是，當年電影的巨額收益卻與所參演的明星關係不大。所有票房收入盡數歸於電影公司，雖然王漢倫的名氣大漲，可收入卻還是每月二十元補貼。試想再是有才華的演員也有黔驢技窮的一天，況且在新人輩出而電影市場才將開拓的國內，王漢倫再能演也並不是片片都有機會出演女主角的。

作為一個表面光鮮的電影明星，收入不見漲而必要的支出卻越來越多，卓有主見的王漢倫在跳槽了多家電影公司不果的情況下終於不得不面對這個圈子的現實——演員終究只是電影公司任由擺布的棋子和斂財工具，更何況這不平等的交易中還包含了各個巨頭間用旗下女明星的人身自由為交換的可恥黑幕。

下定決心脫離這個剝削怪圈的王漢倫便大張旗鼓地辦起了自己的電影公司，而公司的名字就叫——漢倫影片公司。所謂白手起家，王漢倫在沒有任何背景的情況下便大膽挑起反叛的旗幟，不僅自己任製片，還要兼主演，沒有錢請剪輯她竟然自己動起手來。

這部由她一手鑄造的處女作《女伶復仇記》竟然奇迹般的火了，她獨自帶著膠片到全國各地巡迴放映，從南到北一片歡呼之聲，以致電影幕間休息時她還要應邀上台與觀眾見面，當時轟動的情形可謂曠世空前，而這部影片也為她掙了不少錢，她第一次體驗到了獨立自主所帶來的生活的快慰。

而隨著電影工業化的發展，明星輩出新人不斷，大影業公司又互相兼并，小成本製作又單打獨鬥的漢倫影業公司最終還是被這大時代的浪潮所吞沒，然而王漢倫企圖獨立的志願卻未曾打消。

既然電影圈混不下去了，她便決心發展新的事業。自她告別影壇后，便隨一位法國美容博士研究起了化妝美容，三十年代的上海雖然有「中國巴黎」之稱，但女子美容行業卻還沒有真正建立起來。平常的百姓不懂，大家閨秀則追捧當世的明星，而國內的明星們則大多模仿外國雜誌，這看起來似乎和現在的時尚潮流如出一轍。

看到了這其中市場需求的王漢倫便著手辦起了中國第一家美容院，美容院就開在上海最時髦最繁華的霞飛路。然而事不遂人，漢倫美容院一開張便遭到地痞流氓的勒索，她一個弱女子硬是堅持了下來，不畏惡勢力幾番搗亂威脅。

然而沒承想她扛過了地痞流氓的騷擾卻抵不過國難當頭的大勢，繁華似錦的上海也淪陷了。敵偽要她在電台上為日本人做宣傳，她借口生病拒絕了，這樣的理由自然是騙不過對方的，當下來人便撂下話來，「既然病了，那美容院也別開了。」

歷經多年奮鬥，王漢倫努力創下的一番事業最終還是以關門大吉收場，這段時間她不僅用光了之前《女伶復仇記》攢下的積蓄，甚至變賣了所有的傢具衣物，終於在最後的時刻她盼來了抗戰結束。

抗戰結束，全國一片百廢待興，本想東山再起的王漢倫卻再也沒有機會找回她昔日明星的風采了。阮玲玉去世胡蝶退出了影壇，此時的影壇已是新一輩的天地，江山代代出，新人換舊人。雖然已年滿四十，王漢倫卻並未覺得自己老了，然而在面試角色時還是被電影公司的老闆一口回絕，並諷刺道，「你也不去照照鏡子」。

至此這位奮鬥一生爭取獨立的王漢倫最終還是淡出人們的視線，而她作為一個女子為自由獨立奮鬥的努力卻從未曾停止過。人們歔欷於歷史朝代的更迭，而對於千百年來受著壓迫束縛的女人的個人命運卻從未真正正視過。

怎樣的人生更值得讓人紀念，怎樣的女子更讓人難以釋懷，王漢倫用她的一生為我們做了一個最好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