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態共生的依戀
病態共生的依戀
瑩瑩母女倆的關係有如張愛玲小說中的許多母女:互相依賴、互相提防、互相嫉妒,灰暗而晦澀。她們之間充滿著既依戀又排斥、既傾慕又嫉妒的複雜心理。親情對一個人來說應該是最終的避風港,然而瑩瑩與母親之間那種時而和諧時而衝突的關係、沒完沒了的糾葛,已經讓瑩瑩產生深深的倦意和孤寂之感。
這對母女都擁有異常敏感的神經和情感,稍一不小心就會碰傷對方、撞得一塌糊塗,偏偏又天天在一起,因此瑩瑩母女倆的日子幾乎是在愛與恨的交叉中艱難度過的。
有時候,瑩瑩看著媽媽日漸瘦削的身體和早發的白髮,看著媽媽特意跑老遠的路為她買來許多她愛吃的菜,看著媽媽大熱天在廚房忙碌的背影,不由得感動了,覺得應該對媽媽好一些。她們之間會為此而和解,顯得親密了許多,像要好的姐妹似的一起去逛商場,一起在傍晚的小風中散步。
但是更多的時候,瑩瑩母女倆常常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爭吵。瑩瑩媽媽對於女兒在生活中的一舉一動進行監視、限制和壓抑,所有在生活中遭遇的小問題都有可能變成導火索。爭吵雖然起於小事,但她們很少在吵架時就事論事,而是可能扯出一大堆的老賬一起清算,到最後可能升華到對人生態度與理想的爭執,直到女兒摔門而出。
作為母親,她一方面想控制女兒、增強女兒對自己的依賴,一方面對於瑩瑩的前程始終耿耿於懷。她依然強烈渴望通過瑩瑩的學業實現她的野心。她總是忍不住一邊擔心瑩瑩的身體和心理,一邊指責瑩瑩耽誤了學業。
聽著媽媽如此漫天不著邊際的埋怨,新仇舊恨湧上瑩瑩心頭,以致讓她衝動地脫口而出:「我就是個沒什麼用的人,你別指望我!」「我不是有病嗎?你還想讓我幹什麼?!」有時候爭吵激烈時,瑩瑩用刀頂著自己的腕部威脅媽媽,媽媽立刻軟了,跪地懇求瑩瑩別衝動干傻事,列舉了一堆自己的錯誤,從過去懺悔到現在。
瑩瑩母親的態度使瑩瑩經常處於又反抗又懊悔的情緒當中。她們就好像是兩隻刺蝟,分開的時候彼此感覺寂寞,但是處得太近了,又不可避免地彼此傷害,而且無法自控。母女兩個始終處於這種矛盾關係,周而復始。
女孩在成長過程的早期階段,往往無法接受自己人格中陰影的存在,不能把它和諧地包容到整個精神系統之內,而是主觀地排斥、拒絕,把它放逐到無意識之中。當她們面對母親時,往往更傾向於把自己排斥和壓抑的陰影投射並強加到母親身上。
女孩會在母親那裡發現,自己同樣具有不願承認的種種動物性及人格中的劣性成分,從而產生失望的心理,並為自己從母親那裡遺傳而來的相像的性格氣質感到氣憤不已,長此以往,母女倆的矛盾日益激化,彼此深惡對方。瑩瑩就是因此而從骨子裡冒出一種孤獨和厭倦。
通常在與媽媽爆發了空前激烈的爭吵后的瞬間,瑩瑩會突然深感,她們倆彼此其實十分相像,媽媽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老了一些的自己。
瑩瑩被媽媽帶到基地后,母女兩人做了一番協商,瑩瑩表示同意在基地待一個星期。她認為自己是完全為了媽媽才同意住院的。同時瑩瑩的媽媽和從前一樣,住在了基地附近的招待所里,也經常來基地。我建議她在治療期間盡量減少和瑩瑩的接觸,但沒有做出太強烈的限制。
比較有趣的是,瑩瑩媽媽並沒有經常刻意來基地找瑩瑩,而是和基地工作人員頻繁接觸,像祥林嫂似的對所有她認為對她會有所幫助的人重複敘述瑩瑩的病情。有時候,她很有耐心地在治療室的門口等我,只要瞅准了我沒在工作的空檔,門一打開,她便以很快的速度進入治療室,和我繼續她那沒完沒了的擔憂和對生活細節的詳細描述。
在女兒長時間的治療中,瑩瑩媽媽認真閱讀了不少心理學書籍,並且把書籍中有的病症生搬硬套在女兒身上。她還用「放大鏡」來檢查女兒的很多行為,把它們統統都歸為異常而且病態的反應,所以有時候女兒的一個簡單情緒表達,都被她細緻地記錄在案,並引起她的高度重視。
不僅如此,她還會把她的「專業發現」全部告知瑩瑩,讓瑩瑩了解自己的病情,並推薦書籍要求瑩瑩進行自我治療。儘管瑩瑩每次對她推薦的書籍都不屑一顧,但她依然故我地勸誡女兒:「不要辜負我對你的關心。」並不斷重複地告訴瑩瑩,「媽媽是愛你的。」她也渴望從女兒口中說出同樣動情的話,但即使在她的強力誘導和要求下,瑩瑩也從來不說。
這兩年,瑩瑩在哪,瑩瑩媽媽就跟到哪,事無巨細地照顧瑩瑩的日常起居。她也不由得為自己叫冤:自己如此費盡心力,卻換來女兒的冷漠無情,更可見瑩瑩病態的嚴重。顯然,瑩瑩媽媽十分希望她對女兒的照顧會得到感激。
瑩瑩媽媽也非常關心我對瑩瑩採取的治療方法,不斷虛心地請教和詢問,並試圖讓我對從前瑩瑩接受的相關治療加以評判。從她身上我看見的,與其說是一腔沸騰的母愛,倒不如說是她如一個專業工作者一般的執著和熱情。所以在她冗長的言語間,我突然問她:「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這麼多年你都沒上班,但你已經把帶女兒看病這件事當成你的工作了。」她張大了嘴巴,愣住了。
不得不說,對於瑩瑩的母親,這確實是一項意義重大的工作。目前處境使她實現自我有多麼困難,她的心裡就孕育著多強的慾望、反抗情緒和不由自主的要求。
目前,瑩瑩的母親缺少青春、缺少愛情、缺少職業、缺少社會關係。儘管瑩瑩並不能替代她失意的愛情、破滅的理想,但她似乎只能一意孤行地抓著孩子的手,渴望通過女兒去實現自我,滿足於對自我的關注,夢想通過孩子得到充實、溫暖和價值。
我們每個人都是獨立存在的個體,即使最親密的人之間,也不可能做到「你即我、我即你」。在與他人交往時,尊重人與人之間的界限,並辨明他人的邊界,是心靈健康的表現。
可以看出,瑩瑩的母親焦慮得反常。為了不讓孩子離開她,她放棄了一切娛樂、一切個人生活,扮演起眾人眼裡犧牲者的角色。由於這種犧牲,她更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有權不給孩子任何獨立地位。實際上這種「自我犧牲」為的是得到瑩瑩的「犧牲自我」,滿足她對瑩瑩強烈而又專制的支配需求。
可瑩瑩已經長大了,她希望脫離母親,形成自己的獨立地位。這在母親看來有些忘恩負義的意味,她想減弱女兒從她身邊逃走的意志,她無法容忍女兒不再和她一起分享命運。從她生下瑩瑩時,她就希望這個孩子能成為她的替身、成為一個優秀的人,以彌補她自身的劣勢,給她昏暗的人生帶來光明。所以,她要通過種種跡象來證明瑩瑩無法獨立生存,專註於像尋找新大陸似的找出瑩瑩的不堪一擊。
瑩瑩的媽媽傾向於把任何一件小事都解釋成令人不安的大事件,焦慮容忍性較低。也許她本身就有著較低的興奮閾限,大腦邊緣系統存在先天不穩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