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崢嶸歲月 第244章:化龍【上】
這世上的很多人其實都是後者,但並不能因此否認他們的善義之舉,更不能否認因此舉應得的美名。
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不論心裡曾經動過什麼念頭,畢竟知道美之為美,有敬畏之心,人前欲求美名、未敢公然為惡。這種人未嘗不可達到所行就是所求的那一天,就算達不到,一輩子也不為害,也算是個好人了。
世上還有一種人,心壞歹毒惡念,只是追求美名將自己偽飾得盡善盡美,但在人後有機會時,便會做出很多歹毒之事。
那麼這種人是否可惡呢?非常可惡!其惡不僅在於偽,更在於其真——他真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所做出的那些歹毒的事。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在人前所行的善義、追求的美名本身有什麼不對,而是其私下裡真實的所行才會遭受唾棄
更有一種人,已失敬畏之心,公然縱揚為害之舉,則更為世間大禍。當年武夫大將軍來到南荒,毫不猶豫斬殺的那些妖邪,大多就是這種人。
所以寶玉說自己不想出這個名,劍煞有點不高興。他身為武夫丘宗主的親傳弟子,就應該立此威名與美名,若沒有這樣的願心,又怎能貫徹於所行之中呢?
寶玉苦笑道:「師尊誤會了,我並非是拒絕美名加身。就像世間難得之財貨,不以其為貴,但當我所有,亦會欣然受之。可是我有極厲害的仇家,連我都不知道是誰,要待修為突破六境之後才能知其身份,所以不想這般引人注目。名與身孰貴,弟子還是清楚的。」
劍煞眯起了眼睛:「哦,原來還有這樣的事情?難怪尊長不讓你說出身份來歷,就是怕給你帶來禍端。據我所知,你出現在巴原各地都用了不同的身份吧?相室國的那位小先生、巴室國的彭鏗氏大人、武夫丘弟子小路,都是你啊!」
寶玉低頭道:「原來這些事師尊都已經聽說了,而且猜到了,那的確都是我。」
劍煞很滿意地點頭道:「在飛虹城斬殺軍陣所扮的流寇,在龍馬城教訓縱容畜生毀踏青苗傷人的君女宮嫄,又隨倉頡先生行游數月,當機立斷斬殺公子宮琅、持星煞的信物闖關離境。
到了巴室國,與人結伴進山採藥,當場救治了那麼各宗門同修。後來又為國君后廩出手調治傷病,受封為彭鏗氏大人。命煞讓你去孟盈丘摘取不死神葯,你並未現身,反而又來到了鄭室國紅錦城,在城外救助了蛇女姑娘齊羅。
不論你以什麼身份、出現在哪裡,所做的事情都很對老夫的脾氣。巴原之大,你偏偏上了武夫丘學劍,並成為山中正傳弟子,這說明你我真是有緣啊!」
寶玉:「是的,今日能拜您為師,是弟子的大幸運機緣!」
劍煞:「你有你的原因,不想過於引人注目,這為師可以理解。但以你現在的身份,其實也用不著怕誰了。可偏偏你不清楚仇家是誰、究竟有多厲害,小心一點倒也沒錯。」
這番話用不著神念解釋。寶玉也能明白師尊的意思。他在巴室國中救了國君后廩,如今又是武夫丘宗主劍煞的親傳弟子。只要他不去找誰的麻煩、只在山中安心修鍊,誰又能跑到武夫丘來找他的麻煩?
寶玉不禁暗暗感慨,離開家鄉快兩年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獨自前行、感到茫然無助的少年。就如師尊所說,以他現在的身份,已很少有人敢公然招惹。他所擁有這些都不是憑空而來,是他這兩年來的一切努力自然所獲。
難怪山神要讓他行遍巴原五國、修為突破六境后,才能知道屠滅清水氏一族的兇手是誰。因為到了那個時候,無論他能不能報仇。也會知道該怎麼做了。
寶玉想了想,這才又開口道:「師尊剛才對弟子講解威名與美名,而弟子從師尊身上也學到了很多,為人應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當謹記教誨。
但我也有一些感觸,師尊所說我的美名,若是那夥眾獸山的修士的同黨、又或是那延豐的親友,他們恐不會這樣認為,還說不定會怎樣編排、令弟子惡名加身。
師尊如今的做法。是替弟子免除了後患。但是世上做同樣事情的人,恐不能都像我這般有您這樣一位師尊!那清名受污之時又該如何自處?比如英竹嶺未嘗不可向世人宣揚——我是為爭奪財色而殺延豐。」
劍煞很滿意的點頭道:「你這倒不是想的多,而是看的透。那麼師尊想問,你自己要怎麼辦呢?……若有這般情況。你殺還是不殺?」
寶玉:「弟子當然照殺不誤!是為求名之實、守義之舉。行善義應得美名,因為世人願見善義之舉,亦是我所願見。可有時行善義卻未必能得美名,那便去彼求此、能受其詬。……所以弟子所求。首先是做那樣的事情。」
美名非我所拒,但以實為先;污名是我所惡,卻非我所憂。天地滋養萬物。造化自熱如此。行游天地中,弟子所悟是利而不害、弟子所修是為而不爭。其實若得世間大道,則萬事萬物莫能與之爭。」
劍煞將座下的木頭墩子挪了挪,湊到近處拍著寶玉的肩膀道:「好孩子,了不得啊!為師本想指點你幾句,沒想到你卻與為師問論了一番。世間很多高士,財色之事倒還好說,但就是這種事情很難看透,你這小小年紀,倒是能看得明白。」
寶玉又苦笑道:「其實吧,當初若非倉頡前輩恰好露面、而我手中又有星煞前輩的信物,我如今恐怕早已留惡名於相室國了。戲辱君女、當眾行兇之罪是跑不掉的。畢竟並非所有人都是當場見證者,不知實情如何。」
劍煞:「你沒去孟盈丘摘摘取不死神葯,我如今已明白緣由。對於修士而言那麼珍貴的東西,你不動心便是不動心,實在難得。可你身上怎會有赤望丘星煞的信物,為師仍然很奇怪。」
雖然劍煞已經打聽了寶玉在巴原各地的「事迹」,但寶玉遭遇星煞是私密之事,他人並不知情,只有問徒弟本人了,否則還真有點不放心。寶玉則將自己追殺燕凌竹、遭遇星煞的經過,以及星煞為何要給他這塊信物的情由,都詳細介紹了一番。
劍煞聽完之後呵呵笑了,越笑越開心,又手捻鬍鬚道:「星煞是恰好路過,應該還有急事要辦,所以留下信物就匆匆走了。他分明是看中你了,想讓你去赤望丘拜他為師,可惜他雖有眼光與你卻無緣法,你最終還是來到了武夫丘、拜在了老夫的門下!……徒兒啊,除了尊長讓你承諾不說的事情,你還有什麼沒告訴為師的?」
寶玉端正身姿道:「弟子還有一件大事,正要稟明師尊。您既已清楚我便是在巴室國為後廩調治身體的彭鏗氏,其實我來到武夫丘,也是受后廩所託為公子少務傳訊。巴室國公子少務化名小俊,已在武夫丘上學藝三年有餘……」
聽著聽著,劍煞不由自主就站了起來,長出一口氣道:「真是難為這位國君,也難為這位公子了!小俊身為三境修士,卻留在武夫丘上為雜役弟子,我當時就覺得很納悶。他用了三年時間都上不了主峰,你來了之後他便成功了,想必也是得到了你的指點。
他登上主峰之後,我更覺此人不同尋常,主峰上的三十六面石刻傳承,他最感興趣的東西明顯與其他弟子不同。或者直接地說,他最感興趣的應是整座巴原,如今得知了他的身份,這一切倒是很好解釋了。
我也不得不佩服后廩父子啊,已經三年多了,我身為宗主竟不知,巴室國將來的新君,如今就是武夫丘弟子!」
寶玉:「這並非是師尊的眼力問題,你早已看出小俊師兄與眾不同了,只是沒有想到他竟會是那樣的身份。就像我在集市上遇到您老人家,也不會想到您就是劍煞先生!」
劍煞:「你說的也有道理,回去便告訴小俊一聲,我明日就將單獨見他。」
寶玉提醒道:「小俊師兄下山了。」
劍煞:「他今天就會回來,明日見正可見我。」
寶玉微微一怔,宗主怎會知道小俊今天就會回來?隨即又想到了紅錦城中發生的事,瀚雄看見了那幾顆人頭立刻就趕回山了,小俊既然也去了紅錦城,恐怕正在往回趕呢、與瀚雄應該就是前後腳,說不定此刻已經回到山上了。
……
果不出所料,當寶玉揣著那枚新到手的國工信物回去時,小俊和大俊都已經回山了,得知劍煞宗主召見了寶玉,他們都聚在瀚雄的洞府中等著呢,還把正在山中看石刻的小天也給叫來了。
小俊就站在院門外守候,看見寶玉從山路上走來,趕緊上前一把抓住他道:「小路,你見到宗主了?」
寶玉點頭道:「是的,我剛從宗主那裡回來。」
小俊:「我的事,說了嗎?」
寶玉又點頭道:「當然說了,宗主明天就要見你!」
小俊:「太好了,一切都發生的剛剛好,我也有事要告訴你,進去說吧。」
他拉著寶玉的胳膊進了洞府,瀚雄、大俊、小天也在,將門戶封好,四人一狗都聚到了最後面的靜室說話。小俊此次下山,不僅在紅錦城中見到了城主掛出的那六顆人頭、得知劍煞是誰,還收到了國君后廩的消息。
公子少務當年來到紅錦城時,暗中隨行者只有一名自幼最親近的心腹僕從。這名僕從名叫小喜,他就以貨商的身份留在了紅錦城,這幾年做生意還賺了不少錢,已經買了一家商鋪做老闆了。小喜原本身懷絕密使命,但這個差事倒不艱苦,小日子過得還挺滋潤。
小喜開的商鋪,就是少務下山接受國君密令的地方。假如寶玉沒有為後廩調治傷病,少務去年就應歸國了。
少務這次下山時,后廩所派的秘使已經來到紅錦城,在小喜的商鋪里給他留下了訊息。后廩命少務歸國,並已經做好了接應安排。少務幾天後就得下山了,將喬裝改扮離去,回巴室國繼承君位。
若是劍煞先生沒有來這一出,少務這次回山,本也打算表明身份求見宗主。他在紅錦城中已得知劍煞是誰、回到山中又聽說劍煞正在召見寶玉,便先等寶玉回來商量。此時此刻,他已經不打算再隱瞞自己的身份與來意。
瀚雄嘆道:「少務公子,我當初就很驚訝您為何會出現在武夫丘上?可是您示意我不要問也不要點破,我便不好再追問,原來果然是國君派你來的,這幾年辛苦你了!」
而大俊的臉色也變了好幾變,離席向少務跪拜行禮道:「北刀將軍麾下親衛大俊,拜見少務公子!」
少務趕緊起身攙扶道:「我們是結義兄弟,師兄不必如此行禮。」
大俊卻沒有起身,接著說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來到武夫丘上,也是奉北刀將軍的密令。北刀將軍下令讓我來此學藝,等待將來執行一項任務,卻沒有告訴我是什麼任務,只說屆時方知。我這次下山才接到命令,我的任務就是接應公子少務歸國;而此刻方知,原來您就是少務公子!」
眾人皆吃了一驚,沒想到大俊竟然也是被派來接應少務歸國之人。就算有人知道少務到了武夫丘,恐怕也想不到接應他的人竟然在少務上山的一年之前就已經到了。看來后廩派少務上武夫丘見劍煞,是早有謀划。
少務非常激動,跪在大俊的面前扶著他的肩膀道:「原來你是父君派來接應我的,真是難為你了,竟在山上苦等了這四年多!」
大俊趕緊搖頭道:「並非是苦等,我這四年也學到了很多,還認識了很多同門兄弟。當初我並不知這是國君之命,北刀將軍只是讓我上山學藝、等候命令。至於是什麼命令,恐怕那時北刀將軍自己都不清楚,他亦不知您會來到武夫丘上。」
瀚雄看了看大俊又看了看小俊。這兩人的身形輪廓太像了,此刻又面對面跪在一起、穿著同樣的武夫丘弟子服飾,若非眾人已經很熟,從遠處乍看上去確實不好分辨。他納悶地問道:「大俊師兄,你曾見過國君嗎?」
大俊答道:「有一年國君巡視軍營,我站在北刀將軍身後的陣列中,曾有幸得見君顏。」
聽見這個回答,眾人心中多少有些恍然。后廩當年視察軍營時若看見了大俊,對這個身形輪廓極似少務之人,怎會沒有印象呢?後來北刀將軍派大俊上武夫丘。應該就是后廩授意的。至於后廩派大俊來的目的,其實也不難猜測。
寶玉上前道:「二位師兄,你們都起來說話吧。既然劍煞宗主已知道小俊師兄的身份,而小俊師兄也接到了國君的密令,那麼小俊師兄打算怎麼辦呢?」
小俊起身道:「父君派我來到武夫丘、要登上主峰見到劍煞先生,最終必然不能再以小俊的身份。所以我說一切生的正好,今日便去找尊長稟明身份與來意,直接求見宗主,而宗主恰好明日見我。……幾天之內。我便要下山歸國。」
寶玉:「我和你一起下山,送你回巴室國都。」小天站在他身邊搖著尾巴嗚嗚叫了兩聲,顯然也是同樣的意思。
瀚雄亦說道:「我也去。」
小俊轉過身,同時向這三人一狗行禮拜謝道:「多謝諸位兄弟。我若成功歸國繼位,必不忘今日在武夫丘上的恩義!」
……
當天下午,武夫丘眾弟子聽說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原來在山中做了三年雜役弟子、剛剛登上主峰的小俊,其真正的身份竟是巴室國的公子少務。少務來到武夫丘學習當年武夫丘大將軍留下的劍術以及各門傳承。如今已將受召歸國,特意表明身份求見宗主劍煞先生。
這個消息是諸尊長傳達的,他們同時也傳達了宗主的命令。武夫丘將封山一個月。在此期間所有弟子未得師命皆不可下山,而目前正外出的弟子回山之後,也不得再出去。看來劍煞先生也很明白少務的處境,封山以防消息外泄。
假如一個月後有武夫丘弟子下山,不慎把這個消息泄露去,那時少務恐怕早已走遠了,想找恐怕都找不到了。
……
次日,就在劍煞見寶玉的那株龍血寶樹下,少務跪在這位尊長面前,雙手取出一物高舉過頂。劍煞的身姿筆直,氣勢鋒芒就像一柄出鞘的神劍。
命煞接過此物,說話時語氣卻似有無限感慨:「當年先祖武夫歸隱此地之時,曾派人將兩樣東西送至國都。其一是他的佩劍,也是流傳武夫丘之外唯一的一支武夫神劍,其二就是這件信物。巴國先君鹽兆的後人,若遇到什麼麻煩,可派人持此信物到武夫丘求助。
但五百年來,武夫丘歷經七任宗主,誰都沒有再見過件信物。它最終落在後廩之手,而我卻沒有想到,后廩派其子拿著它親自來找我了。且起來吧,你有什麼事情要求助於我或者武夫丘,請儘管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