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話題
最後一個話題
今天是二十世紀最後一天,也是我們在國外的最後一天。
車隊從加德滿都向邊境小鎮樟木進發。
在車上我想,尼泊爾作為我們國外行程的終點,留給我一個重要話題,一定要在結束前說一說。
那就是:沒有多少文化積累的尼泊爾,沒有自己獨立文明的尼泊爾,為什麼能夠帶給我們這麼多的愉快?
我們不是在進行文化考察嗎?為什麼偏偏鍾愛這個文化濃度不高的地方?
設想一下,如果我們的國外行程結束在巴基斯坦的摩亨佐·達羅,或印度的恆河岸邊,將會何等沮喪!
這個問題,我前幾天已經寫過:難道是文明造的孽?實際上,這是對人類文明的整體責問。而且,也可以說是世紀的責問。
世界各國的文明人都喜歡來尼泊爾,不是來尋訪古迹,而是來沉浸自然。這裡的自然,無論是喜馬拉雅山還是原始森林,都比任何一種人類文明要早得多。沒想到人類苦苦折騰了幾千年,最喜歡的並不是自己的創造物。
外來旅行者也喜歡這裡的生活氣氛,喜歡淳真、忠厚、慢節奏,喜歡村落稀疏、房舍土朴、環境潔凈、空氣新鮮、飲水清澈。其實說來說去,這一切也就是更貼近自然,一種未被太多污染的自然。
相比之下,一切古代文明或現代文明的重鎮,除了工作需要,人們倒反而不願去了。那裡人潮洶湧、文化密集、生活方便,但是,能逃離就逃離,逃離到尼泊爾或類似的地方。
這裡就出現了一個深刻的悖論。本來,人類是為了擺脫粗糲的自然而走向文明的。文明的對立面是荒昧和野蠻,那時的自然似乎與荒昧和野蠻緊緊相連。但是漸漸發現,事情發生了倒轉,擁擠的鬧市可能更加荒昧,密集的人群可能更加野蠻。
現代派藝術寫盡了這種倒轉,人們終於承認,寧肯接受荒昧和野蠻的自然,也要逃避荒昧化、野蠻化的所謂文明世界。
如果願意給文明以新的定位,那麼它已經靠向自然一邊。人性,也已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以前的對手——自然。
現在我們已經不可能抹去或改寫人類以前的文明史,但有權利總結教訓。重要的教訓是:人類不可以對同類太囂張,更不可以對自然太囂張。
這種囂張也包括文明的創造在內,如果這種創造沒有與自然保持和諧。
文明的非自然化有多種表現。繁衍過度、消費過度、排放過度、競爭過度、佔據空間過度、繁文縟節過度、知識炫示過度、雕蟲小技過度、心理曲折過度、口舌是非過度、文字垃圾過度、無效構建過度……顯而易見,這一切已經構成災難。對這一切災難的總結性反抗,就是回歸自然。
我們正在慶幸中華文明延綿千年而未曾斷絕,但也應看到,正是這個優勢帶來了更沉重的累贅。好事在這裡變成了壞事,榮耀在這裡走向了負面。
因此,新世紀中華文明的當務之急,是卸去種種重負,誠懇而輕鬆地去面對自然,哪怕這些重負中包含著歷史的榮譽、文明的光澤。
即使珍珠寶貝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時候也應該捨得卸下,因為當人力難以承擔的時候它已經是一種非人性的存在。
與貧困和混亂相比,我們一定會擁有富裕和秩序,但更重要的,是美麗和安適,也就是哲人們嚮往的「詩意地居息」。我預計,中華文明與其他文明的比賽,也將在這一點上展開。
我突然設想,如果我們在世紀門檻前稍稍停步,大聲詢問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哲人們對這個問題的意見,那麼我相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不會有太大分歧。對於文明堆積過度而傷害自然生態的現象,都會反對。
孔子會說,我歷來主張有節制的愉悅,與天和諧;墨子會說,我的主張比你更簡單,反對任何無謂的耗費和無用的積累;荀子則說,人的自私會破壞世界的簡單,因此一定要用嚴厲的懲罰把它扭轉過來……
微笑不語的是老子和莊子,他們似乎早就預見一切,最後終於開口:把文明和自然一起放在面前,我們只選自然。世人都在熙熙攘攘地比賽什麼?要講文明之道,唯一的道就是自然。
——這就是說,中國文化在最高層面上是一種做減法的文化,是一種嚮往簡單和自然的文化。正是這個本質,使它節省了很多靡費,保存了生命。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從尼泊爾向中國邊境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