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炕上吃飯

在炕上吃飯

在炕上吃飯

父親是左撇子,並且遺傳給了妹妹,當然,這是她自己的事,並不影響我,除了在飯桌上吃飯,我們的筷子經常碰到一起引發一場小小的戰爭。那時我們一家五口居住在一個只有一室一廚的平房裡。廚房三分之一的面積被爐子佔領了,與此相應,住房三分之一的面積就給了北方人習慣居住的火炕。

從我記事起,火炕就是我們家居生活的主要領地。晚上鋪上被褥,全家人象一個班裡的戰士一樣一字排開睡到天明。白天放上一張小方桌,我們兄妹三人圍坐在一起,寫字塗畫。等我們塗寫完了,父母也做好了飯,全家人圍坐在炕上吃飯。炕很大,但飯桌很小,5個人顯得有些擁擠,何況我們三個為了爭搶好位置常常擠坐在一起。所謂好位置,冬天是指靠近廚房一邊的熱炕頭,夏天正好相反。我們常為爭奪地盤爭吵,加上妹妹是左撇子,吃飯時時常被她碰掉筷子。所以我的童年生活基本上是在戰爭中度來的,但當時並不覺得怎樣,我以為天底下的人都象我們一樣,生活在以父母為核心的炕周圍。直到那一年隔壁搬來新鄰居。

新鄰居是一對上海知青,所以他們的家和我們不同。最明顯的是他們家沒有炕,他們睡覺的地方是四個腿支起的一張木製床。上面鋪著好看的鑲著花邊的床罩。床對面的空地上擺了一張有三個腿、幾乎和我一樣高的的圓形方桌,平時鋪著一塊銹著花邊的布罩,旁邊還有三把帶靠背的椅子。有一次我去的時候正好趕上他們吃飯,一家人坐在桌旁,呈三角形,中間各留有空隙,那個和我同齡的小女孩兒優雅地坐在椅子上,從容的移動筷子,即使兩邊都是左撇子,也不用擔心碰到誰。那一刻,我幼小的心靈就象荒涼的土地上瘋長出的野草,隨著他們移動筷子而劇烈搖擺。當時我還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東西。現在知道了,這就是慾望。

我太想象他們那樣,擁有一張有三個長腿的圓形飯桌和帶靠背的長椅。我做夢都在想坐在圓桌旁的長椅上吃飯是一種什麼感覺。為了這個,我努力了10年。實際上,在我去省城讀大學之前,我們家已經搬到一個比小鎮繁華的小城,已經象上海鄰居一樣,在床上睡覺,在地上吃飯了。但我依然固執地要離開,冥冥中我總覺得這不是我要的生活。但究竟想要什麼,我也並不十分清楚。我惟一清楚的就是一定要走。我不想象父母那樣,把自己的未來交給這座小城。那一年我17歲。

現在,又一個17年過去了。17年間,我幾乎走遍了中國有名的大都市,吃過許多有名的大飯店。從三星級到五星級,從熱鬧的百人宴席到萬元一桌的豪餐。如果不是因為那次採訪,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群在炕上吃飯。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們一行3人去一個偏遠山區採訪一位身患白血病的女孩兒。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一進門,女孩兒的母親拉著我們的手,親熱地說:「外面冷吧。快上炕暖和暖和,我早晨4點就起來燒火,炕頭可熱了。」她一連說了幾遍,使本不打算上炕的我們不好意思再拒絕了。

我脫鞋上炕,坐在又硬又熱的炕頭上,溫暖但十分不舒服。我移動了一下身體,女孩兒懂事地扯過被子,放在後面讓我靠著。我感覺舒服些了。女孩兒的爸爸搬來一個十分陳舊的小方桌放在炕上,進進出出往裡端菜。女孩兒坐在桌旁給我們分筷子。吃飯的時候,她緊挨著我,不時給我夾菜。我們坐的太近,她轉身的時候碰到我的筷子,筷子差點碰倒擺在我前面的杯子。我拿起杯子放到身後窗台上,她則一伸舌頭沖我調皮地一笑。陽光透過窗子斜射進來,照在她蒼白而稚嫩的臉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一層細小的絨毛。想到這樣幼小的生命可能不久於人世,我不僅悲由心起,拉過她的手說:「告訴阿姨,你最喜歡什麼?」

「坐在漂亮的房間里吃飯!象電視里演的那樣。」女孩兒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一瞬間,我熱淚盈眶。這都是命運的錯誤,讓她在這樣小的年紀得了這樣的病。但命運並沒有完全拋棄她,也讓她懷了和我當年同樣的渴望。我一伸手把她攬在懷裡,告訴她我要帶她去濱城最好的飯店吃一頓最好的飯。為了這個,我們留了下來。晚上我和女孩兒緊挨著睡在熱得有些燙人的炕頭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為了明天那頓即將到嘴的美餐。而我很快就入睡了,很安祥,象瘋狂后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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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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