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小國

玲瓏小國

玲瓏小國

一個主權國家的全部面積不到兩平方公里,摩納哥實在太小了。但是,這個袖珍小國卻濃縮著四個隱形大國:賭博大國、郵票大國、賽車大國、旅遊大國。

這四個隱形大國都具有俯視世界的地位。

就說賭博大國吧,蒙特卡洛賭場那種地毯厚厚、燈光柔柔、傢具舊舊的老式貴族派頭,連美國的拉斯維加斯也要鞠躬示敬,更不待說墨爾本、吉隆坡、澳門的那些豪華賭場了。全世界的賭場選「大佬」,看來還是非蒙特卡洛莫屬。

更讓人驚異的是賽車。那麼小的國家,不可能另選賽車場地,這些蜿蜒于山坡上的真實街道就是賽車跑道。到時候街道邊人山人海,擁擠著來自世界各國的觀眾,而跑道上則賓士著五光十色的各種賽車。我們沒有趕上賽車季節,只是順著賽車的路線繞了兩圈,奇怪的是每輛車的駕駛員似乎都認得路線。一問,原來都是從每次賽車的電視轉播中看熟了的。

其實在摩納哥,最能衝擊遊人感官的,是海濱山崖上的一排排豪宅。這是世界各地大量超級富豪選擇的終老之地。據我歷來讀到的資料,很多綁匪、巨盜、毒梟瘋狂斂財,都是為了達到一個目標,能在摩納哥舒舒服服地隱居。

為此,我每次來摩納哥都會看著這些房子出神,心想多少人終於沒有拿到鑰匙而只能永久地呆在監獄里傻想了,而拿到了鑰匙的,大概也有不少人不敢出門。一扇扇花崗岩框的木門緊鎖著,腳下碧波間,白色的私家遊艇也很少解纜。偶爾解纜於沒有風浪的月夜,如貼水而飛的白鷗,只把全部秘密傾吐給地中海。

這次去,我還發現了摩納哥的另一個秘密。它就躲藏在那幢最宏偉的公共建築——海洋學博物館里。

如果有時間把這個博物館看得細一點,就會發現大量展品都出自於一種長年累月的出海考察。而這一切的指揮者,就是摩納哥的國家元首阿爾貝一世。

這位國家元首親自以專家的身份率隊出海,整整二十八次,成了世界近代海洋學的創始人。

可以看到當年拍攝的無聲電影紀錄短片,我連看兩段就很感動。阿爾貝一世在顛簸的海船上完全不像一個國家元首,而是一名不辭辛勞的科學家。夜晚來臨,他們只能棲宿荒島,狂風襲來,他慌忙去撿拾吹落的風帽。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歐洲大地當時正兵荒馬亂,他統治的小國哪有周旋之力,於是乾脆轉身,背對戰塵面對大海。就在他撿拾風帽的時刻,多少歐洲君主也在為撿拾皇冠而奔忙。

作為小國之君他無足輕重,但在人類探索自然的領域,他做過真正的君王。

比摩納哥大一點的小國,是聖馬利諾。所謂「大一點」卻大了三十多倍,總共六十平方公里吧,大約是上海市的百分之一。

聖馬利諾嵌在義大利中部,進出要經過義大利海濱小城裡米尼,那我們乾脆就在里米尼住下了。

里米尼的海灘很棒,碧海藍天間最出風頭的是皮膚曬得黝黑的苗條女子和身材健碩的光頭男子。奇怪的是,苗條女子身邊總有一個男友,而光頭男子背後卻沒有女性,只跟著幾個小夥子。

靠近海灘的街道上,有一種營生很熱鬧,就是替剛剛從海水裡鑽出來的年輕旅客描繪皮膚花紋。只是描繪,不是刺青。皮膚已經晒黑,描上金線銀線,花草搖曳、魚蟲舞動,描得多了就像綳了一件貼身花衫。

聖馬利諾是一座山城,道路盤旋重疊。據說公元三世紀一個叫馬力諾的石匠為逃避宗教迫害從亞得里亞海的對岸來此藏身並傳教,因而有了這個地名。看來看去,這真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

這位石匠留下了一些淳樸的政治遺囑,使這個小國成了歐洲最早的共和國。

當年拿破崙縱橫歐洲,把誰也不放在眼裡,有一天突然發現,在義大利的國土之內居然還有如此一個芥末小國。他饒有興趣地吩咐部下,找這個小國的首領來談一談歷史。

誰知一談之下,他漸漸嚴肅起來,雙目炯炯有神,立即宣布允許聖馬利諾繼續獨立存在,而且可以再撥一些領土給它,讓它稍稍像樣一點。

但是,聖馬利諾人告訴拿破崙,他們的國父說過:「我們不要別人一寸土地,也不給別人一寸土地。」國父,就是那位石匠馬力諾。

我相信這個回答一定使拿破崙沉默良久。他連年奪城略地,氣焰熏天,沒想到在這最不起眼的地方碰撞到了另一個價值系統。他沒有發火,只是恭敬地點頭,同意聖馬利諾對加撥領土的拒絕。

與拿破崙對話的人,是聖馬利諾的最高行政長官,也叫執政。他的出任方式,不僅與拿破崙不一樣,也與全世界各國的行政長官不一樣,是一種特別原始又特別徹底的民主選舉辦法。

簡單說來,全國普選產生六十名議員,不識字的選民由年輕的女學生代為投票,因為女學生潔凈無瑕;由這六十名議員在普通公民中選擇二十名最高行政長官的候選人,再投票從中選出六人;最後,從民眾中挑出一個盲童,讓他從六人中抽出兩人的名單,作為最高行政長官。

最高行政長官的國際地位,相當於各國總統,但只任期半年,不得連任。每月薪金只有五美元,因此也很難連任。如果被選出的人拒絕上任或半途離任,卻要承受巨額罰款。上任時儀式隆重,當任長官長袍圓帽,佩戴勳章,在鼓號樂隊的簇擁下全城遊行。

這些奇怪的規定,體現了一種樸素的民主政治理念,保存在一個小國中就像保存一種標本,值得珍惜。

我最感興趣的是在全國最高領導人選舉中女生和盲童的作用。聖馬利諾的民眾早早地懂得,越是處理複雜事務,越是需要動用孩童般的單純。

再大一號的小國是列支敦斯登,夾在瑞士和奧地利中間,一百六十平方公里,大約是北京市的百分之一。

列支敦斯登的首都叫瓦杜茲。最明顯的標誌是山巔危崖上的一個王子城堡,當今皇家住處。其實這個首都只是乾乾淨淨一條街,齊齊整整兩排樓,在熱鬧處有幾十家店鋪。

一進店就知道這裡富裕,價格說明一切。

小國多是郵票大國,列支敦斯登也不例外,很多商店都有賣。剛一打眼就看上了,印得實在精美。連對集郵興趣不大的我,也毫不猶豫地買下了王室成員婚禮和王室收藏的魯本斯繪畫各一套,又配上幾套雜票。結算時價格不菲,才知輕重。

我很想用步行方式把整個首都快速走完。路上新舊建築都有,相比之下,郵票大廈最有派頭。大廈廊廳邊上見到一些信箱,聯想到列支敦斯登為了吸引外資,制定了極其方便的公司註冊的規則,甚至連住房地址都不要,只須申請一個郵政信箱即可。這事對我有點誘惑,心想何不輕輕鬆鬆開辦一家註冊在列支敦斯登的文化傳播公司,然後再在國內找個公司搞中外合資。但一想山高水遠,也就算了。

我終於找到了做過首相府的那棟樓,現在是一家老式旅館。做首相府那些年,法院也在裡邊,而且我還知道,地下室是監獄。

這些知識,都來自於一個未被查證的傳說。

那天晚上,副首相被一要事所牽,下班晚了,到大門口才發現門已被鎖,無法出去。他敲敲打打,百般無奈。地下室上來一個人,拿出鑰匙幫他開了門。副首相以為是開門人住在地下室,一問,誰知這是關在下面的囚徒。

囚徒為什麼會掌握大門鑰匙?是偷的,還是偷了重鑄后又把原物放回?這不重要,副首相認為最重要的問題是:囚徒掌握了鑰匙為什麼不逃走?

於是他就當面發問。

囚徒說:「我們國家這麼小,人人都認識,我逃到哪兒去?」

「那麼,為什麼不逃到外國去呢?」

囚徒說:「你這個人,世界上哪個國家比我們好?」

於是他無處可逃,反鎖上門,走回地下室。

這些袖珍小國中最大的一個是安道爾,四百多平方公里,不到北京市的三十分之一。

都德曾經說過:「你沒有去過安道爾?那還算什麼旅行家?」這樣的口氣我們都知道要反著聽。表面上好像在說安道爾是非去不可的國家,其實是用誇口的方式提出了要成為旅行家的至高標準。因此反而證明,安道爾在他的時代很難到達。

當然很難。從法國到安道爾,必須翻越比利牛斯山。這中間要穿峽谷、爬山頂、跨激溪,即便是被稱為「山口」的地方也要七轉八拐地旋上去。我去時,已在下雪。

安道爾擠在法國和西班牙之間,一直被這兩個大國爭來奪去,沒辦法,只能從十三世紀開始向它們進貢。

我對於七百年不變的進貢數字很感興趣。

安道爾每逢單數年向法國進貢九百六十法郎,相當於一百多美元;雙數年則向西班牙進貢四百三十比塞塔,相當於兩個多美元。同時各附火腿二十隻,腌雞十二隻,乳酪十二塊。直到今天仍是這個數字,就像一個山民走親戚。不知作為發達國家的法國和西班牙,以什麼儀式來迎接這些貢品?

我覺得應該隆重。因為現代社會雖然富有,卻缺少原始政治的淳樸風味。唯淳樸才能久遠。

進入安道爾國土之後,到首都安道爾城還有一段路。路邊有一些房子,以灰色石塊為牆,以黑色石片做瓦,很好看。城市的房舍就沒有這麼好看了,但在市中心有水聲轟鳴,走近一看竟是山溪匯流,如瀑如潮。壯觀在不便壯觀的地方,因此更加壯觀。

在安道爾的商店裡我看著每件商品的標價牌就笑了。

安道爾小得沒有自己的貨幣。旅遊是它的第一財政收入,而旅遊者來自世界各國。因此需要在每件商品上標明以各國貨幣換算的各種價格。但用哪一種文字來標呢?想來想去採用了一個辦法,那就是用各國的國旗代表各國貨幣,一目了然。

這一來,事情就變得非常有趣。你即使去買一雙襪子,拿起標價牌一看就像到了聯合國總部門口,百旗並列,五光十色,一片熱鬧。每個國家,尤其是領頭的那些發達國家,全都莊嚴地舉著國旗在為安道爾的一雙襪子而大聲報價,而且由於那麼多國家擠在一起,看上去還競爭激烈。

這真是小商品的大造化,小國家的大排場。

夜宿安道爾,高山堵窗,夜風甚涼。讀書至半夜,想到窗外是被重重關山包圍著的小空間,這個小空間又藏在歐洲腹地深處,覺得有點奇怪。

近處山巒的頂部已經積雪。這還只是秋天,不知到了嚴冬季節,這兒的人們會不會出行,又如何出行?甚至,是否會出現因某次雪崩而消失了一個國家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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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無疆(余秋雨考察西方文明經典隨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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