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長大后我不想成為你
因為地板上殘留了幾滴拖地時留下的水漬,父親再次對我惡語相向,這已經是這些年來的第無數次,無論我在做什麼,只要他在,定會在旁指手畫腳吹毛求疵,我忍無可忍,順著直往上涌的怒氣,一把甩開手中的拖把,準備跟他大吵一架。
原本坐在沙發上的母親馬上緊張地站了起來,著急地不停朝我使著眼色。母親的這串動作對我來說早已爛熟於心,這些年來,我知道父親的心臟不好,但身體不好並不是任意對家裡人宣洩壞脾氣的理由和借口。每當父親找碴挑事的時候,母親小心翼翼的樣子總讓我難受,兒子和丈夫,對她來說都是無法偏向的一方,相對於父親,她更希望我這個兒子能理解她的苦處。
母親懇求的眼神無法讓我視而不見,她只想好好平靜地過日子,我還沒有能力讓她離開這樣的生活環境,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一忍,讓她能相對安靜地把日子過下去。
放開握緊的雙手,轉頭看了眼情緒越發激動,罵聲越發難聽的父親,心裡除了氣憤,更多的是悲傷。曾幾何時,兒時的偶像竟在歲月的蹉跎下,變成了這樣尖酸刻薄的樣子。
記憶中的父親,少年得志,二十齣頭便在外貿進出口公司當上了經理,領著一眾比他年長的公子哥兒,干著人人羨慕的清閑高薪活。
八十年代全國的開放口岸就寥寥幾個,外貿進出口公司在當時是紅極一時的國有企業,加上父親年輕有為意氣風發,怎一個狂字了得。
奶奶最愛乾的事情就是在陽台邊曬著太陽邊遙想當年,那些來求父親辦事的人是如何賠著笑臉提著東西把家裡的門檻都踏破了,只求父親能給行個方便,要是誰能請動父親去飯局,那對請客的人來說可謂是天大的面子了。
奶奶的話中全是做母親的自豪,末了看了眼現在只知道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吃零食的兒子,嘆了口氣。
父親當年不可一世的時候我才三四歲,這些大人間的富貴榮華,全是從奶奶的嘴裡聽到的。對於還是小孩的我來說,最直觀的感受,莫過於逢年過節,家裡堆成山的海參大蝦,雜物房裡的兩個大冰櫃裝的全都是吃不了的魚蝦蟹肉,更別提客廳柜子里一開門就往下掉的煙酒糖茶了。
好在家裡的親戚不少,家裡放不下的,在過期前全都轉送給各家親戚了,父母都在人人羨慕的好單位上班,爺爺奶奶也有清閑不累的工作,那個時候的家裡,過的是蜜一樣的日子。
我是家裡的獨子,得寵自是不必說,父親應酬多經常不在家,我們雖然住在一起,但照面的次數並不多。早上我起來的時候他還在睡,晚上我睡著了他才回來,家裡吃飯時一般只擺放爺爺、奶奶、媽媽和我的碗筷。
當時雖然爺爺還在,但爸爸是家裡收入最高的,儼然是名副其實的頂樑柱。不知父親是在單位里領導做慣了還是想在我這個兒子面前樹立長輩的威嚴,在我的記憶中,他總是很少言笑,而我也因為年紀小加上交流少,跟大多數的孩子一樣,在心裡對父親總是有種畏懼。
因為是獨苗,爺爺奶奶把我慣得不像話,夏天吃西瓜要把裡面的瓜瓤給盛出來才給我吃,洗好的草莓放在我的碗里,上面還撒上厚厚的一層白糖,然後放進冰箱凍成又冰又甜的冰糖草莓,好讓午睡起來的我能用勺子一口一口地挖著吃。
記憶中的父親,雖然不太苟於言笑,但因為生活的順意,讓他對家裡的人和我這個兒子,一直是耐心而含蓄地疼愛著。我依然記得小時候騎著父親的脖子看大象時的快樂,和無意中弄花了他最貴最好的白襯衣時的忐忑,母親溫柔的照顧,爺爺奶奶無限的溺愛,父親又不會真的對我嚴厲,那時候的我,覺得自己大概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了。
可惜好景不長。
隨著經濟體制的改革,父母和那個年代的大多數人一樣,被迫從體制內的鐵飯碗分流下崗,在再就業的大潮中被嗆得半死不活。年輕時在好位置上得意,相信好日子還在後頭的他們怎知這變革說來就來?虛度了光陰荒蕪了技能,高的職位需要真材實料,低的位置又抹不開面子,再就業簡直比登天還難。
父母的同時下崗,拉開了我青少年時期的黑暗序幕。
那個時候,滿大街似乎都是失業者。大家不是正在托關係找熟人走後門,就是正在托關係找熟人走後門的路上,父親從要職上下來,為了重登高峰,下了血本花了重金,賠著笑臉請客吃飯送禮塞錢,能做的都做了,能送的都送了,可結局還是一樣。
於是,在三十多歲的人生里遇上此生第一次低谷的父親,又開始喝到半夜才回家。此時的我正是對拼圖和模型有著狂熱的喜好的年紀,家裡到處都是唉聲嘆氣,我便早早吃完晚飯,把大人的紛擾煩惱都關在自己的房門外,跟一屋子心愛的模型汽車待在一起。
小小年紀的我每次要組裝新模型,都像一個神聖的儀式般,洗乾淨雙手,把模型部件一個個從模板上拆下來,再分別把各個部件有毛邊的地方用砂紙細細打磨光滑,膠水剪刀等工具在固定的位置上待命,這才開始對著圖紙邊研究邊安裝,整個過程滿是興奮和快樂。
為了延長這種快樂,我簡直不忍心組裝得太快,每個部件都是仔細磨好才慢慢刷膠,裝好后的玩具我還會給它們貼上炫酷的拉花,讓它們顯得更加與眾不同,就算在一眾一模一樣的模型中,也能一眼就看出我那個做工精良、外表帥氣的作品。在我小小的心裡,能組裝出比別的小夥伴更棒的模型是一件特能耐的事情,但這事對於家裡的大人來說,狗屁不是。
為了不招來麻煩,每次擺弄模型,我都是以學習為借口,關上房門,才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捧出來,而且還要隨時注意門外的動靜,一有風吹草動就迅速把東西收好,正襟危坐裝作在認真看書的樣子,來人看我認真看書,也就快速地掩門出去了。
我房間那一面牆的書架上,擺滿了各類科目的各種輔導書,但我最常看常摸的,還是最左邊上的那八個自己組裝的小車模型。每天晚上我坐在寫字檯前,眼睛就不由主在地瞟向左上角,滿意地看著各種形狀的小汽車模型,它們多漂亮啊,把它們放在書架的邊上真是太委屈了!
我豎起耳朵,爺爺奶奶在客廳正雷打不動地看新聞聯播,母親不知幹嗎去了,反正我學習的時候她也很少進來。我放心地把模型一個個拿下來,仔細觀察,慢慢把玩,越看越入迷,從第一個到第八個,雖然我每次都組裝得很仔細,但隨著經驗值地增長,後面組裝的還是會比剛開始組裝的要細緻,看著幾乎算不上瑕疵的瑕疵,我絞盡腦汁,想辦法如何把這些不足改裝成獨一無二的亮點。
在我正用畫筆全神貫注的往模型上畫彩繪時,房門被「砰」的一聲推開了,滿身酒氣的父親一手扶著門框站在門口,心血來潮地想要看看他兒子努力認真學習的模樣。
「你在幹什麼?」
我嚇壞了,顫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手上還拿著畫筆和第一個組裝的推土車。
「玩!我讓你玩!」他不由分說,衝過來就把我手上的推土車和畫筆一把搶去,狠狠地摔在地上。
看著心愛的模型碎成無數瓣,我又氣又怕,幾乎很少哭的我,在父親的暴力面前放聲大哭了,出聲就像催化劑,讓興頭上的父親越發來勁了,為了教育我這個「玩物喪志」的兒子,他噴著酒氣,表情猙獰,示威似的把我桌上其餘的七個模型,一個個在我面前慢慢地扭碎扯爛,然後再像對待垃圾一樣,把它們都摔在牆角。
「哇……」我不可抑止地放聲大哭,心裡的委屈和憤怒潮水一般洶湧澎湃。
「不準哭!以後再讓我看到你玩這些東西,我見一次摔一次!」父親瞪著紅眼,指著地上的碎片對我警告道。
等他被母親勸走,我默默淚流蹲在地上,把地上的碎片一個個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它們裝進吃完的空糖盒裡,我不知道父親是用何種心情來毀掉我所有的心愛之物,那一刻,十幾歲的少年心,也跟著這堆碎片,變成了一片一片。
再見了,奧迪雙鑽,我的夥伴。
第二天周末,睡到日上三竿的父親在午飯時又指著鼻子教育我,「我是為你好,讓你整天就知道玩這些沒用的!看你考的破分數,你以後考不上大學找不到工作,你就喝西北風去吧!」
因為父母的下崗,家裡的所有人都贊同父親對我的教育,沒人在乎一個孩子的失落和沮喪,那天以後,我跟父親之間的對話越發少了,除了偶爾生硬的問答,再無其他。
收入少了,開銷依舊,父親畢竟才三十多歲,雖然遭受打擊,但看有人在下崗后成功下海,並能自在遨遊,便開始雄心勃勃地也要籌劃著要自主創業大幹一場。
爺爺常說,有錢要想沒錢時,但意氣風發的父親從不當事,從來都是有一分花兩分的主,工作這些年根本沒攢下一毛八分。為了讓兒子重新站起來,奶奶拿出了多年的積蓄,給父親的創業提供了啟動基金。
父親的重新振作給這個小家帶來了希望,年少的我雖然不知道自主創業的分量,但卻莫名地被家裡向上的氣氛和全家一心的努力給感染了,連帶著在學習上也有了幹勁。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在國營單位的十來年,只學會吃喝應酬的父親重新開始為自己的小工廠招人拉單的時候,才發現世道已經變了,酒桌上已經談不下生意,飯桌上也要不回欠款。
還沒能撐過第二年,小廠子就被庫存和壞賬拖垮了,奶奶的十來萬打了水漂,那是家裡所有的積蓄,整個家裡變得前所未有的緊張低落和捉襟見肘。全家只能靠著爺爺奶奶的工資生活,這是父親人生中第二次跌倒。這次,他算是看透了,認定自己就是最慘的一代,什麼壞事慘事都讓他們給攤上了。他覺得社會出了問題,人心也出了問題,他不幹了,也幹不了了。
理想沒了,生活還要繼續。
母親放下心態,找了份文員的工作,工資雖然微薄,但至少家裡有三份收入,唯一不再幹活的,就是父親,他覺得社會欠他的,看誰都不順眼,更是覺得誰也看他不順眼。
父親賤賣了廠里幾乎還是全新的機器,手裡有了點余錢,在大多數人還騎著自行車和摩托車的年代,他把四個輪的捷達開回了家。
奶奶很生氣,這是她攢下的錢,但花錢的人又是她唯一的兒子,所以事情就這麼無可奈何地過去了。
剛下崗那會兒,愛面子的父親很少再跟以前的同事朋友聯繫,特別是那些有背景依舊混得不錯的前同事和下崗后自己創出新天地的老朋友。現在買了車子,只要一有人約,他便會開著擦得鋥亮的捷達,一副事業有成的樣子瀟洒赴約。但每每回來,噴著酒氣的嘴裡不是罵著社會不公,讓那些遠不如他的人都春風得意,唯有他還潦倒地在泥潭裡掙扎。
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進入了高中。
自從徹底不幹活后,父親的心臟反而越發不好了,這些年因為這病再加上更年期的合法理由,我們全家都在忍受著他日益加重的壞脾氣,我受不了他的無故找碴和莫名責罵,寧可住校也不願回家。回來的次數少了,父親似乎覺得我在故意以此來表達我對他的不滿,每當我回來,他總要變本加厲地在我身上找事。我年輕氣盛,不願意成為他宣洩脾氣的垃圾桶,氣不過也會頂上一兩句,這時的父親定會勃然大怒,把原來快結束的責罵又加倍升級,不把全家攪得雞犬不寧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不幹活的父親靠著爺爺奶奶和母親的工資生活著,爺爺的身體越發不好,父親就在家裡負責做飯買菜順帶照顧爺爺。當同齡人在外面呼風喚雨的時候,他卻窩在家裡圍著鍋台為家人煮飯做菜,每思及此他便感嘆自己被家人連累導致現在的一事無成,一有雞毛蒜皮的事必定鬧得天翻地覆,讓所有人知道他心中的不滿。已經快成年的我暗暗告誡自己,一定不要成為父親的樣子。
我大學畢業,在幾百萬的求職大軍里翻轉騰挪,深深體會到賺錢的不易,好不容易找了個能糊口的工作,沒到月底就開始月光。母親怕我吃不好,給我寄來錢,這些年的艱苦生活,讓當年不知柴米油鹽為何物的母親,也學會了緊緊手年年有。
拿著家人省吃儉用攢下的錢交了房租,我生出一種無能的難過,二十好幾的大小夥子,有手有腳確賺不了錢。這種煩悶和壓抑,讓我越發煩躁,似乎一點點不順心也能讓我爆發,這樣的感覺,越發像當年鬱郁不得志的父親,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一個七尺男兒,卻要靠父母和妻子的工資生活,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我忽然就理解了他的暴躁。
我理解他的心情,但不代表贊成他的做法。我告訴自己,一定不能像他一樣。我努力工作,從最低最苦的位置開始,一步一個腳印,慢慢有了起色,從不再用家裡的一分錢到開始往家裡寄錢,我用了三年的時間。
過年回家,父母都蒼老不少,看到同齡人還在呼風喚雨,父親依舊埋怨這個社會抱怨自己的時運不濟。我小心翼翼地拿出當年被父親摔壞的那堆模型碎片,沒有時間抱怨,我要用自己的雙手,去把摔碎的生活,重新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