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對不起,我是警察
序言
對不起,我是警察
(1)
2016年12月,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網易·人間欄目的徵稿啟事。
思索再三,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寫下了第一篇故事,初稿乾枯刻板,如同結案報告般,只有寥寥兩三千字。
沒想到,三天之後的一個下午,我接到了詩如編輯的電話,她詳細詢問了我文章的有關內容,並指導我如何把故事書寫完整。
又經過三天的修改,我終於磕磕絆絆地寫完了我的第一篇故事。
22日傍晚時分,當我第一次在網上看到了自己的文章時,激動之情難以自持。
(2)
我祖籍山東,曾任職於湖北某公安機關基層派出所,后在武漢某高校攻讀法學博士學位。
入職之初,由於所學的專業與公安工作尚有差距,我曾以為自己會留在機關任職,做一名「朝九晚五」的制服公務員。但沒想到,進入單位后,我被分配到了最為基層的崗位——派出所——成為一名基層民警。
工作輾轉於小偷、失足女、癮君子、賭徒、殺人犯之間,日復一日的是做筆錄、抓捕嫌疑人和處理各類案發現場。
新鮮感過後,我開始困頓於現實。一是的確很明顯地感受到一線警務工作的強度和壓力,二是對自己所處理的一系列人與事產生各種不解。
不斷地發現「壞人」,然後抓捕、做材料、送拘(拘留)或送看(看守所),繼而又不斷地有新的「壞人」出現;掀掉一個賭場或色情場所,馬上就又有一個新的賭場或色情場所出現。
無論如何嚴防死守或者嚴厲打擊,各種人間悲劇卻並未減少太多。
如果僅僅是對於我自己的人生,這份工作的意義究竟在何處呢?
(3)
上班之後,我發現「和稀泥」是派出所里解決問題最常用的辦法。
開始時,我單純地以為,同事們總愛「和稀泥」是怕麻煩,後來才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兩個打架的人,全部拘留的辦案時間不超過一個小時,但進行治安調解,往往會消耗半天的時間和精力。一次,一對夫妻一周內因瑣事在家打了三架,也鬧到派出所三次,見不得同事們反覆調解,我終於下定決心將二人全部依照《治安管理處罰法》拘留。結果二人的矛盾不但沒有因受到治安處罰而化解,反而愈演愈烈,終於在結束拘留後不久的一個深夜,丈夫向妻子舉起了尖刀。
事後,丈夫在詢問室里說,就是那一次拘留,在他的「行為檔案」上記下了濃重的一筆,更斷絕了他與妻子和解的可能,他將前途盡墨歸過於妻子的斤斤計較,所以痛下殺手。
做完筆錄,我有些自責。
想起之前同事對我說的一句話:「依法處理其實最簡單,但能否真正解決問題卻不好說,因而我們的工作本著儘可能化解矛盾而非激化矛盾的目的,做了太多不該我們做的事情。」
(4)
前往學校報到之前,公安局政委曾找我談話,建議我讀書期間如果時間寬裕,最好能夠把之前所經歷的事情都記錄下來,儘可能也應該能讓這些故事發揮更多的社會效應。
每一名基層民警都是一本關於生活的百科全書,經年累月地經歷著各色人生悲喜。我們既是看客,又參與其中,時間一長,便能在一個故事中看到另一個故事的影子。
不一樣的人生總會有些許相類似的經歷,也許悲劇更具穿透力。用真實的故事驚醒現實的迷茫,也許就是警察這份職業的意義所在吧。
「公安工作的目的不應僅限於懲處一時一事的罪惡,更應負有以真實案例教化人心、宣揚正氣之責任。」我時常想起政委的這句話,既是囑託,也是命令。
(5)
當警察之前,印象中的公安工作,就是港片中張家輝的「放下槍,我是警察」,但當警察之後,現實中的公安工作卻成了梁朝偉的「對不起,我是警察」。
一位憔悴的女子向我求助,請求我幫助她擺脫母親無處不在的控制。我問她需要我做些什麼,她求我逮捕她的母親,我不可能滿足她的要求。後來,她真的瘋了。
一位做好事救人卻被訛詐的商人,求我默許他對訛詐者「以牙還牙」,我明知他的委屈卻不能默許,眼睜睜地看著他為自己的見義勇為付出巨額代價。
我很想對他們說「對不起」,但卻說不出口,因為那時我感覺自己也同樣無助。我只好把他們的故事記下來,寫成《「任性」的母愛》《好人難當》兩篇文章,聊以抒發心中的憤懣。
(6)
後來,我開始相信因果報應。
張得勝是轄區里的一名「老賴」,被人們蔑稱為「二球」。他常年混跡於街頭的麻將館,靠四處耍賴、偷盜和「碰瓷」為生。
我們嘗試過在法律層面上把他打擊掉,但無奈想盡了辦法,卻動不了他絲毫。張二球憑著自己一身的痼疾和鐵打的臉皮不斷與我們周旋,過著賴一天是一天的生活。
張得勝善於鑽法律的空子,他得意地稱這是「弱者的生存方式」。
為了他,我不斷地翻閱各類法條,想從中尋找能夠將他繩之以法的辦法,然而,在我幾乎要失去信心的時候,他卻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受到了懲罰。
他在「碰瓷」的過程中遇到一名比他更賴的「老賴」,張得勝轉眼間變成了受害者,連本帶息品嘗到了被「賴」的滋味。
一名將訛詐醫院當作財路的職業醫鬧,重病之後也被妻子當作訛詐醫院的工具,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一名把孫子寵成「爺爺」的爺爺,毫無底線地包容熊孩子的一切行為,最終卻被驕橫的孫子推下樓梯,摔成了植物人。
一對各懷鬼胎的青年男女,妄圖用自己的謊言騙來一場理想化的婚姻,最終卻發現,這個世界誰都不傻,自己施害的同時也成為受害者。
……
英格索爾曾經說過,「幸福不是獎賞,而是結果;苦難不是懲罰,而是報應」。
作為一名法律工作者,我不該妄談「報應」,但我寫下《「碰瓷」者的下場》《生也醫鬧,死也醫鬧》《要命的熊孩子》和《誰騙了誰的婚》四篇故事,只想告訴人們,這個世界真的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7)
也曾有一起案件讓我心懷慚愧卻又無力掙扎。
2015年5月,一起惡性電信詐騙案件中,一個向詐騙集團倒賣公民個人信息牟利的團伙被舉報。但當我們進入這個團伙位於一個小區的窩點時,卻發現對方只是一個安詳的三口之家。
一瞬間,我們懷疑過情報出錯,但隨後調查中從他們家中電腦上查獲的200G公民個人信息證實了舉報的真實性。夫妻二人用各種方式獲取了這些公民的隱私信息,再利用網路銷售出去以獲取報酬。
女主人說他們只想攢錢給即將參加工作的女兒買輛代步車,卻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一直和民警商量能不能「少罰點款」。她不知道,在他們通過售賣公民個人信息獲利6萬元的背後,是11個家庭和單位被詐騙900餘萬元的滔天罪惡。
我們銬走夫妻二人的時候,他們的女兒,一名大四學生用絕望的眼神看著我們。我試圖去勸慰女孩子,她卻驚恐地關上了房門,並把自己反鎖在屋裡。
幾個月後,此案告破,不久卻聽到了女孩子跳樓自殺的消息,我一時驚得目瞪口呆。原來,夫妻二人出事時正值女孩子報考公務員的當口,她已經通過了筆試、面試,卻在政治審查中因直系親屬犯罪被取消資格,同樣考取了公務員的男朋友也因此和她分道揚鑣。
面對從22樓跳下的22歲生命,我曾一度慚愧,卻又不知自己該慚愧什麼。只好試著把這個故事寫下來,用以告訴後來人——你的背後還有你的家庭。對於世界來說,你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但對於你的親人來說,你卻是整個世界。
(8)
上班之後,我努力回憶從小到大看到的影視劇中的警察形象並試圖模仿他們,但實際效果卻不好。
第一次110出警,面對被群眾當場抓獲的慣偷,我像木頭一樣呆站著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在同事驚異的目光中憋出一句:「大哥,偷東西不對……」
第一次處理自殺現場,我被上吊者因繩子突然斷掉而墜落的腦袋當場嚇哭……
第一次追捕偷電動車的蟊賊,我情急之中選錯了交通工具,踩著環衛工的三輪車跑得自己「丟盔棄甲」……
第一次帶犬巡邏,巡邏車前排的同事裝容齊整,巡邏車後排的我撩撥警犬,然後和它打得雞飛狗跳……
師父宋警官說:「你一定得把你做的這些事兒都記下來。」我問為什麼,他說他要拿去做典型案例,去教育以後的徒弟。
但真正決心寫作,其實是從一個人開始。
那個女孩是一名大學生,也是一個癮君子。她的男友早前因吸毒被我們上了「常控」,兩人投宿時觸發警報,她也在之後的尿檢中查出甲基安非他明(俗稱冰毒)「陽性」反應。
她在我的碩士母校就讀大三,深愛著她那做混混兒的帥氣男友。她說自己吸毒是為了幫助男友戒毒,男友會對她不離不棄。
她哭著懇求我不要通知她的學校,她承諾自己會戒掉自己的毒癮。
後來,我和她的父母都在全力幫她戒毒,我們想了很多方法,但不幸的是,那些努力最終都沒有成功。
她曾一次次發誓,一次次宣稱自己戒毒成功,她的父母也一次次向我登門致謝,我一次次深感欣慰自豪。但時隔不久,她卻又一次次地復吸。
終於,她放棄了自己,在2015年一個夏日的傍晚,留下一張字條后離家出走,至今杳無音信,留下了白髮蒼蒼的父母和一個幾近破碎的家庭。
她的男友依舊在吸毒,並不斷更換新的女友,經常在街面上招搖過市。
一段時間,我刻意尋找那個混混兒,然後將法律賦予我的自由裁量權在治安處罰層面發揮到極致。我不奢求他能夠戒毒,只希望儘可能地讓他在拘留所和強制隔離戒毒所之間往返,不要再來禍害其他無辜的女孩。
但我的計劃似乎並未奏效,依舊有懵懂的女孩子為他前赴後繼,甚至充當他的毒資來源。
「她們傻嗎?」我問同事。
「也許是沒有親身體驗過『那東西』(毒品)的危害吧。」同事說。
那是一條很難回頭的路,我不能讓她們去親身體驗,但可以把那些故事告訴她們,希望別人的真實故事可以震撼到她們。
(9)
不知不覺,我已經在網易·人間欄目寫了接近一年的非虛構故事。
感謝網易·人間欄目的各位編輯同志,她們不但指導我提升寫作技巧,同時在日常的聊天中不斷激發我回憶起那些逐漸生疏的記憶,並從中尋找出好的題材。
我會繼續寫下去。
近段時間,幾位讀者朋友聯繫網易·人間欄目組,希望能夠和我在現實中做進一步的交流,但由於工作原因,也基於保護文中人物隱私的考慮,我既不能在文章中公開我的身份,也無法在之後的公開活動中露面。
因此,只好在這裡先向各位讀者朋友致歉。
但請您相信,我就在您的身邊,在靜謐安詳的小鎮街頭,在忙碌熙攘的城市道口,在每一個午夜時分懸挂著深藍色燈箱的派出所值班室。
我是深藍,200萬人民警察中無比普通的一個。
2017年10月27日深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