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身無妄,且在險中行(二)
()風聲數響,數十道身影落定,當先一人年近三十,面若赤霞,眼似點漆,白衣碧帶,儀錶堂堂。他拱手笑道:「金兄、蔡兄、吳兄,前輩二字,我張孝白萬萬當不得。」身後諸人鬨笑。
「羞愧羞愧。」蔡元卜迎上前,道:「不怕諸位兄弟笑話,方才我三人在此地被人一番戲諷,卻連那人身形樣貌都沒照見,實在羞愧不已。」當下苦澀一笑,將方才發生之事如實說了,末了坦胸,迎著屋中火光,在場諸人瞧得分明,蔡元卜胸口前,赫然便是黑炭所就,筆致豪邁的一個「狗」字,眾人無不驚訝。
張孝白面色凝重,忽地搖頭道:「好快的身手,好巧的手段,能在一個照面將你們三人撥轉三圈,又搶走那位少年,更在你們胸口各寫下一字,諸位請看,更難做的是,當時他們三人尚還在轉圈,那人卻依然不受影響似的寫下這三字,眼力了得,這人是何人?」屋中登時默然,諸人苦苦思索,究竟是江湖上哪位高人所為。
一人問道:「不知以燕大俠,張崇前輩的武功,能否做到?」眾人聞言,目光刷刷望向張孝白,盼著得知。
張孝白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以燕大俠的輕功造詣,或可做到令他三人看不見身形,但要在千鈞之際寫下這三字,怕是不能,而家父的刀法與燕大俠的武功在伯仲之間,也是不能做到。」
眾人嘩然,一時間,只聽這個說:「天下竟然有如此厲害的人物?」,又聽那個道:「就連燕大俠都做不到這一點?那人莫非是天下第一么?」,「看來我楊某人孤陋寡聞,竟不知天下有如此了得的身手。」
蔡元卜覷眼一看,只見金霸一聲不吭,蹲坐火堆旁,心知他是個武痴,此刻一定還在思索那人的手段,湊上前去,笑道:「金兄何必如此?」
「天下第一。」金霸臉上火光爍爍,閉目說道:「當年的五仙,天下第一人。」
蔡元卜忙問道:「五仙?莫非是幾十年前天下武功第一的五仙?」金霸道:「聽父輩講,幾十年前天下有五仙,武功之高,已到了鬼神莫測的地步,今日被那高人一番戲耍,竟讓我想起此事。」
「怎麼可能。」蔡元卜一臉的不可置信,道:「那五位仙人的傳說,我也曾聽人言,金兄莫非是說今日那人是……」頓了頓,道:「五仙之一?」
金霸搖頭道:「應當不是,那五仙已有幾十年未曾在江湖上出現,怕是早已化古,我只是在想,今日那人或是其中一位的傳人也說不定。」
在場諸人皆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聽到說話,紛紛默然。一人問道:「幾十年前,我等還未出生,也不知是否當真有五仙?或許只是傳言也未可知。」
張孝白道:「不然,聽家父講,當年確有五仙,他們五人的武功已近乎道,為人間至頂,故而天下人奉他們為仙,家父曾偶遇其中一位,得蒙指點一二,已是受用不盡,聽金兄方才這麼一說,我倒覺得那人真有可能是五仙的傳人。」
一人道:「那卻也未必,諸位可知道四十年前,天下忽然出現一張《易龍圖》?傳言那張圖乃是唐時一位真人所著,那位真人當年打遍天下無敵手,後來將一生修為畫入一張布上,便成為後來震驚天下的《易龍圖》。這圖經百年輾轉,最終落在一位女子手中,就此,再也沒有《易龍圖》的消息,直到八年前,江湖上突然出現一個消息:久未現世的《易龍圖》,在蜀中祝家手中,那祝家也因此除名,被一場大火燒了個乾淨,《易龍圖》也不見了蹤跡,今日那人,說不定是練成了《易龍圖》上的武功而出。」
眾人紛紛嚷嚷,爭論起來,或說那人是五仙傳人,或說那人就是五仙,更有人說那人是位女子,一時間,破屋中熱鬧非凡。
張孝白苦笑,這些江湖豪客竟忘了此番來此的目的,如此紛嚷,他越眾而出,氣聚丹田,喝道:「諸位聽我一言。」眾人這才漸斂聲不語,張孝白道:「諸位,我們來時,家父曾在燕大俠面前立過承諾,要將燕興羽大俠安然帶回,現如今還未去相救,豈能為這些個小事破費心神?」眾人暗自慚愧。
卻聽吳正風笑道:「怎麼不見燕大俠與張崇前輩?」張孝白道:「燕大俠與家父另有要事,故而邀請天下英雄,前來相救燕興羽;來時家父曾對我言,他們如此興師動眾的邀請天下英雄,乃是有意為之,為的便是讓趙匡胤明白,若不交出燕興羽,便是與天下英雄為敵,他如今立國不久,定然會乖乖的交出燕興羽,倒省得兄弟們一番手腳。況且燕大俠並非被趙匡胤所囚禁,而是十年前便已被暗囚開封,這趙匡胤若識得好歹,也當主動送出燕大俠才是。」
吳正風道:「我倒盼著那趙匡胤不識好歹,讓我趁此拿下他的人頭。哈哈!」眾人哈哈大笑。
……
呼呼的風,刮過臉頰,耳膜嗡嗡,祝星便如在雲間飛梭,只知自己是被人夾在腋下,他本想大叫「放我下來,」但剛喊出個「放」字,一陣風灌入喉頭,就此噎住。
那人帶著祝星,又跑了一陣,方才停下,將祝星放下,站在一旁,也不說話。
四周雖伸手不見五指,祝星卻覺有人凝望著自己,這種感覺實在古怪,又好生熟悉,彷彿看著自己那人,是自己的親人。他低聲詢問:「是鍾前輩么?」
那人哈哈一笑,道:「好星兒,可不就是我咯?」
這人正是鍾離權,原來他聽祝星說起武功害人不淺,心中悲苦而去,胡亂的疾跑,穩定心神之後,卻發現自己竟在一條小河前。那小河涓涓,善可鑒人,鍾離權望著水中的自己,問道:「鍾離權,你習武是好事?還是作惡?你當年做將軍,死在你手上的人,可又何曾少了?你志在拯救天下百姓,到頭來卻一事無成,空活百歲,你有何面目做祝星的師父?」心中難過,不得其解,習武錯了么?為何天下百姓如此厄難多磨,禁不住仰天問道:「老師,您告訴我,如何做?我該如何做啊?」
鍾離權呆坐在地,一陣失神,忽地想起當年他的老師曾言:「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持其氣,無暴其氣。」
這幾句話出自《孟子》,鍾離權自然知曉其中涵義,到如今重又想起,才發現自己一直未得真意,氣者如武,練氣入體,習武強身,若不識人心,則氣暴其體,武傷他人。
想通此番,鍾離權心中豁然,大笑道:「我當救人心,必救天下。」轉念一想:「祝星不願習武,自不強求,但若能得傳我道,養丹渡人,也是妙事。」當下掬水洗臉,弄散頭髮,紮成雙髻,又向貓兒嶺,尋找祝星。
他尋到嶺下村屋時,恰見祝星被吳正風制住,便生起考驗祝星的念頭,欲瞧祝星如何處之,果不其然,祝星所為合他心意,便大笑而出,將其救走。
祝星道:「真是鍾前輩,可你不是走了么?怎麼會出現救我呢?」
鍾離權道:「星兒,我要走了。」祝星道:「鍾前輩你要去哪裡?」鍾離權道:「中條山。」祝星道:「前輩是去遊玩么?」
「不是。」鍾離權道:「我此去中條山,是為尋訪一位故人,算起來,我與他已有二十多年未見。」
祝星道:「那我還能見到前輩你么?」鍾離權笑道:「星兒,我老鍾做你老師,你可願意?」祝星不假思索便道:「我自然願意,就是,就是……」鍾離權道:「就是什麼?」
祝星吐了吐舌頭,道:「就是別讓我學武功,別讓我,我打小一瞧書就想睡覺。」
鍾離權哈哈一笑,道:「我做你老師,自不會教你這些,不過,若要做我的徒兒,非心智堅毅者不教,非心地善良者不教,非大智大勇者不教,你須得通過十個考驗,方能入我門下。」
祝星道:「十個啊。」鍾離權道:「嫌多麼?」祝星道:「不嫌多,就是我笨了點,怕是做不到。」
鍾離權忖道:「這孩子本該聰明絕頂,卻不通世故,不讀詩書,日後我得善加誘導,激發潛能才是。」笑道:「那你可願意接受這十個考驗?」
祝星心想:「祝星啊祝星,男兒大丈夫豈能畏手畏腳,鍾前輩要考驗你,那是為你好,別說是十個,便是百個又怕什麼。」繼而大聲說道:「我接受了,應該怎麼做?」
鍾離權點頭,道:「好,好星兒,這第一個考驗么?是考驗你的誠心。你若真心要拜我為師,就要在半年之內,一步一個腳印,來中條山尋我,若過了半年,我可就走了。」
「中條山么?」祝星表情認真,道:「好,我一定會去找你的。還有第二個考驗呢?」
鍾離權道:「別急,這第一個考驗還未說完,除了在半年之內來中條山尋我,還要弄明白兩個道理。」
祝星奇道:「兩個什麼道理?」
鍾離權道:「一者,無所恃;二者,無所礙。好了,我這便走了,星兒,自己切記保重,我老鍾走也。」說罷,只聽呼的一聲,人已遁去。
「無所事?無所愛?」祝星叩頭嘀咕道:「這兩個是什麼道理?」忽地一驚,原地蹦了幾圈,在地上摸來摸去,口中急道:「我的帽子,我的帽子……」
在地上摸了半晌,也沒找著,祝星急得快要哭出來,囁嚅道:「媽媽的帽子不見了,怎麼辦吶,丟哪裡去了。」
「會不會?」祝星細細一想,忖道:「怕是掉在村屋裡啦,可是現在去找,方才那幾個人還在呢,哎,不管了,媽媽的帽子一定要找到的。」
林麓中,星月無光,黑暗幽密,祝星辨著方向,緩緩向村屋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