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霓裳羽衣
壹
霓裳羽衣
月到中秋分外明。
桂影婆娑,甜香浮動。天剛剛有些暗下來,桂花樹上已經亮起了無數盞薄紗宮燈,影影綽綽倒映在水面之上,玉宇瓊樓,花影風動,一時不知天上人間。
臨水的小亭之中,歌女們齊聲歌唱,近水而發的歌聲比絲竹更為清越。平台之上,三十名身著錦衣的少女正聯袂結袖,翩翩起舞。霓裳霞帔,飾珠佩玉,一時華彩遍生。
黃梓瑕聽著風送而來的歌聲,與幾個女眷一起坐在水榭簾后觀看。這裡是西川節度府花園,今日中秋,節度使范應錫在府中宴請夔王李舒白。而黃梓瑕則由范夫人下帖,與黃家幾位女兒一起受邀,前來觀賞《霓裳羽衣舞》。
此曲在安史之亂后久已失傳,如今卻有揚州樂坊訪得教坊老人重新編排,據說盡得精妙之處。
男子在前廳之外,而黃梓瑕與一乾女眷在後堂之內。水榭內外隔開一層竹簾,竹簾內又一層紗簾,所以看外面的舞姿也是遠遠的,如霧裡看花。
一群女人邊看邊閑聊,有一搭沒一搭地欣賞著。
「梓瑕姐,我哥常在家中提起你呢,昨天還說你是可與他比肩的聰明人,被我臭罵了一頓。和你比,他也配?」周紫燕就坐在她的旁邊,托腮望著她笑道,「我覺得呀,你肯定是世上最完美的女子啦!」
黃梓瑕略覺尷尬,只好低頭道:「哪裡。」
周紫燕和周子秦一樣,都擅長自說自話,永遠不會被人影響到自己興高采烈的心情:「哪裡都是呀!你長得漂亮,出身世家大族,又是天下聞名的才女。你的未婚夫是琅邪王家長房長孫,等到你將來嫁入王家后,一輩子美滿如意可以想見呢!」
黃梓瑕默然垂首,無言以對,只將自己的目光透過兩層簾幕,投向簾外略顯模糊的王蘊身上。雖然看得不是特別清楚,但那種出眾的風姿,卻足以令萬千女子心折。
她這個自幼訂婚的未婚夫,出身世家,溫文爾雅,舉止言行都令人如沐春風。然而她明知不應該,卻還是無法自已,與被父母收養的孤兒禹宣產生了不應有的感情。
她給禹宣寫下的情書,成為了她毒殺親人的證據,在她被迫出逃,上京尋求翻案時,遇到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轉折點——
她的目光,越過王蘊,落在更遠處的那條身影之上。
他在滿堂諂媚簇擁的人群之中,尤顯清冷潔凈,優雅特出。夔王李舒白,她生命中的奇迹,絕望中的救星,讓她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之前的打算,接下了他身邊的第一個謎團,以此為交換,求他幫她回蜀,為家人、為她翻案。
到如今,他真的帶她回到了成都府,她父母的冤案,也已經真相大白,而她的未婚夫王蘊,卻暗地追殺李舒白至此。更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在她與禹宣的感情鬧得滿城風雨之後、在他身為殺手的身份被她毫不留情戳穿之後,王蘊居然還會到她族中,重提那樁婚約。
他們兩人真的還可能結合嗎?
多年前定下的那樁婚事,如今物是人非,真的還要遵守嗎?
黃梓瑕正在恍惚之際,耳邊忽然傳來眾人的驚呼聲。她回頭一看,原來場上所有舞妓都已成為背景,唯有當中一個彩綉輝煌的女子,正在縱情旋轉,小垂手舞姿如流風回雪,顧盼生姿。遍身輕紗羅綺飄舞,如雲如霧,簇擁著她的面容,似蕊宮仙子,容光照人。
周圍所有人都驚嘆不已,直等到彩雲斂住了月光,她的身影被眾人遮掩,眾人才回過神來。
有人問:「這領舞的是誰啊?」
「還能是誰?就是那個揚州來的舞妓嘛……也有人說是從蒲州來的。總之,她應該是之前殺人的公孫大娘的姐妹,她在范節度面前曲意奉承,據說范節度已經答應饒過那兩個女犯了。」
黃梓瑕頓時想起一個人,不由失聲問:「蘭黛?」
「對,好像就是這個名字!」
黃梓瑕望著人群中若隱若現、翩若驚鴻的蘭黛,不覺有些感慨。雲韶六女中排行第三的蘭黛,最擅軟舞,在眾姐妹中也最講義氣。在梅挽致失蹤之後,是她多方輾轉,尋回梅挽致女兒雪色撫養;如今公孫大娘和傅辛阮出事,也是她跋涉千里過來救人。
旁邊人繼續說道:「聽說她也是有夫有子的人了,居然還這麼不自重,大庭廣眾之下濃妝艷抹跳舞為人取樂,她丈夫竟不管嗎?」
又有人嗤笑道:「賣藝商女,哪知道羞恥?把這樣的女人娶回家的男人,定然也是下九流的行當。」
幾位夫人終於找到了共同話題,臉上光彩畢現,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而周紫燕等幾個小姑娘則又羞怯又好奇地打量著蘭黛,都看得入神。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在《霓裳羽衣曲》的縹緲樂聲之中,茫然走到欄杆邊,獃獃望著水底圓月。
水風輕緩,漣漪將月亮的影子拉長又壓扁,動蕩不寧。她靠在欄杆上,聽到有個略顯清冷的聲音在她身邊輕輕響起:「花好月圓,為何抑鬱不樂?」
她轉過頭,隔著紗簾看向李舒白。滿堂之人都被蘭黛的舞所吸引,唯有他注意到了她一個人走到這邊。
黃梓瑕低下頭靠在欄杆上,隔著帘子向他緩緩挪近了兩三寸,輕聲說:「只是懷念家人。」
李舒白默然轉頭凝望著她。她看見他的側面在月光下輪廓秀挺,那一雙望著她的眼睛,隱隱映著波光,如同落著明燦星子。他的聲音低沉輕緩,在她的身邊響起:「死者長已矣,生者且加勉。你家人必定也希望你在世上過得開心快樂,不願看見你長久沉浸在傷感之中。」
她慢慢點頭。微風吹來,紗簾徐徐飄動,與她心中的不安一起動蕩起伏。而圓滿的月亮在他的左肩,將他的人影投在她身上,頎長挺拔,如此穩定可靠。
她只覺得心口漫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胸中瀰漫著蕩漾如煙的水汽,眼前世界開始不安定地扭曲起來,比此時風送的樂曲還要縹緲。
他們都不再說話,只靜靜看著此時圓月東升,在樓閣屋頂之上灑下遍地清輝。耳邊是琴簫笙管,《霓裳羽衣曲》繁音急節十二遍,三十位舞妓越舞越急,三十團錦繡在水面旋轉,如風如雲。
舞影凌亂,笙簫繁急之中,但李舒白聽著,卻微微皺起了眉頭,輕輕「咦」了一聲。
黃梓瑕便問:「怎麼了?」
李舒白若有所思道:「第二把箜篌似有金聲雜音。」
《霓裳羽衣曲》為大型器樂陣,此次成都府官妓幾乎傾巢而出,設有琵琶二,古琴二,箜篌二,瑟一,箏一,阮咸一。還有觱篥二,笛兩管、笙兩管與簫一管,鍾、鼓、鑼、鈸、磬等,二十多人的班子,都依例坐在舞台邊演奏。
黃梓瑕連那邊的人都看不清,更不解他的金聲雜音是指什麼,便也只掃了一眼,隨口說:「大約是彈錯了。」
李舒白轉頭對她一笑,也不再說話。
兩人倚欄,隔簾同看著對面的歌舞。燈火照徹亭台樓閣,水面倒映著旋轉如風的舞姿,上下兩處繁花相對盛開。波光粼粼,桂香微微,盛景韶華。
就在此時,忽然聽到湖邊遠遠傳來一聲驚叫,有人大喊:「不好了!出事了!」
黃梓瑕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發現是水岸邊的菖蒲地傳來的。一個下人狂奔過來,大喊:「救命啊!死人啦!」
一聽到「死人」二字,同在現場的周子秦反應最迅速,早已一個箭步沖向了水邊。
水榭中的一乾女眷早已嚇得個個撫胸,除了黃梓瑕和周紫燕,都是驚慌失措。黃梓瑕直起身子,向簾外看了一眼,卻聽到李舒白的聲音,平靜和緩:「走吧,過去看看。」她點了一下頭,便掀起帘子下了台階。
後面與她一起來的舅母正在惶急之中,趕緊隔簾對著她急問「:梓瑕,你上哪兒去?」
「我去看看死者。」黃梓瑕對她略施一禮,便立即轉身向著菖蒲叢生之處快步走去。
舅母在後面頓足:「你一個女子,去看什麼屍首啊……」
黃梓瑕沒有理她,依然疾步趕往現場。
周子秦正蹲在菖蒲之中,檢查著一具俯卧女屍。屍體的頭浸在水中,肩膀和胸部在水中若隱若現,腰部在泥漿地上,兩隻手則向前插在泥水中,就這麼彆扭而奇怪地死在了水裡。
「崇古,你快來看看這具屍體!」周子秦正在一籌莫展之際,看見她來了,趕緊招手。他還是習慣叫她楊崇古,她是個女子的事實,好像他一直都無法接受。
黃梓瑕走到屍體的腳部,發現前面已經是軟泥,自己穿的絲履和百褶裙都不方便,便站住了腳,接過旁邊捕快手中的燈籠,照向那具屍體。
死者是個體型略豐的女子,頭髮梳成百合髻,發上全是泥漿,一件滿是淤泥的衣服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周子秦將她翻過身,把那雙陷進泥水的手也拉了出來,用水洗凈。
那女子年約十八九歲,肌膚白凈,五官端正,生前應該長得不錯。她的雙手修長纖細,只是在淤泥中弄出無數細小傷痕,而且還有一道新刮的傷痕,從手背一直延伸到食指骨節下。
黃梓瑕將燈籠緩緩上移,又看向女屍的面容,見她臉上還留著污殘的鉛粉痕迹,便說道:「子秦,去叫今晚樂班的管事來,讓他認一認是不是他們那邊的。」
「啊呀!碧桃!你死得好慘啊!」
樂班管事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一張臉扭曲得令人不忍卒睹。
周子秦問:「她是你們班的?」
「是啊,碧桃是我們這邊的,她和大家一起到了這邊之後,說是時間還早,去園中轉轉,結果臨上場了還沒回來!幸好跟著她過來的郁李也學過《霓裳羽衣曲》,所以我們就讓郁李替上了。」
黃梓瑕看向那個郁李,見她個子嬌小,正捂著臉哭泣,一邊哭一邊哀叫著:「師父啊,師父……」
她還在打量著,旁邊周子秦已經湊過來,說:「崇古,這個案子很難啊!」
黃梓瑕看了他一眼:「怎麼會?」
「你看,有很多蹊蹺之處!第一,死者臉朝下趴在水邊死亡,死因應該是被人抓住了頭髮摁到水裡嗆死才對,但是這個死者碧桃的頭髮,雖然有些散亂,但絕沒有被人揪過的痕迹。」
黃梓瑕點頭。
見她沒有反駁,周子秦精神煥發,立即接下來說第二個疑點:「第二,將她頭按在水中的兇手,必定應該是蹲在或者跪在她身邊才對,可她的身邊當時沒有任何腳印,難道那人是蹲在她身上的?這可怎麼使力啊?」
黃梓瑕略一思索,問:「那你認為接下來怎麼著手?」
「我認為啊,首先,我們應該把所有人的鞋子和衣服都檢查一遍,有泥漿的或者濕掉的,先抓起來審問一番,力氣大的男人重點關注。」
黃梓瑕反問:「你不是說,現場沒有腳印嗎?」
「那……可能是用什麼辦法消除了吧?」
黃梓瑕蹲下去,以手中的燈籠照著碧桃,並將她的袖子捋起,指著她的手腕,問:「你看到這些傷痕了嗎?」
周子秦點頭,說:「大約是淤泥里有沙石什麼的,擦到了。」
「除了沙石的痕迹呢?」
周子秦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指著那條細長的、從手腕一直延伸到食指根的傷痕,說:「這條……看起來應該是另外的。」
黃梓瑕側頭看了看他,示意他再想想:「推測一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傷痕,如何刮出來的?」
周子秦啊了一聲,說「:有人從她的腕上拿下了一個東西!肯定是在當時刮傷了她。」
「嗯……」黃梓瑕點頭,又轉頭問樂班管事,「碧桃是不是你們樂班中的第二把箜篌?」
管事的立即點頭,說:「正是!」
「所以,今晚代替碧桃演奏第二把箜篌的,正是郁李?」
「是啊,霓裳羽衣曲排有兩具箜篌,碧桃是第二具。沒有獨奏,只作呼和,所以我們才敢讓郁李替了。」
黃梓瑕將目光轉向正在哀哭的郁李,緩緩說道:「所以,我想郁李姑娘該說一說自己為何要殺死你師父,你們覺得呢?」
她語出突然,讓樂班中所有人都呆住了,郁李更是掩面痛哭,失聲叫了出來:「我……為什麼是我?我冤枉啊……」
周子秦大驚,轉頭見黃梓瑕臉上神情確切,才疑惑地繞著郁李轉了一圈,悄悄地回來湊在黃梓瑕耳邊問:「崇古,你是不是看錯了?她衣服乾乾淨淨的,鞋子上也沒有泥濘,就只袖口有點泥痕。而且她整個人比碧桃小一圈,那一雙手看來也沒什麼力氣,一點都沒有能把死者按在水中的跡象啊!」
黃梓瑕一言不發,走到郁李的身邊,將她的袖子捋了起來。
在袖口之下,赫然是一個繞了足有五六圈的纏臂金,戴在她的手腕之上。
旁邊的幾個樂妓頓時叫了出來:「這是碧桃的纏臂金呀!她前幾天還和我們炫耀過呢,說是那位才子陳倫雲送給她的!」
郁李下意識將戴著纏臂金的手臂捂在了懷中,可見眾人都盯著自己,只能惶急地哭道:「這……這是師父借我戴的……」
「是嗎?你師父對你可真好,不但在這麼重要的時刻失蹤成全你,而且還將別人送給她的纏臂金也借給了你——卻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黃梓瑕的目光,轉向樂班管事:「你們樂班平時管得這麼鬆散嗎?在演奏時還能戴首飾?」
管事的趕緊說道:「這……我們可都是三令五申的,在每一個樂妓剛開始學習的時候就說過了,彈撥樂器時,絕對不許戴首飾,吹奏樂器時,絕對不許戴垂耳環與長垂首飾。所以就算平時常戴的,上場前都要先收起來,免得到時影響演奏。」
「是啊,如果是一個鐲子,或是手鏈,也許就能不動聲色地藏在懷中。然而,一個纏臂金,如果揣在懷裡,肯定會凸出一大塊,馬上就被人發現。更何況,她師傅剛死,纏臂金就出現在了她的手上,豈不更是證明自己是兇手?所以唯一的辦法,也只能是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了。幸好,往上推一推,下垂的袖子就可以擋住它了,」黃梓瑕說著,將她的手放下來,說,「所以,你顧不上演奏時所有首飾都不能戴的規矩,因為你只能這樣藏起這個纏臂金。可惜你運氣不太好,偏偏遇上了夔王,又偏偏在演奏時,不小心讓纏臂金碰了一下箜篌絲弦,被夔王聽到了。」
李舒白與眾人也已經到來,正在聽她解案,此時便說道:「正是,當時是霓裳中序快要結束時,我聽到第二把箜篌有金聲雜音,而黃姑娘應該也是由此猜測而來。」
眾人望向李舒白的目光頓時滿是驚慕。第二把箜篌原為和音,並不主奏,音聲也隱藏在其他二十多種樂聲之後。誰也料想不到,他只憑這一聲便能判斷出是哪具樂器出了異響。
也有人敬佩地望著黃梓瑕,居然能僅憑寥寥蛛絲馬跡,便迅速推斷出了兇手。
樂班有人說道:「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們落座時,找不到碧桃,是郁李跑去找的,回來后又說自己找不到——是不是就在那個時候,她把碧桃按在水裡淹死了?」
「可是不對啊,」樂班管事哭喪著臉,問,「郁李個子這麼嬌小,哪來這麼大的力氣?她真的能一個人把碧桃按在水裡淹死,然後又氣定神閑地回來嗎?」
郁李拚命點頭,哭道:「是啊,我只是羨慕師父的纏臂金好看,師父才取下來給我戴一會兒的,我……我只是戴一戴她的纏臂金而已,怎麼就成殺人兇手了?」
「她這樣嬌弱的女子,可要怎麼殺人啊?又怎麼迅速清除自己的痕迹?」周子秦也點頭,說,「崇古,要不我們謹慎點,再查一查?」
「不需要了,我現在就可以將當時情況重演一遍,」黃梓瑕說著,打量了周子秦一眼,說,「周捕頭,請幫我找一個願意配合的人吧。」
周子秦拍拍胸口:「不用別人了,我就行。」
黃梓瑕眨眨眼,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周子秦今天是受邀來共度佳節的,所以並未穿著公服,只見他一身湖藍色蜀錦袍,上面綉著玫紅團花,腰間系一條黃燦燦的腰帶,掛著紫色香包、綠色荷包、銀色鯊皮刀……渾身上下足有十來種顏色。
黃梓瑕頓時覺得,這個人太需要被按進水裡好好浸一浸了——能把這一身鮮亮刺眼的顏色洗掉最好。
「好吧。」她簡單地朝他一揮手,然後將郁李手腕上的纏臂金取走,帶著周子秦走到湖邊菖蒲地。
她示意周子秦抬手,然後說:「天氣有點冷了啊,現在下水不知會不會冷?」
周子秦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說:「上次在長安幫你下水撈屍體的時候,應該比今天更冷吧……不過我現在要下水嗎?」
「稍等一下。」她說著,將從郁李手中拿走的纏臂金舉起來,然後往前丟去。只聽得「撲通」一聲,淺水中泛起了一陣淤泥,東西已經被她丟到了水裡去。
周子秦詫異地看著她,問:「你把纏臂金丟到水裡幹什麼?」
黃梓瑕說:「要不你把它撿回來?」
周子秦恍然大悟,趕緊走到菖蒲中間去,走到一半卻發現自己的腳差點陷到軟泥里去了,於是又有些猶豫。
黃梓瑕回頭看看李舒白,他會意,走過來抓住周子秦的手腕,說:「我拉住你。」
「好!」周子秦立即握住他的手,腳踩泥地,身子前傾,向著泛起淤泥的地方摸去。
黃梓瑕向李舒白使了個眼色,李舒白同情地看了無辜的周子秦一眼,然後忽然放開了他的手。周子秦本來就身子前傾,這一下頓時向前栽倒。
周子秦正要驚呼,泥水已經倒灌入他的口中。就在他胡亂撲騰時,李舒白又雙手倒提起他的腳踝,他頓時整個人臉朝下趴在了淤泥之中。然而腳踝被人抓住提起,他已經失去了全身所有力量,手在淤泥之中又無處受力,就算會游泳也沒用,一片大大小小水泡冒出,人就被嗆迷糊了。
李舒白趕緊將他拖出來,他已經嗆了好幾口水,坐倒在菖蒲之中,跟螃蟹一樣茫然吐著泥水。
黃梓瑕拿了毛巾給他,蹲在旁邊看著他,問:「子秦,還好吧?」
他一邊擦著自己的頭髮,一邊狼狽地打著噴嚏,說:「還……還好……不過纏臂金我還沒撈起來呢。」
「對不起啊,子秦,」黃梓瑕從自己的手臂之上脫下那個纏臂金,說,「你想,若是纏臂金真的被丟進水裡的話,兇手又要如何去撿回呢?屍體上又沒有踩踏痕迹,所以我敢肯定,其實兇手當時和我用了一樣的手法,假裝丟出纏臂金騙人,但其實真正丟進水裡的應該是石頭之類的,反正淤泥馬上就會泛起,令死者看不清掉進水裡的是什麼東西,只知道東西是掉在那邊的。」
周子秦恍然大悟點著頭,說:「原來如此……」
旁邊使君周庠看著自己的兒子,心疼得都快哭了。只是因為下手的人是夔王,也只好臉上賠著苦笑,吩咐身邊人說:「趕緊拿身衣服來,給捕頭換上吧。」
黃梓瑕轉頭看向郁李,她已經癱倒在地。黃梓瑕緩緩說道:「是你袖口的泥巴痕迹,讓我想到這種殺人手法的。雖然你事後肯定努力颳去上面幹掉的泥,但依然留有淡淡一條痕迹,而這種痕迹,又剛好與她鞋沿的輪廓相同。試想,除此之外,她鞋沿的泥巴,要如何才能蹭到你的手臂呢?」
郁李面如土色,喉嚨乾澀,嗬嗬說不出話來。
周庠將一腔怨氣都發泄到她的身上,命身後的捕快將她拉起:「這等欺師滅祖喪盡天良之輩,給我帶回去,好好審問!」
樂班幾個姐妹看著她,都是潸然淚下,說:「郁李,你何苦這麼想不開……」
「是……老天不公!」郁李被拖著離開,絕望地尖叫道,「我和她差得了什麼?她那麼蠢,學了十來年才是第二把箜篌!而我只在旁邊看著就比她彈得好!她不過是長得比我好,憑什麼天天踩在我的頭上……」
黃梓瑕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你若是珍珠,總會被人發覺光華,又何苦如此偏激呢?」
見她開口說話,抓住郁李的捕快們便停了一停。郁李的目光定在碧桃的屍身上,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哽咽道:「她……她每天欺凌我,我可以忍,可是,她明知我仰慕陳公子,她還故意每天纏著他,在我面前炫耀他送的纏臂金……」
她的目光蒙著一層死灰,在黃梓瑕臉上轉過:「我……我事先曾將此事翻來覆去謀劃了好幾個月,還以為肯定是萬無一失……卻沒想到,在你面前,處處都是破綻,一眼就可以被看破……」
黃梓瑕默然不語,眼望著捕快們將她帶下。
周子秦在她身後,一邊擦著剛洗凈的頭髮,一邊嘆道:「這姑娘真是想不開啊。」
黃梓瑕回頭看了他一眼,默然點頭,輕聲說:「碧桃,郁李。這麼相近的名字,她們應該是一起進入樂班的。可如今一個得管事的賞識混成了紅人,一個卻號稱弟子、實為婢女。她們同進同出之際,當然也一起認識了以風流聞名的陳倫雲。這微妙的關係,維持到現在,然後……」
她的目光落在那個纏臂金上。
「陳倫雲送給碧桃的纏臂金,成為壓垮郁李的最後一根稻草。」
「可見這世上,感情糾葛最是傷人。」身後有聲音緩緩傳來,他控制得很好,可以讓她聽得清楚,卻又不足以讓人聽見。
這溫柔和煦的聲音,讓黃梓瑕怔了一下,才回頭看他。
王蘊就在她的身後,顯然一直在她身後,眼看著她破完整個案子,才終於開口。
他的目光在此時燈下暗暗的,帶著幽微的光彩,深深凝視著她。黃梓瑕在他的目光之下,覺得心裡虛落落的,不由自主低下了頭。
而他淡淡地、仿若無事地說道:「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緣法與歸宿,何苦又總是企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徒然多惹事非?終究,反落得傷人傷己。」
她只覺得心口猛然一顫,雖明白他的意思,卻終究無力反駁,只能靜靜埋下頭,一言不發。
圓月西斜,已過三更。
一場盛宴落得如此收場,范應錫臉色十分尷尬。幸好黃梓瑕片刻間就查明真相,讓眾人嘆為觀止,一時連那為眾人傾倒的《霓裳羽衣舞》都被遺忘了。
眾人出了范府,各自回家。黃梓瑕與舅母上了車,卻聽見有人在身後叫她:「梓瑕。」
黃梓瑕回頭,看見王蘊微笑站在門口的燈籠之下,仰頭看著車上的她,輕聲說道:「我明日會去你族中,商議些許事情。屆時若你有空,我們能說上三兩句話也好。」
黃梓瑕身子微微一僵,低頭向他行了一禮,也不說什麼,轉身輕輕放下了車簾。
她的車子遠去,王蘊臉上那種溫柔笑意也消失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望著深藍色的夜空,明月西沉,滿空星子更顯璀璨。
這世上,遙不可及的東西,看起來似乎總是要明亮一些。又或許是,太過明亮,所以才會顯得難以觸及。
就像,他曾以為自己伸手可及的女子,如今卻變成了遙遠天河中一顆最奪目的星辰。於是,那種明燦的光便如同燒在了心口,令他每日輾轉,心心念念,難以忍耐。
他回身上馬,準備回王家去。琅邪王家有一支親族遷到川蜀,在這邊也頗有產業,他身為本家長房後人,自然無人敢怠慢。
胯下馬似乎也有點睡意,慢悠悠地邁開步子。耳聽得金鈴聲響,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是夔王的車馬從旁邊過來了,便撥馬避在一旁。
暗夜的街道上,只有一盞街角的光暗暗亮著。李舒白已掀開了車簾,叫了他一聲:「蘊之。」
王蘊向他點頭致意:「王爺。」
「今日中秋,節度府這一場熱鬧,本王尚覺意猶未盡。近日恰得了一餅好茶,蘊之可有興趣,與我螢窗試茶?」
王蘊從容微笑,說道:「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王爺既然有此雅興,下官敢不從命?」
李舒白也不再說什麼,示意他跟上。行不多久,前方便是敦淳閣,如今李舒白暫住的地方。
敦淳閣是當初玄宗為避安史之亂時,到蜀地后擬建的行宮。只是宮宇未成,他已被肅宗皇帝尊為太上皇,接回長安去了,剩下了尚在規劃中的敦淳宮。蜀地便將它縮小了形制,修建完成後,改名為閣,成了蜀地官府園林。這回夔王駕臨,官府趕緊將其修繕一新,供其臨時居住。
王蘊隨著李舒白進入春化堂內,奉茶完畢,所有人退下,就連張行英也被屏退。
宮燈明亮,照在他們身上,兩人都知道彼此的心思,卻都不肯說破,只心照不宣地談論了一些朝中瑣事。諸如同昌公主近日已葬陵寢,送葬隊伍長達二十多里,朝臣也有人說葬禮逾制的,然而皇帝還是加封她為衛國文懿公主,又親自與郭淑妃在宮門口哀哭送葬,自此再無人敢進諫了。
「眾御醫的家人呢?」王蘊問起。因同昌之死,皇帝遷怒御醫救護不及,韓宗紹及康仲殷等多個御醫被殺之後,又將他們親族三百多人收押下獄。李舒白以大唐律令無此先例,大理寺不予處置,皇帝便轉交由京兆尹溫璋,讓他必要連坐。
「御史台不敢進言,丞相劉瞻親自向聖上求情,但被面斥而出,如今已被罷相,貶官嶺南。溫璋判了那三百餘人流放,最近被人告發說是收受了賄賂所以輕判,我看聖上不會輕饒。」李舒白隨意說了些事,他雖然身在蜀地,但自然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朝廷局勢。
王蘊嘆道:「朝廷大事,風雲翻覆,種種波瀾真是令人無法預料。」
李舒白隨手取過茶盞給他點茶,微笑道:「如今朝堂之中,固然風雲變幻,然而一切都還在我意料之中,唯有一件事,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李舒白在京中引領一時潮流,點茶、蹴鞠、擊鞠種種都是高手,點茶的湯花也是均勻而細膩,久久不散。王蘊以三指托盞端詳欣賞著,問:「不知王爺所無法預料的,又是何事?」
「我還記得,三年前秋日,我成名不久,在曲江池邊,我們初次見面。我當時還以為你會參加第二年的科舉,誰知你卻是打聽到我要去塞外抵禦回鶻,想隨我從軍。」
琅邪王家向來清貴,慣於以文出仕,李舒白當時也是十分詫異,問:「為何從戎?以你的家世和助力,在朝中必定如魚得水。」
「我不想走別人替我鋪設好的陽關大道,也許走一走先祖們刻意避開的那條路,會比較有趣。」
那時初秋的艷陽下,王蘊還是少年,面容上的神情卻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己一生終將到達的彼岸。
他上報朝廷的隨行護衛中,多了王蘊的名字。仲秋時節,他們到了大漠邊緣,在烽火台上遠望千裡邊關。衰草斜陽之中,孤煙直上,長河蜿蜒。
他們縱馬在沙漠之中行軍,追殺來犯的回鶻軍,有一次興起追擊直至月上,數十騎踏著夜色浴血回營。胡地八月即飛雪,天邊殘月尚在,沙漠之中已經紛紛揚揚下起大雪,鐵衣寒光透骨冰涼。一騎當先的李舒白回頭遠望,放緩了自己馳騁的速度,解下馬上的酒囊,遠遠地拋給王蘊。
一口烈酒下去,全身的血都開始灼熱燃燒。寒氣驅散,因為剛剛的勝利,一群人的精神異常亢奮,興高采烈地在荒瘠的曠野扯著破鑼嗓子唱起歌來。
王蘊與這些人唱和不起來,只騎馬望天,一路跟著他們回營。營盤遙遙在望,營口那棵白榆樹在雪中依稀可辨。王蘊拂去身上雪片,忽然心有所感,念了一句:「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
「所以,那一次擊退回鶻,凱旋迴京之後,我就再也不帶你上戰場了,」李舒白緩緩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地方,而你這一生,是盛世繁花中清貴的琅邪王家長子。一柄稀世寶劍,就算再鋒利,在戰場上也不如一把最普通的橫刀。風沙與鮮血只會消磨掉它的鋒芒,甚至折了這良才美質。」
王蘊默然垂眼,說道:「但跟在王爺身邊那段時間,讓劍刃開了鋒。至此之後,我才走上這條路,即便是從御林軍到左金吾衛,至少擺脫了父輩為我安排的那條路。今生今世……我都要感謝王爺的提攜。」
「我知道你此言出自真心,但這世上,總有些事令我們身不由己。比如說,你既然接下了任務要殺我,就必須盡職守責,務要置我於死地。」李舒白神態悠閑,彷彿只與他談論窗外夜色一般。
王蘊神情微微一滯,托著茶盞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一收。茶盞微傾,裡面的浮沫還未散盡,有二三點溢了出來。
他將茶盞緩緩放下,抬頭看著李舒白。
暗夜無聲,桂香幽微。曲江池初見那一日,也是在這樣的桂花香中,他對李舒白行禮,說:「琅邪王蘊,字蘊之。自今日起,願隨王爺馳騁天下,守護大唐江山。」
言猶在耳,如今他們靜夜相對,卻已經是這樣境地。
王蘊將手中茶杯徐徐放下,抬眼望著李舒白,臉上卻露出了一絲勉強的笑意:「王蘊身為臣子,奉命行事,身不由己,還請王爺見諒。」
李舒白見他承認得如此爽快,便也還以一笑,說:「若我真在意的話,上次又怎會阻止梓瑕繼續追問下去?我心知自己處境,也知道你的處境。吾所不欲,不施於人。」
王蘊默然點頭。他的思緒在「梓瑕」二字上轉了一轉,聽到他這樣親密地說出未婚妻的名字,他一時略有遲疑。但隨即,他又瞭然,李舒白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失言。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李舒白淡淡說道:「你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便該知道這是一石二鳥之計。若我死,則朝廷除去最大隱患;若事情敗露,則王家必受牽連。無論如何,設計者皆可坐山觀虎鬥,為下一步鋪平道路。」
「所以王爺……壓下了此事,不希望此事張揚,也是,不願兩敗俱傷?」
「你難道不是嗎?」李舒白聲音微微一頓,又說,「我知道,縱火案不是你下的手,這種屠殺手法,不是你的風格。」
王蘊低聲道:「我知曉此事……只是,也無法阻止。」
「你阻止不住的。所有妄想阻攔的人,都只能被碾得粉碎。劉瞻是,溫璋是,你我也是。」李舒白那似乎永遠淡定沉穩的面容上,終於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情。
他凝視著面前的王蘊,低聲說:「如今你沒有完成他交付的任務,又被我查知了身份,恐怕王家會有麻煩——但我可以幫你。」
王蘊緩緩點頭,說:「王爺一言九鼎,必不落空。然而……我想知道,您要王家……或是我,做什麼?」
李舒白默然許久。
更深人靜,萬籟俱寂。在這樣的秋夜,夜色彷彿凝固了,一切美好與醜惡都消失在黑暗之中。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口說:「放棄一場舊年婚約。」
舊年婚約。
十五歲時他因為羞怯,拉著李潤一起去偷看的那個少女,她當時回頭的側面在他眼前一晃而過,如此恍惚。
那是他自小定下的婚姻。一張紙,兩個名字,她是陌生人,也將是自己最親近的人。
可如今,李舒白說,放棄。
他低下頭,不由自主便冷笑了一聲。他說:「夔王殿下可真是審時度勢,算無遺策。你明知道王家如今的存亡就在我一句話之中,卻還擺出這種讓我自己選擇的寬容姿態。」
「蘊之,此事是我對不住你,」李舒白默然垂眼,無意識地轉著手中的茶盞,緩緩說道,「但你可曾想過,梓瑕當初曾揭發王皇后當年往事,她若嫁入你家中,日後如何自處?」
王蘊冷笑道:「她既是我妻子,我自會一力維護,何勞王爺操心?」
「那麼,若我在你刺殺事敗之後,直接上京面聖,事態又會如何?」李舒白不動聲色問,「你們王家,可逃得過這一劫嗎?你即使想要維護,又能如何維護?」
王蘊慢慢說道:「王家覆滅的概率,沒有夔王府大吧?」
李舒白口吻冷淡:「夔王府有餘力反抗,而王家沒有。」
堂內又陷入安靜,沉沉的夜色籠罩在他們身上,一室燈光明亮而壓抑,他們都看見對方眼中的複雜神情,低沉晦暗,難以捉摸。
茶煙裊裊,在半空中勾出種種虛幻形狀,隨即又幻化為無形。
許久,王蘊才低聲說:「既然王爺已經知曉一切真相,那麼我也不再瞞你。你以為,這幕後人為何會在這個時候,不顧一切出手,要將一切自己難以掌控的東西迅速剷平?」
李舒白垂眼默然道:「或許是之前江南道地震,有人說,朝堂將有異變。此時動手,剛好順應天時地利人和。」
「那麼,王爺下一步準備如何打算?可曾想過梓瑕在您身邊,會遇到什麼事情?您覺得自己真能在這樣的局勢下,護得她安然周全?」王蘊盯著他,聲音十分低沉,卻異常清晰,一字一頓地說道,「固然王爺天縱英才,運籌帷幄,然而在家國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況只是區區一個失怙少女。有時候,毫釐之差,或許便會折損一叢幽蘭。」
「我自會護她周全。」李舒白低頭望著小几上的琉璃盞。鮮紅色的小魚靜靜在水底棲息著,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望著他們,一動不動,恰如沉在水底的一滴血。
「有些事情,我必須去了結,讓自己親眼看到真相。但你說得對,也許我這一去,便再也無法回來。所以我會妥善安排,不能讓她與我一起涉險。」
王蘊只覺怒氣直衝胸臆,他欲反唇相譏,但最終還是沉住氣道:「然而王爺早已做了決定,一開始便對我提出解除婚約的事情,看來——王爺似已成竹在胸?」
「不,實則我對自己的未來,並無把握,」李舒白的手指,在琉璃盞中的水面上輕輕一觸,「我只是,想要讓她自由。」
小魚在水底受驚,魚尾左右搖擺,想要逃離這危險動蕩的漣漪。然而水波在琉璃盞中回蕩,它身在其中,避無可避,唯有獨自承受。
王蘊霍然站起,聲音也變得尖銳起來:「王爺的意思,梓瑕在我的身邊,不得自由幸福?」
李舒白沉默抬眼望他,看著這個如同春風般的男子,此時為了黃梓瑕,終於盡失素日沉靜。他不由得笑了出來,叫他:「蘊之,少安勿躁。」
見他難得露出笑意,王蘊怔了怔,唯有悻悻重新坐下,生硬說道:「失禮了……請王爺恕罪。」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實則我只是想給梓瑕一個自由選擇的機會。無論她選擇你,或者我,都不受拘束。而為了讓你我處於同一天平……」李舒白含笑的目光從他的身上,緩緩轉移到窗外。重重樹影正靜靜蹲在夜色之中,如同潛伏的怪獸,如同食人噩夢的夢貘。「我近日將會返京,那一場刺殺將就此揭過,我並不知幕後主使和帶頭人是誰,王家也能消弭那一場風暴。」
王蘊垂眸不語,只是下巴微揚。
李舒白又給他斟了一杯茶,碧綠的茶水盛在青藍色的瓷盞之中,燈光照在他修長的白皙手指之上,春水梨花,舒展優雅。
他微笑道:「蘊之,難道你對自己不自信?難道你覺得如果沒有那一紙婚書約束的話,梓瑕就不會選擇你?」
看見他如此悠閑自得的模樣,王蘊只覺得胸口一陣灼熱涌過,無法自抑地,他抬手接過李舒白那盞茶,說道:「願王爺北上順利,我會儘快處理好此間事務,以免王爺後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