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冠蓋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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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

冠蓋京華

王蘊在那日晚間到來。

黃梓瑕正在窗下小酌,看見他過來,也不起身,只朝他點頭示意,給他也倒了一杯酒遞過去。

王蘊在她面前坐下,看著她蒼白面容上因為飲酒而浮起的兩瓣桃花,不覺有些詫異,說:「原來你喜歡獨自喝酒。」

「不,這是第一次,」她說著,抬起一雙略帶暈紅與恍惚的眼睛望著他,聲音微顯模糊,「我聽說,有時候這世上萬事艱難,真的承受不住時,喝一點酒醉一場,或許明日一切就都有轉機了。」

王蘊看著她在燭光下迷離眩暈的面容,桃花似的顏色之上,清露般的眼睛此時散了光芒,比她平時看著他時明亮清晰的那種目光,更顯得動人千百倍。

他嘆了一口氣,抬手將桌上的酒壺取走,說:「好了,那麼到此也就夠了,你睡一覺就好。」

「上一次喝酒,還是你在左金吾衛時呢。」她說著,臉上竟露出一絲笑意。她的眼睛一直望著桌上搖動的燭光,於是那一點燭光也就長久地在她的眼中搖曳,盈盈秋波之中的一點星光,讓王蘊忍不住望著那點星子,就像被吸住了般,移不開目光。

他記得,那時候黃梓瑕被周子秦帶過來,和左金吾衛一幫兄弟喝酒。盛夏中午,天氣燠熱,雖然他幫她擋了大部分酒,可她還是兩頰暈紅,面若桃花——也許是天氣炎熱,也許是她就是喝酒容易上頭的體質。

結果,就這一次,她便被夔王抓住了。在王蘊的記憶中,那是第一次看見夔王發怒——就因為這種小事。

那時已經覺得很不對勁的他,到現在,望著面前她神情恍惚的面容,忽然明白了,當時自己的心中,那不安定的恐慌,究竟是為什麼。

黃梓瑕抬眼看他,搖了搖頭,說:「放心吧,只是一點淡酒。我只是想喝酒,但是並沒有想讓自己醉一場——我如今面對的事情千頭萬緒如此複雜,又如何能讓自己逃避發泄?」

王蘊默然望著她,輕聲說:「若真的承受不住,我幫你。」

「多謝你了,」黃梓瑕頷首說道,「不過御林軍那邊事務繁忙,我又如何能讓你放下那邊的事情替我操心呢?」

「你我如今什麼關係,你又為何這樣見外?」王蘊望著她,無奈說道,「但我也知道,自己幫不了你。在這一點上,我甚至不如子秦,好歹他能與你一起查案,一起解謎,而我確實沒有他的本事。」

「何須如此說呢?子秦固然有他的長處,但你也有這世上無人能匹的能力。」

「只是……」他想說,只是在那個人的面前,自己的能力又算得了什麼。但有些話不該說的,他也只是在心裡過了一下,然後便搖頭繞開了話題,說,「我有個消息告訴你,你一定會開心振作的。」

黃梓瑕點頭看著他,問:「什麼?」

「今日我例行巡邏,在大理寺旁邊,看見了一個人,」他的唇角露出一絲笑意,溫柔地看著她,「你猜,是誰?」

黃梓瑕看著他的笑意,略一思索,然後不由得失聲問:「滴翠?」

「對,就是呂滴翠,」王蘊點頭微笑道,「雖然我惱怒張行英陷害你,但知道你一貫關心那位呂姑娘,所以便讓其他人先行,自己下馬悄悄跟著她,想過去看看她在這邊要幹什麼。」

黃梓瑕心下雖然焦急,但見他神情自若,知道應該是好事,才放心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只望著他期待下文。

「我見她在大理寺旁邊的巷子中徘徊,臉上神情儘是絕望。我還在想是不是將她私下帶過來見你時,卻見旁邊出來一個人,抓住她的手臂就將她拉到角落,問她,你怎麼還敢在這裡徘徊?」王蘊說著,壓低聲音問,「你猜,這個人又是誰?」

黃梓瑕這下可真不知道了,只能搖了搖頭,說:「在有司衙門旁邊出現的人,又認識呂滴翠的人,可著實不多……是張行英的熟人嗎?」

「是韋保衡。」王蘊低聲道。

黃梓瑕不由得失聲「啊」了出聲,但同昌公主的駙馬韋保衡與滴翠確實相識,令她也只片刻詫異,便問:「韋保衡將她帶走了嗎?」

「嗯,呂滴翠當時哭道,自己是欽命要犯,如今連張行英也死了,她要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一死百了。但韋保衡勸她說並無意義,最後終究還是帶走了她。但他們卻不是往廣化里而去,是往永嘉坊而去。之後我便回去了,沒見他們去了哪兒。」

黃梓瑕微微皺眉,思忖片刻才說:「永嘉坊為夔王府和昭王府所在,日常官民來往甚多,若要藏人,實在不是個好地方。」

「嗯,我已私下叫人去打探此事,若有消息便及時告訴你。」

黃梓瑕點頭。更深夜闌,她起身收拾桌上酒菜,給他換了幾碟糕點果子,又取過小刀,為他剖了兩個橙子。

橙子汁水豐盈,沾染到了她的手指之上,她起身倒水在盆中洗手。等她回身落座時,卻見燭火之下,他一直在看著自己,目光中倒映著火光,明亮灼灼。

她不由得一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問:「甜嗎?」

「嗯。」他應著,抬手給她遞了一片。

黃梓瑕咬了一口,酸甜的味道,待回味久了,又略帶苦澀。

她默默吃著,低垂的臉龐上,睫毛在微微搖晃的燈光下映出一片朦朧陰影,半掩住她的神情。

王蘊覺得心口湧起一種甜蜜摻雜著不安的情緒,情不自禁便說:「你的嫁衣交由長安最有名的金綉坊在做,他們那邊十餘個綉娘日夜趕工,已經即將完工了,這幾日便會送來給你。」

黃梓瑕的手微微一顫,一滴橙汁便落在了桌面上。她停了停,扯過旁邊的絲帕擦去,輕輕點了一下頭,說:「真是對不住……別家姑娘,都是自己替自己裁剪嫁衣的……」

「我的妻子與眾不同,普通人都會做的,有什麼稀罕?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王蘊說著,唇角含著最溫柔的一彎弧度,輕聲說道,「如今夔王那個案子,是交由王公公辦理的,你若能幫得上他,便是對王家莫大的貢獻。嫁衣有無數女子都能做,可這件事,普天之下,舍你其誰呢?」

黃梓瑕本不想提起某些事,但他既然已這樣說了,她便輕聲說道:「今日,我去了梁氏木作坊,也聽到了木匠師傅們所說的事情,梓瑕……十分感念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我說過了,你我之間,不要這麼生分。畢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們即將成為夫妻,正是一體同心,」王蘊望著她,目光溫柔明亮,「梓瑕,還有件事情,我務必要請你在婚前便答應我。」

黃梓瑕略一遲疑,不知他要自己在婚前答應的是什麼,究竟是徹底忘卻李舒白,還是在婚後放棄自己所擅長的一切?

然而此時她坐在他面前,正在他目光注視之下。她神情微動,也只能強行壓制下胸中所有的遲疑不安,應道:「請王公子吩咐。」

他凝視著她低垂的面容,柔聲說:「梓瑕,我們成親后,可千萬不要變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夫婦。我想,夫妻便是連理枝、比翼鳥,一世相纏,鴛侶偕老,我們要成為世上最親密無間的一對,所以……你不許再這樣冷靜自持、守禮拘謹了。」

他聲音溫柔,口吻如此悱惻,令黃梓瑕只覺心頭湧上無盡的愧疚與傷感。可她終究只是一瞬間情緒波動,很快便強抑住自己喉頭的酸楚,向著他低頭,艱澀地應道:「是。」

雖然還是春寒料峭的時節,但春天畢竟是來了。周子秦騎著馬,一路行過京城的大道時,這樣感嘆。

路邊的柳樹已經綻發出嫩綠的小芽,路邊的草芽初長,藏在灰色的枯葉之中,遠看只有一層薄薄的綠色。

「已經二月初了,風似乎也柔和起來了。」他自言自語著,從垂墜的柳絲下穿過,向著永昌坊而去。

手持紙鳶的孩子從他的身邊跑過,歡呼著要去尋塊空地放紙鳶。周子秦一回頭看見一個孩子手中的蝴蝶紙鳶,立即大喊:「喂,你!那個小孩兒,對……就是你,過來過來!」

那小孩忐忑地拿著自己的蝴蝶紙鳶跑到他身旁,怯怯地問:「哥哥,你有什麼事呀……」

「怎麼搞的,紙鳶是你這麼做的嗎?拿過來!」他說著,將他的紙鳶拿過來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放在食指上給他看,「頭重身輕,左右不穩,放得起來才怪!我幫你調整一下。」

他說著,摸出身上的小刀,把紙鳶上的小木棍修整了一遍,然後才滿意地丟給他:「去吧,以我多年逃學放紙鳶的經驗,你這紙鳶絕對能飛得又高又穩!」

他還在自鳴得意,巷子口傳來一個人的擊掌笑聲:「子秦,你還是如此孩子氣,一點沒變。」

周子秦轉頭一看,趕緊跳下馬:「王統領。」

王蘊笑道:「還是和梓瑕一樣,叫我蘊之吧。」

周子秦也不在意,看著那些跑開的小孩兒,說:「你以前在琅邪,近年才到京城,當然不知道我當年的威名啦,國子監逃學去放紙鳶的,都是我帶頭!」

「知道,韋大人一說起你就心絞痛,他家四五個子侄全都是被你帶壞的。」王蘊口中說笑,腳下卻不停,示意自己身後人跟上。

周子秦一看他身邊的人,立即瞭然:「是送東西給崇……黃姑娘的?」

「嗯,我們下月便要前往成都,所以許多事情都要趕在離京之前安排好,」王蘊笑著一指帶來的箱籠,說,「這些東西,總要先給梓瑕過目。」

今日送來的,是四季衣服和各式披帛、絹帕、布巾、被褥等。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那件費了許多人工的嫁衣。

黃梓瑕在內堂打開箱籠驗看,並與金綉坊跟來的婦人商議大小長短等是否需修改。可巧這件嫁衣她穿上竟無一處不妥帖,就像是貼身做的一樣,那婦人嘖嘖讚歎道:「王公子眼光真是不錯,他指了一位綉娘說,與她身量差不多,我們便量了她的尺寸來做,果然一般無二。」

黃梓瑕只低頭不語,手指撫過上面精細刺繡的翟鳥。她父親曾是成都府尹,王蘊身為御林軍右統領,父親王麟又是尚書,她的嫁衣自然便是翟衣。成雙成對的翟鳥在青綠色的羅衣上鮮活動人,配上花釵更是莊重華美。

她放下翟衣,又拿起成親時障面的鏤金玉骨白團扇看。扇面以金銀線雙面刺繡,正面是合歡,反面是萱草。扇柄下的流蘇編成九子同心結,正是與嫁衣同色的青碧。

她怔怔望著那個同心結,眼前恍惚出現了在鄂王府的香爐中,她和周子秦發現的那些被燒得只剩殘跡的絲線。

那把匕首,那隻玉鐲,那個同心結,她究竟還有沒有辦法在人前揭開這個秘密,讓一切真相大白?

黃梓瑕心裡想著,就如大團的亂麻塞在胸口般,覺得幾近窒息。她坐下來,手按著那柄扇子,在這一刻彷彿終於才明白過來——

這是她自己的同心結,這是她自己的障面扇,這是她自己的嫁衣,這是她,即將要面對的親事。

兜兜轉轉,從禹宣到李舒白,最後,終究她還是回到了原處,選擇自己並未愛過的、卻註定是她歸宿的這個人。

她的心口劇烈起伏,到最後,終於再也承受不住,用力按住自己的胸口,無法控制地跌坐在椅上,呼吸沉重,眼眶瞬間轉成通紅。

服侍她穿嫁衣的人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覷許久,才有人問:「是衣服太緊了,勒到姑娘了嗎?要不要松一松衣帶?」

黃梓瑕咬住下唇,搖了搖頭,顫聲說:「不,我只是……我只是興奮歡喜,有些眩暈……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就好。」

她一個人跌跌撞撞進了內室,將所有人關在門外。她靠在門上深深呼吸著,想要將胸口那些沸烈的酸楚給壓下去,然而終究,黑沉沉的眩暈淹沒了她。她雙腿無力,再也撐不住身軀,沿著身後緊閉的門慢慢滑倒。

她屈膝坐倒在門后,許久許久,才彷彿明白過來,緩緩抱住自己的雙膝,坐在冰涼的地上,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一切。

她覺得自己什麼都看見了,又覺得似乎什麼都沒看見。她的目光只是木訥虛浮地自面前的東西上一一掠過,然後落在空中虛無的點上。

她也不知自己坐在地上呆了多久,直到外面敲門聲傳來,王蘊的聲音隔著門問她:「梓瑕,金綉坊的人要回去了,你可還有什麼要吩咐她們的?」

她恍惚應了一聲,只覺得眼睛痛得要命,眨一眨眼,睜得太久的眼睛酸痛難忍,竟流下兩行眼淚來。

她抬手擦去淚痕,閉上眼深深呼吸著,然後才盡量以平穩的聲音回答:「不需要了,我一切都滿意。」

王蘊覺得她的聲音似乎有些不對勁,但只頓了一頓,便去對那些人叮囑了些許小事,打發她們離開了。

等他一回頭時,發現黃梓瑕已經從內室出來,平靜的一張面容,只是略微蒼白,久不見天日的顏色。

她佇立在那裡望著他,就如一枝水風中靜靜開落的菡萏。王蘊想在她臉上尋找一絲歡喜的模樣,卻終究沒有找到。

在他們好事將近的時刻,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在滿懷期待,心熱如火。

就如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他心中湧起的,不止是傷感,還有惱怒。他將臉轉開,在旁邊榻上坐下,一言不發。

場面一時冷了下來,唯有周子秦茫然無知,看看兩人,然後問:「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去成都啊?」

黃梓瑕看向王蘊,他淡淡說道:「再過幾天吧,最近可能還會下雪,過山路時恐怕不便。」

「這倒是哦,我建議你們啊,要不再等等,煙花三月南下是最好的,還可以看沿途風景,就當遊玩,一時就過去了,」周子秦說著,又有點苦惱地拍拍頭,「不過,我還想跟你們一起回去呢,如果真的要等到三月的話,會不會太遲啊……」

王蘊笑了笑,說:「是啊,萬一你那個未婚妻見你老是不回去,結果就解除婚約了,看你怎麼辦。」

原本是句玩笑,誰知周子秦卻頓時緊張起來:「說的也是啊……這、這可大事不好!」

黃梓瑕安慰他道:「放心吧,你離家不過一兩月而已,怎麼會馬上就解除婚約呢?」

周子秦緊張道:「但……但是我離家的時候說了是不要成親所以跑掉的,可現在我才明白,我要找個妻子真的還挺難的,沒人願意嫁給我的!二姑娘……我現在想想二姑娘真的挺不錯的!」

見他這樣焦急,黃梓瑕也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相信你兄長早已知道你的心意了,他會向你父母說明的,不會耽誤你。」

「但願如此……」他愁眉苦臉地坐在王蘊身邊,說道,「現在你們要成親了,將來親親熱熱一對,剩下我一個人可怎麼辦?總得找個人陪我玩呀!」

黃梓瑕一愣,不自覺地轉頭看向王蘊。

王蘊的目光也正注視著她,兩人的目光不偏不倚對上,都看見了彼此眼中複雜的神情。

一種尷尬而壓抑的情緒,無形地瀰漫在他們周圍。

黃梓瑕默然轉過頭去,轉開話題問:「子秦,你今日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哦!是有件事,我差點忘記了,」周子秦趕緊說,「城南義莊的郭老頭兒,我和他交情不錯的,所以他昨天下午託人來跟我說,張行英一案,大理寺那邊已經結案了,張父的案子也已經記錄在案,所以今日就要叫張大哥他們把屍身領回去了。」

黃梓瑕沉吟片刻,問:「這麼說,如果還要查什麼的話,我們最好今日就去?」

「還有什麼可查探的嗎?張行英誣陷你的事,不是已經水落石出了嗎?」王蘊在旁邊問。

周子秦點點頭,說:「是啊,沒什麼了。再說,就算埋下去了……」

就算埋下去了,他們真想查的話,也不是不能和以前一樣,偷偷挖出來查看一下——就是那感覺噁心了點。

他看向黃梓瑕,卻見她往內室走去,說:「等一下,我換件衣服。」

周子秦「咦」了一聲,喃喃道:「這個……」

他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便將目光轉向王蘊。只見王蘊起身走到黃梓瑕的身邊,低聲問:「梓瑕,你剛剛試完嫁衣,就去驗屍嗎?」

周子秦這麼遲鈍的人,也終於想到了自己不對勁的感覺是什麼——總覺得,這樣似乎有點不吉利。

但黃梓瑕抬頭看著王蘊,低聲說:「蘊之,我心裡有些東西還沒落地,終究覺得不安。眼看屍體就要下葬了,若我不去看一看,怕錯過最後的機會,以後追悔莫及。」

王蘊低頭看著她,她眼中那固執的神情讓他終究無法,只能嘆了一口氣,輕輕撫一撫她的肩頭,說:「我陪你去。」

他們去的時間正好,城南義莊的郭老頭兒正和自己收養的小瘌痢頭往牛車上搬裝屍體的大布袋子。

周子秦趕緊跑上來大喊:「郭老頭兒,等一下等一下!」

郭老頭兒一看見他,趕緊把袋子丟下:「周少爺,您來啦?這兩位是……」

「是我朋友,」周子秦簡單說了句,又轉頭看看四下,問,「張家沒有人過來領屍體走?」

「有啊,他家老大之前跟我說過了,在鋪子訂了兩具薄皮棺材,但是還沒送到,讓我先幫忙給送到城南葉子嶺去,」郭老頭兒摸摸自己懷中凸起的一塊,顯然那是張家給他的錢,面帶滿意的笑容,「他爹和弟弟都死得不體面,所以讓我別送他家了,直接送墳地去。」

黃梓瑕看著牛車上那兩具屍體,只覺得心中無限凄涼,不由得背轉過臉,仰天長長呼吸著,強忍住眼中灼熱的淚。

周子秦說道:「不過,現在屍身還沒出義莊的門,官府還可以查探的,對不對?」

郭老頭兒點點頭,說:「只是大理寺已經結案……」

周子秦趕緊給他塞了半貫錢,說:「沒事,我事後去補一張檔,現在我們要再看一看這屍身。」

郭老頭兒示意小瘌痢頭把屍體又拖回去,目光落在王蘊身上,見他一團溫柔和煦的模樣,心裡就有些詫異,心想怎麼這樣的公子哥兒也來看屍體?再一看黃梓瑕,更是下巴都快掉了,愕然拉過周子秦低聲問:「你……要帶著他們驗屍?」

周子秦點頭:「對,我都回家把驗屍的箱子帶過來了,你可別說不行啊。」

「那個……那個姑娘,也要驗?」

「廢話,這事兒沒她還不成呢。你可知道人家是誰?」周子秦豎起一個大拇指,得意地說道,「論驗屍查案,她若數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你就吹吧!」郭老頭兒給他一個唾棄白眼,「天下第一的,自然是當初黃使君家的姑娘、後來跟在夔王身邊的楊公公了。」

「真不巧,我帶來的這位,就是黃姑娘。」周子秦得意揚揚道。

郭老頭兒頓時傻了,不住地打量著黃梓瑕,嘖嘖稱奇。王蘊看著郭老頭兒那模樣,微笑著一拍黃梓瑕的肩,說:「走吧。」

等他們進去了,郭老頭兒又拉住周子秦的袖子,壓低聲音問:「這麼說,這位一起來的公子,如此丰神俊朗、玉樹臨風的模樣,難道他就是傳說中的……夔王殿下?可是我聽說夔王殿下如今被羈在宗正寺吧……」

周子秦愕然看著他,問:「這是御林軍王統領,怎麼會是他?」

「哦?不是啊?」郭老頭兒臉上頓時顯出遺憾來,「我還聽說,夔王與楊崇古聯手破解了數個疑案,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還有人傳說,夔王二十多了還沒娶親,就是在等這個王妃呢。」

「什麼嘛……亂七八糟!」周子秦驚愕地聽著,茫然地說。

「就是啊,坊間傳說,真是亂七八糟。」郭老頭兒趕緊賠笑。

周子秦無語地背著自己的箱子走進停屍處。為了保存屍體,這裡厚牆小窗,光線十分暗淡。

他從明亮的室外乍一進來,眼前一片黑蒙蒙的。他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睜開來,看見昏暗之中,黃梓瑕的面容,蒼白如冰雪。

周子秦呆了許久,終於漸漸地明白過來。

明白了,她站在夔王身後時,那種因為知道自己萬事無虞而毫不憂慮的自信;明白了,夔王在她說話做事之前,總是先一步替她安排好一切的默契;明白了,在他們偶爾對望之時,無須說出口便已經靈犀相通,只留他一個人猜測不出的秘密……

忽然之間懂得了他之前從未覺察過的東西,他有些手足無措。夔王與王蘊,都與他相識匪淺,黃梓瑕在他的心中,更是幾乎超越了所有人。而如今,這三人忽然之間在他面前呈現出一個複雜的局面,讓他一時腦子一片空白。

王蘊看了他一眼,問:「子秦,你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他使勁拍拍自己的頭,強迫自己把所有念頭都趕出腦子,然後趕緊放下箱子,取出裡面的手套和蒙面布巾遞給黃梓瑕之後,才慌裡慌張地戴上薄皮手套,「這裡有點黑啊,把屍體移到那邊窗下吧。」

就著窗口射進來的光線,他取出箱中薄薄的刀子,合在掌中向著張行英鞠了一躬,喃喃說道:「張二哥,抱歉啊,我們也是想替你查明真相,看看究竟你的死,是不是有冤屈……」

王蘊在旁邊說道:「據我所知,張行英是自殺的,又事先誣陷梓瑕,證據確鑿,還有什麼驗屍的必要呢?」

「話是這樣說……」周子秦有點為難地看著黃梓瑕。

「只是萬一而已,畢竟,徹底檢查之後,總是安心一點,」黃梓瑕對王蘊說道,「蘊之,我知你不喜歡剖屍檢驗,你在外間等我們便可。」

王蘊微微皺眉,但還是點了一下頭,說:「我在外面替你們看著吧。」

他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向他們。周子秦已經解開張行英的衣物,仔細地檢查身上有無傷痕。黃梓瑕按著自己的蒙面巾,示意他將身體翻過來,留神查看上面殘留的痕迹。

王蘊遲疑了片刻,但終於還是走出去了。

他站在門口,看著外面明亮的日光,在心裡想,又有什麼意義,反正她之前,必定已經看過許多屍體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衣服的,沒穿衣服的……

等一切都結束吧,等到結婚後,她可能就會轉變,再也不接觸這些荒誕的事情了。

周子秦下刀剖開張行英的胸腹,仔細探查。

黃梓瑕見他已經將腸胃剖開,便到外間去取過清洗屍體的大桶,讓王蘊幫忙打了兩桶水進來,將他所有的臟器洗乾淨。

張行英死去已久,血液早已凝固,但即使如此,她和周子秦在水中一一清洗內臟時,王蘊還是避到了外間。

他扶著樹覺得胸口作嘔,但運氣良久,還是硬生生強忍住了。等再回頭看見他們用紗布過濾清洗出來的東西時,他終於再也忍不住,連奔了兩步,逃也似的跑到了院子中。

他們在兩桶水中濾了許久,終究一無所見。黃梓瑕略一思忖,說:「解開氣管與食道。」

周子秦換了更小的刀,要將肺葉切開,黃梓瑕示意他沿著氣管切開,但依舊一無所見。食道與咽喉之中,也是一無所獲。

她取了一碗水,將切開的脖子細細沖洗去體液與凝固的血液,然後從口腔而下,順著氣管一路往下搜尋。

周子秦問:「你是在找他生前吃下的東西嗎?」

「嗯,我想,應該還沒有腐爛才對。」她說著,然後手停住了。周子秦趕緊湊上去,和她一起以布巾蘸水沖洗那一塊。正是聲門裂之中,那裡有一條小小的,紅色的東西。

她拿過他箱中的鑷子,從聲門裂之中,夾出一條細小的紅魚。

只有小指甲那麼長的一條紅色小魚,細如蚊蚋。薄紗般的尾巴卻佔了身體一半。它已經開始腐爛,深凹下去的眼睛如同骷髏。

周子秦趕緊取過旁邊一個小瓷盒,將它放在其中。

一直繃緊的神經,在尋到小魚之後,才鬆懈下來。黃梓瑕只覺得自己一頭一身都是冷汗。她抬起手臂,以手肘的衣袖擦去額前涔涔而下的汗,木然地走到旁邊凳子上坐下。

周子秦已經走到張偉益的身旁,將他的咽喉剖開,如前仔細搜尋。過了不久,他低低地「咦」了一聲,然後從他的喉管中也夾出一個東西,放在瓷盒之中,遞到她面前。

兩條幾乎一模一樣的小紅魚,藏在肌體內的紅色身軀,如此微小,肉眼幾乎難以察覺。

黃梓瑕看著那兩條魚許久,然後緩緩脫下手上薄薄的皮手套,說:「子秦,你把屍體縫合好。」

「嗯,我會縫得很仔細的。」周子秦認真地說。

黃梓瑕向他輕輕點頭,站起身走出停屍處。

外面日光燦爛,撲面而來的明亮讓她的眼睛一時不適應,瞳孔劇烈收縮,微帶疼痛。

她緩緩扯下臉上的面巾,靠在門上,長長出了一口氣。

王蘊站在庭前枯樹之下,見她出來了,便走過來問:「好了嗎?」

她點了點,過去細細地洗了手,輕聲說:「好了,我們走吧。」

王蘊看著她蒼白虛脫的神情,有點擔心地問:「太累了嗎?」

她沒有回答,只踉蹌地往前走去。王蘊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拉著她一步步走出義莊。

她的手僵硬了一下,但終究還是任由他拉著,帶自己走向外面的街道。

王蘊送黃梓瑕回到永昌坊,要離開時,黃梓瑕叫住了他。

等他回過頭來看她,她又思忖遲疑許久,才緩緩說:「若你見到王公公的話,請替我帶一句話,就說,永昌坊內有他要的東西。」

王蘊點頭,說:「你好好休息。」

她應了,目送他離開,回身到自己所住的屋內,把養著那對阿伽什涅的水晶瓶拿出來,仔細端詳著。

細微如塵埃的魚卵依然還在水中,只是昨晚被她撥散了,如今沉在水底,如同一片洇開的淡淡血跡。

她輕晃著瓶子,凝望著裡面漂動的魚和魚卵發了許久的呆。

王宗實還未到來,她便先打開抽屜,取出放在裡面的蜂膠看了許久。所有的事情彷彿都已有了雛形,她拔下發間簪子,在桌上慢慢刻畫那初具的謎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敲開著的門。

她抬頭看見王宗實站在門口,便將簪子收回發間,向著王宗實施了一禮「:王公公。」

王宗實點頭走進來,她走到桌邊,將水晶瓶拿起來給他看。

「我還以為有什麼事,蘊之對你的事情,可著實上心,」王宗實慢吞吞說著,邁步走進屋內,「原來是阿伽什涅產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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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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