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人誡,莫往開封行

第一章 仙人誡,莫往開封行

()貓兒嶺,形如靈貓弓背,是去開封必經之地。

時維九月,正是深秋季節;天空陰沉,愁雲密布,似要跌將下來;滿山紅楓黃葉在秋風中飄舞輕擺,一片斑斕景象中,暗伏著一絲蕭索意味。

嶺上一條鳥道蜿蜒而過,遇貓背頂部折而向下,地形由上就下,頗為急陡;往日里,這條路上總有行人踏過,怎地今天不止一個行人也無,便連嶺上常有的鳥歌聲,也未曾聽著半個?

思索間,他從腰間取過紅皮葫蘆,仰天灌了一口,借著烈酒之醇香辛辣,憶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心中忽而感慨,忽而悵惘,忽而清醒,忽而糊塗。自己四十年來捨生夢死,遊歷在五湖四海,求道於日月星辰,只求心中那個抱負能施之於民,也就心安自在了,為何得知那人的消息,還是急匆匆趕來此地,自己已是方外之人,哪裡還管得了這俗世間的等閑事呢?唉,想不透,想不透。

多日前,他路過蘇州,偶然從兩位江湖豪客口中聽見:「燕興南燕大俠廣發英雄帖,所請者皆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譬如『潑墨刀』張崇,『天碑手』李之安,『地趟腿』李之然等,可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啊,聽說此次燕大俠請這些人物前去,乃是為了相救於燕大俠的胞哥燕興羽,眾豪客一聽其中來由,頓時叫嚷著要殺進開封,救出燕興羽大俠,最後約定於九月初七,相聚開封,共謀大事。」

燕興羽其人,二十年前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為人豪氣干雲,他頗為欽佩,後來又知燕興羽是自己生平摯交的愛徒,更是歡喜不已,然二十多年過去,自己早已沒有那番抱負,且已是方外之人,救與不救,又有何相干,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想到此處,又將一口烈酒,喝罷把葫蘆往腰間一佩,順口唱道:「船啊船,今日飄東明兒西,飄來飄去哪是頭,哈,該是頭來總是頭;鳥啊鳥,這裡飛來那裡去,雙腳總是不著地;酒啊酒……呃,酒。」念到「酒」字時,右手在腰間摸來摸去,突然坐起,驚咦道:「酒葫蘆啊酒葫蘆,從來把你餵飽飽,哪有半分虧待你,今日怎會舍我去,哈,舍我去也我捨棄。」

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他醉眼惺忪,覷眼看去,只見一位少年站在離自己三丈許處,臉上尚還帶著笑意。他皺眉道:「你笑什麼?」

少年不應他話,緊走幾步,到他所卧的大石前立住,自石邊草叢裡拾起一個紅皮葫蘆,遞在空中,唱道:「酒葫蘆啊酒葫蘆,酒後睡在草叢裡,哈,給你!」

「回來便好,回來便好。」說著他接過葫蘆,又喝一口,問道:「小朋友,方才是在笑話我,還是在笑我的酒葫蘆自己醉倒在草叢裡?」

少年哈哈笑道:「我一來不笑老前輩,二來不笑酒葫蘆,只是方才路經這裡,聽見前輩高歌,聽到船兒啊鳥兒啊,一時而笑。」

「哦。」他略有驚咦,道:「我酒性上涌,隨口唱來,毫無章法可言,小朋友取笑我詞俗調庸,卻也有理。」說話間,暗自打量這少年,只見這少年約莫十三四歲,上身穿著襤褸灰布褂,戴一頂泛白氈頭帽,長發散披,臉龐清秀,一雙大眼尤其有神,只是褲子好似不太合身,露出好大一截小腿。

少年忙揮手道:「不是不是,我也曾聽過別的文士唱歌,可是一字也未聽懂,今日里聽前輩唱歌,卻聽出船兒啊鳥兒啊,一時高興,才笑出口的,老前輩莫要見怪。我想啊,前輩的學問定然是很高的了,否則,我大字不識一個,怎麼會聽出船兒啊鳥兒啊,這些字來哩。」

「哈哈,原來如此,有趣有趣,想不到我鍾離權今日竟結識一位這般有趣的朋友,小兄弟,你姓甚名誰,可否與老鍾交個朋友?」

少年匆忙拱手道:「原來是鍾老前輩,失敬失敬。」偏頭一想,又補充道:「久仰久仰。」卻見鍾離權捧著紅皮葫蘆,哈哈大笑,少年忖道:「不知鍾老前輩因何發笑,他方才說我有趣,或是因此而笑。」想到這裡,自己也跟著大笑,道:「我叫祝星,能與鍾老前輩交朋友,讓人大大的歡喜。」

「祝星,哈,好名好名。」鍾離權尋思:「這祝星著實有趣,我老鍾二十年來絕跡江湖,音信全無,以他稚嫩年紀,哪裡知道我的名頭,偏偏用些似是而非的江湖口吻,久仰?哈哈,真箇有趣。」突然想起一事,道:「小兄弟,你瞧我頭上可有白髮?」

祝星道:「前輩頭上漆黑一片,一根白髮也無。」鍾離權道:「那我臉上可有皺紋?」祝星道:「前輩臉上光滑滑的,一道皺紋也無。」鍾離權道:「那我瞧來可是七老八十?」

祝星道:「前輩看上去至多不過三十來歲。」鍾離權道:「那你為何稱我為老前輩?」祝星道:「不知怎地,我一見前輩的眼睛,就覺得前輩應有八十歲許的高齡啦;但我又看前輩的容貌,只不過三十來歲,我就想著,前輩的眼睛里似有一種東西流出來啦,就照著心中所想,這般稱你為老前輩了。」

鍾離權若有所悟,心道:「祝星之言,實與那釋家『明心見性』、『見性成佛』、『諸般法相皆是空相』,有異曲同工之妙,他不識字,卻能以心御而不以眼視物,實屬難得,此子頗具道根,若能入我方外,日後必是德行高深之人。」已是動了收徒之念。

祝星見鍾離權低首不語,想是自己方才言語間衝撞了這位前輩,惹他不快,大為緊張,道:「鍾前輩莫要不高興,小子大字不識一個,說話粗俗,得罪了前輩,前輩學問高深,定然不會與我計較的了。」伸手輕拍鍾離權肩膀,微笑示好。

鍾離權這才回過神來,笑道:「小兄弟可別誤會,我老鍾可不是小氣的人哩,只是想到一些個事兒,不知小兄弟孤身一人到這裡所為何來,家中父母安好?」瞧見祝星身上穿著,已猜著祝星怕是孤兒,只是既已有收他為徒之念,這些事還是要問個明白,故有此問。

祝星聽見「父母」二字,神色登時一黯,右手摸著胸口,半晌方道:「我爹媽七年前在大火中去世了,家裡大宅子也燒沒啦,六年來,我從西到東,又從南到北,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只知曉哪裡沒有打仗了,我就往哪裡走,最初常常沒有飯吃,後來幸好遇見一位好心的獵戶爺爺,教了我許多本事,我才活過來了,可惜,爺爺三年前也去世了。」

鍾離權點了點頭,嘆道:「哎,哪裡沒打仗便去哪裡,但哪裡又沒有仗打呢?開封雖然暫保平靜,那趙匡胤又能守得了幾時呢?」語氣柔和,道:「小兄弟都會哪些本事呢?」

祝星畢竟少年心性,聞言精神一振,道:「我會的本事可不少,置陷阱捕鳥,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兒,挖竹筍子,看日月找方向,還會採藥草治傷勢呢。」臉上頗有得意之色。

鍾離權笑道:「小兄弟會的本事當真不少,讓我老鍾欽佩,小兄弟可知這開封有個趙匡胤?」祝星道:「自然知道,我聽過他的名頭呢。」鍾離權道:「那你可知那趙匡胤創出一套長拳,在江湖上廣為流傳,致使整個天下武風盛行,小兄弟就沒想過習武?」

祝星聽到「習武」二字,露出厭惡的神情,不再說話。鍾離權瞧在眼裡,大為不解,問道:「小兄弟不喜練武?」

祝星黯然道:「小時候,媽常常抱著我,坐在後花園的石凳上,看爹爹打拳,我看在眼裡好不羨慕,求爹爹教我,爹爹總是喝斥我,家中未著大火前,我又求爹爹教我,他背過身去,自言自語道:『這世間戰亂不息,何時才有真正太平的一日。』媽在旁邊說:『武之一字,本無善惡,但天下如此紊亂,卻與它有莫大的干係了。』我那時還小,不知他們話中的意思,現如今想來,爹爹媽媽說的真有道理呢,要是爹媽還活著,我再也不求爹教我打拳了。」右手摸著胸口,囁嚅道:「媽說過,戴著它,就如同戴著媽的心兒一樣,會永遠陪著星兒的。」淚水溢滿眼眶,祝星伸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道:「祝星你要爭氣,爹爹說過,男兒大丈夫莫要哭哭啼啼,不許你哭,不許你哭。」眼中淚兒依舊流了下來,他越打越急,只片刻,已將右臉打得高腫。

鍾離權看在眼裡,悲在心頭,祝星所說所為,實令他悲不自已,再也提不起教祝星練武的念頭,猛地灌下一口烈酒,仰天長嘯,嘯聲震天,聲傳百里,天上烏雲似被他一嘯間喝散,半晌后唱道:「罷罷罷,世間兵家事,哪管百姓亡,空山凄草尺,但有先人含淚泣生者,淚無痕;武武武,百年春秋仙人境,練至如今方知空,成也武,敗也武,哈哈,哈哈哈哈!」唱罷,脫去身上小靠,赤著身子,飄然而去。

祝星抬頭四顧,已不見他的身影,心想鍾老前輩去得好快,忽聽遠處傳來:「星兒,莫往開封行,開封行,開封行,行行行行行……」聲音經久不息,激蕩迴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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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將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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