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毒販
2015年高考前夜,我和專案組同事一行人分坐在三台車裡,在大雨中靜待天亮。
販毒嫌疑人王慶來被兩名民警夾著獃獃地坐在後座,閉著眼睛,心中不知在盤算什麼。車上很安靜,只有雨點敲打車窗玻璃的聲音。
五點鐘,雨停了,我下車點了一支煙,驅趕一夜未眠的困頓。旁邊車上的同事也下車伸懶腰,我們相視一笑,便又被各自的車長喚回到車上。
六點鐘,已經有居民開始出門晨練或者過早(吃早點),有人看到我們三台車裡坐滿了人,大清早就停在樓前很是詫異。有幾位老者上前想一探究竟,同事亮了一下警官證,示意他們趕緊離開。
七點多,一個女孩終於從樓梯口出來,是王曉曄。她身著校服,左手拿著水壺,右手拎著一個透明的塑料文件袋。
王曉曄是王慶來的女兒,此時,她似乎下意識地向我們這邊望了一眼,後排的同事趕緊把王慶來的腦袋按下去。
我們在等這一刻,王曉曄要出發去高考了。
(1)
王慶來今年45歲,有八年的吸毒史。以前開過一家裝修公司,輝煌過幾年,後來染上毒品,公司慢慢荒廢了。一年前,王慶來不知從哪裡尋來路子,開始以販養吸。
幾年前,王慶來的妻子不辭而別,據說是跟王慶來以前的一個生意夥伴跑了。頭幾年還偶爾電話聯繫一下女兒王曉曄,後來便徹底消失。老婆跑了之後,王慶來也不怎麼回家了,女兒王曉曄獨自料理自己的生活,儼然成了一個「孤兒」。
2011年,王慶來被送往戒毒所強戒(強制隔離戒毒)前,王曉曄來派出所給王慶來送衣物,我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小姑娘。那年她雖是個讀初中的小女孩,但臉上卻帶著同齡人沒有的成熟。
當時,王慶來家在我所管理的社區,由於王曉曄特殊的家庭情況,我和她的幾任班主任老師一直都有聯繫。類似家庭中的孩子,很多都出現了這樣那樣的問題。我擔心王曉曄,便聯繫她當時的班主任老師一同進行過幾次家訪。
開始時,王曉曄對我的到來很是畏懼,從不敢抬頭說話。去的次數多了,雙方就沒那麼生分了。王曉曄和同齡的小女孩一樣,有著自己的小心事、小夢想,也有自己的愛好和喜歡的明星。但父親王慶來一直是交談的禁區,無論之前聊得多麼愉快,只要話題扯到王慶來身上,曉曄便咬起嘴唇不再接話。
「這孩子命苦啊,怎麼生在這麼一個家庭呢?」這是她初中班主任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每次家訪結束后,我和班主任老師都會給她留下點兒錢,並囑咐她把錢收好,不要讓王慶來知道。毒品是個巨大的窟窿,王慶來毒癮上來,難保不會打這些錢的主意。
後來我聽說,王曉曄每次都會用小本子把我們給她的錢數記下來,班主任感嘆:「小姑娘自尊心強得很,她這是打算以後還給咱們呢……」
王曉曄中考時,王慶來躲高利貸跑路去了外地,要賬的馬仔頻繁上門騷擾。王曉曄在本地沒有什麼親戚,我和班主任老師商量了一下,在派出所對面的賓館給她開了一間房,晚上我負責給她「看場子」,白天班主任老師護送她去考試。
王曉曄很爭氣,當年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市裡的重點高中。學校為照顧王曉曄的情況,還給她免去了高中三年的學雜費。王慶來自己都朝不保夕,更拿不出錢來供女兒生活,好在靠著周圍人的接濟,王曉曄磕磕絆絆地終於讀到了高三。
王曉曄學習刻苦,性格溫順,在班裡還當了班幹部。別人不說,外人根本看不出她來自一個那樣的家庭。
5月底,她的班主任楊老師告訴我,王曉曄最後一次模考進了全校前二十名,有望衝擊武漢的名校。
「她打算考到哪裡?」我問。
「照她現在的成績,北清復南(北大、清華、復旦、南開)這樣的名校有些困難,但去武漢的幾所『211』應該沒什麼問題。」
聽到這樣的消息,我真替她高興。
(2)
2015年6月6日,王慶來等人的販毒案進入抓捕階段,主犯王慶來在仙桃市被抓獲,有情報稱大批毒品被他藏在家中某處。當時我被抽調到專案組,正好參與了這次抓捕。
禁毒支隊領導指示專案組帶王慶來回家做毒品搜查,王慶來拒絕配合,在車上拚命掙扎,兩個民警使勁才把他按在車後座上。
「王慶來這次完了,根據我們前期掌握的情報,這回的貨估計夠他在裡面蹲半輩子了。」同事在車上悄悄告訴我。
凌晨三點,我們來到王慶來家。車外大雨瓢潑,不時滾過幾聲悶雷。轄區派出所的同事已經在門口等待多時。見到我們,一名派出所老民警拉住組長的手說:「有個情況我需要跟你說一下……」
原來,第二天就要參加高考的王曉曄此時已經睡下,一旦我們進屋搜查,勢必會驚醒她。
王慶來作為王曉曄的父親一直是失職的,但誰也沒想到他就連案發都趕在了王曉曄的人生節點上。
我們組長有些為難,販毒案辦到現在,現場搜查是固定證據的必由之路,但是一旦進屋搜查,按照規定王曉曄也必須起身配合民警工作。
通常情況下,毒品案件的搜查不會顧及這些,但今天情況有些特殊,王曉曄畢竟是個無辜的孩子,高考前夜目睹父親被抓,不知會給她明天的考試帶來多大影響。
為了穩妥起見,組長召集大家在王慶來家樓下開短會商量對策,希望把此事對王曉曄的影響降到最小。
我們決定先做王慶來的工作,用女兒高考的事情說服他帶我們進屋,在盡量不驚醒王曉曄的情況下快速取證。換句話說,就是讓王慶來自己把窩藏的毒品交出來。
我把王慶來從車裡拽出來,向他出示了搜查證,問他:「女兒明天高考?」
王慶來不置可否地看著我,憋出一句:「好像是吧。」
他的心思常年在「出貨」上,根本不記得女兒高考的事情。
「家裡鑰匙帶了嗎?」我問。
王慶來點點頭。
「那你打開門,靜靜地帶我們進去,把你藏的東西交出來。」
「我家裡啥都沒有,不知道你們要什麼。」王慶來裝傻。
「沒有證據能抓你嗎?趕緊的,你女兒天亮就要去考試,按正常程序搜查,你女兒這覺還睡不睡了?」我看他裝傻有些生氣。
王慶來不說話也不挪步子。他心思縝密,又多次被公安機關打擊,藏貨非常有一套。他也知道,找不到家中的毒品,他所面臨的懲罰就要輕得多。
「這也是給你個從寬處理的機會,你別有僥倖心理。如果你不同意,我們就按正常程序進屋搜查,到時候再搜出來,可就不算是你主動交代了。」
我的話似乎對他沒什麼作用。王慶來看看我,又抬頭看看五樓自家的窗口,依舊一言不發。
凌晨三點多,整個居民樓一片寂靜。
(3)
王慶來和我們僵持著,一口咬定家裡沒貨,「不信隨便搜」。
「既然不配合就別和他廢話了,進屋吧!」組長一把拉起王慶來準備上樓,其餘同事打開執法儀。
「等一下……」我真心不想現在上去把王曉曄吵醒,雖然王慶來不配合,但我還是拉住組長,希望還能有折中的辦法。
「按理說孩子是無辜的,我也不想這時候把她吵起來,但現在連他爸都不配合,你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真就這樣上去,萬一,這孩子明天……」同事也很擔心,但抓人之後的案件辦理有時間限制,所以十分棘手。
組長聽出了同事的意思,想了半晌。「要說不驚動她,目前也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等到明天他女兒離開之後我們再進屋……」
「那我們先帶王慶來回去,反正現在離天亮也沒幾個小時了。」我說。
「不行,王慶來是在街上抓的,難說現場有沒有走漏消息。萬一他還有同夥沒有歸案,我們前腳走了,他同夥後腳來把貨弄走了怎麼辦?」組長說。
「留一台車,我和派出所同事在屋外守著?」我建議。
「這天氣?」組長指了指天。
「嗨,有車怕什麼,一年不就這麼一次嘛。」一位派出所的民警也說道。
組長又徵求了其他幾位同事的意見,跟領導電話彙報后決定:「要等一起等吧,案子辦了那麼久,也不在乎最後這幾個小時了。」
「那程序上……」有同事擔心我們的等待可能會有違執法程序,給將來證據上庭帶來麻煩。
「真要出了問題,我扛了。」組長一字一句地說。
終於等到王曉曄離開,我們下車開始搜查工作。
臨上樓前,組長最後一次問王慶來:「最後一次機會,自己交出來還是等我們搜出來?」
「我沒有貨,你們搜吧。」王慶來還是不鬆口。
王慶來家所在的舊公房不像其他吸販毒人員一樣雜亂,三室一廳,傢具擺設雖然陳舊,但被收拾得井井有條。王慶來長期不著家,一看便知是王曉曄打理的。
我們打開執法儀,帶著王慶來從客廳開始搜查,之後是卧室、陽台、衛生間。知道王慶來很擅長藏毒,我們不敢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地方。然而令人詫異的是,一圈找下來,家裡上上下下翻了個底朝天,除了在衣櫃里找到一個自製的「吸壺」和兩小包冰毒之外,並沒有其他發現,更沒有情報中所說的「大批毒品」的影子。
專案組很著急,王慶來很得意,甚至故意賣弄:「抽屜里有煙,警官想抽隨便拿。」
沒有人動他的煙,民警們又鉚足勁兒折騰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
眼看已經過了11點,專案組民警已經整整24小時沒有合眼,看實在搜不出什麼東西,組長決定暫時收隊,臨走時吩咐民警把王慶來家收拾好,盡量恢復原樣。
當天傍晚6點多,我接到王曉曄班主任楊老師的電話,楊老師說王曉曄哭著要找她爸爸,說懷疑王慶來被人綁架了。
聽到這裡,我只好實話實說,並請她幫忙做一下王曉曄的工作。畢竟高考還未結束,明天她還有兩門考試。
楊老師在電話里長嘆一聲,掛斷了電話。
(4)
由於沒有搜出關鍵證據,王慶來當晚以吸毒被行政拘留。在去拘留所的路上,王慶來似乎有些得意。
6月8日,專案組開會,反覆思考了整個辦案環節,尋找哪裡出了紕漏。同事撓著腦袋說:「我的特情員信誓旦旦地說王慶來的貨就藏在家裡,怎麼就是找不到呢?」
有同事懷疑到王曉曄身上,畢竟那晚她自己在家。如果是她察覺到了我們,滅失了父親王慶來的貨,那麼我們那晚無疑是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事到如今,我心裡一團亂麻。一方面痛恨王慶來的狡詐,另一方面也不願相信那晚真的是王曉曄做過什麼。
領導暫時沒有深究專案組的責任,只是要求我們再把現有的資料梳理一遍。散會之後,我找到組長,他只是嘆口氣,交代我找合適的時機接觸一下王曉曄。
晚上10點多,我正在辦公室整理材料,楊老師又打來電話,說王曉曄有事要見我。
我還沒做好和王曉曄談話的準備,想先推辭,但楊老師說她正在王曉曄家,最好今晚能見個面。王曉曄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當面說方便。
我只好跟同事交代一聲,驅車前往王曉曄家。
見到王曉曄時,她正紅著眼睛,伏在楊老師懷裡,好像剛哭過。
王曉曄說,她要舉報父親王慶來吸毒。
以前王曉曄從不跟我聊關於她父親的事情,第一次主動提起來,不知預示著什麼。
我對王曉曄說,王慶來目前已經因吸毒被我們拘留,讓她別想太多,考完試放鬆一下。
想起組長的要求,我便又裝作不經意地問了王曉曄一句:「平時有沒有見過你爸在家藏過什麼東西?」
「見過。」王曉曄點點頭,我心裡一震。
「我之前看到我爸半夜爬窗出去,把一個塑料盒子放在了外面。」
說著王曉曄把我領到卧室窗邊,我從窗戶里探頭出去,舊公房的頂樓外牆上有一條從樓頂直通樓下的雨水管道,上面有一個大漏斗。
我猛地一激靈,因為那個位置不在房間里,也從來沒聽說過有人在裡面藏東西,因而在搜查過程中被我們忽略了。我不禁檢討之前的搜查行動,同時趕緊向組長彙報。
專案組收到消息,帶著王慶來回到家中。王慶來依舊是一副無辜的表情,直到我們把他帶到主卧室的窗戶邊上。
民警當著他的面從雨水管道的漏斗里取出一個長方形的塑料打包盒與一個黑色塑料袋,裡面裝滿了用保鮮袋和避孕套包裹著的毒品。
「真他媽不要命,這麼高,綁著繩子我腿都發抖。也真有你的,大半夜的敢爬上去放貨。」那位爬出窗外取貨的民警沖王慶來吼道。
王慶來身體一顫,隨即一屁股坐在地上,汗水從額頭上流下。
(5)
「其實那晚我也一直醒著,直到天亮。」後來王曉曄告訴我。
那晚,雖然我們沒有上樓,但之前王慶來曾答應她當晚會回家,第二天陪她去考試,這讓王曉曄十分興奮。雖然長期以來都是自己一個人打理生活,但面臨人生中的重要時刻,18歲的王曉曄還是需要親人的陪伴。
然而,「嗨」完「冰」的王慶來早就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當晚在仙桃被抓時,他正盤算著一會兒應該去哪個夜場「散毒」。
王曉曄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王慶來的電話打不通,她每過一會兒就爬起來,去窗口看看父親有沒有回來。
就這樣一直等到凌晨三點多,當王曉曄再度從窗口向外看時,發現一群人正裹挾著父親,好像在討論著什麼。
自從王慶來染上毒品后,來找他的人五花八門。有「道友」、有毒販,也有高利貸派來找父親收賬的「小弟」。
那幫人或是神經兮兮,或是凶神惡煞,有時還會對曉曄動手動腳。王曉曄不知道來的是哪一伙人,嚇得縮在床上,一直熬到天亮。
沒想到我們自以為是守護的等待到底還是嚇到了她。
(尾聲)
王慶來最終交代了犯罪事實,因非法持有毒品罪,販賣、運輸毒品罪,非法持有管制器具罪,故意傷害罪等數罪併罰,被依法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2015年7月底,王曉曄以文科574分的總成績被武漢中南財經政法大學錄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