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玉碎香消
十七
玉碎香消
第二天一早,他們過去時,公主府已是一片哀戚肅穆。
下人們正撤掉重重羅帳,懸挂起白色帳幔;韋保衡也已脫下錦繡華服,換上了白麻衣。公主所停的閣內,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冰塊,以保住容顏,可如今終究是夏天,恐怕無法長久停放。
韋保衡親到大門迎接夔王,含淚對李舒白說道:「秦國夫人說,她早年備了一具金絲楠木的棺槨,願先讓公主成殮。如今府中人已經去取了,不然,這天氣,恐怕……」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靜靜躺在那裡的同昌公主身上。她已經換了一身絳紫色密織翚鳥的錦緞衣裳,髮髻上勻壓著已經修復好的九鸞釵,妝容整齊,胭脂紅暈,絳唇酥潤,顯得那原本鋒利單薄的五官倒比往日更鮮活美麗些。
黃梓瑕低聲問:「屍身可有人驗過嗎?」
「沒有,皇上如此神傷,誰敢提此事?」韋保衡說著,望著同昌公主的屍身,眼淚終於還是掉了下來。
黃梓瑕問:「奴婢是否可查看一下?」
「公公是皇上親自指定查案的,必定要看的。」韋保衡點頭道。
黃梓瑕向他告罪,走到同昌公主身邊,李舒白與韋保衡一起避到外面去。她將公主的衣襟解開。仔細查看胸前那個傷口。
已經被仔細清洗過的傷口,肌肉微微收縮,傷口顯得更加窄小。十分乾淨利落的一個血洞,對方一擊即中,直接刺傷心臟,公主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死去。
他們趕到的時候,應該就是公主剛剛被刺中、兇手逃逸之時。然而在那之前,公主被劫持已經足有半炷香時間,那麼多人,她為什麼不大聲疾呼呢?那時她與兇手在幹什麼?
她又仔細查看了公主身上其他地方,確定再沒有其餘傷痕,才將她衣服重新穿戴整齊,步出房門。
韋保衡問:「怎麼樣?」
「沒有其他異常,確是被人刺中心臟而死,傷口是小血洞,與九鸞釵相符。」她說著,又轉而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會意,對韋保衡說道:「阿韋,我另有事情想要問你。」
韋保衡點頭,帶著他們往宿薇園而去。
就在經過知錦園時,黃梓瑕停了下來,問:「請問駙馬,可以讓我們進內去看一看嗎?」
韋保衡望著知錦園緊閉的大門,臉上浮過一抹驚詫與悲慟糅合的複雜神情,隨即搖頭道:「這院子,公主讓人封閉了,說是裡面遊魂作祟,要十年後餘孽才清……」
「然而現在公主已經去世了,不是嗎?」黃梓瑕看著大門封條上同昌公主的印章,問。
「然而……只是個廢棄多日的園子,又有傳言,我看……」韋保衡看向李舒白,而李舒白卻說道:「裡面芭蕉出牆,水聲潺湲,我想必定是動人景緻,也想看一看。」
韋保衡也不再說什麼,讓身後人去找鑰匙。不一會兒就開了園門。
果然是適合夏日的園子,一開門便感覺到撲面而來的陰涼。裡面是遍植的芭蕉,流水蜿蜒地繞著園中小榭流過,淺淺的水中長滿睡蓮菖蒲。此時幽閉太久,岸邊青草勃發,水上全是浮萍,一片寂靜凝固的綠色。
「這麼好的園子,空著太可惜了。」李舒白說著,先走了進去。韋保衡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跟著他踏了進去。
李舒白走到水池邊,轉頭問韋保衡:「同昌為什麼要將這個園子封閉?」
「因為……前月有個人,在園中落水而死。」
「園中侍女嗎?」
「是……」他獃獃望著水面,說道。
「宮裡的?」李舒白又問。
韋保衡見他始終在詢問這個話題,知道自己繞不開去,只能說道:「不,是我從家中帶來的侍女,自小就在我身邊伺候。她名叫……豆蔻。」
「我聽其他人說,駙馬的豆蔻,畫得特別好。」
「是,豆蔻自小陪我長大,她之於我……如母如姊。」
李舒白看著風吹開池面浮萍,露出下面清淺的水。他沉吟著,問:「她一向在你身邊服侍,又怎麼忽然在這裡落水身亡呢?」
韋保衡咬住下唇,許久,才說:「府中人說,她是被園中鬼魂所迷,才走到這邊來……」
「你明知道,不是這樣的。」李舒白搖頭道,「公主已經去世,你想為死者避諱,我亦可以理解。但如今事已至此,皇上又讓楊崇古徹查此事,有個問題,我們不得不問,還望駙馬不要介意。」
韋保衡頓時臉色一變,說道:「可……可我至今還不知道豆蔻為什麼會死。」
「但你卻知道兇手是誰,不是嗎?」黃梓瑕問。
韋保衡被她一下子戳破心底的秘密,頓時倒退了一步,怔怔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韋駙馬,為了替豆蔻復仇,您自編自演了這一場戲,將大家的視線引到公主府來,目前看來,您成功了。」黃梓瑕看著他臉上震驚的神情,低嘆了一口氣,說:「原本,我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但是很湊巧,如今死了三個人,而這三個案件彷彿是『天譴』,以先皇一幅畫作為依憑展開,三幅塗鴉,三個死者,彷彿是十年前已經註定的局面。」
「天譴……」韋保衡喃喃地念著。
「對,三個案件,目前都讓人找不到殺人的手法,最好的解釋,便是藉助先皇遺筆,說那是天譴或是詛咒。而那幅畫之中,並沒有駙馬您墜馬這件事的存在。所以,雖然是您這個案件讓同昌公主心虛害怕,讓皇上命我們關注公主府,調查與公主府有關的案件,但我經過查找與比對之後,覺得您的案件,應當是與其他案件分離的,並無任何關聯。」
韋保衡默然看著她,沒有辯解,也沒有承認。
「第一,您這樁案件並未出現在那幅畫上,說明那個兇手一開始就沒有將您考慮在內;第二,從馬上墜落,雖然危險,但受傷的概率更大,而您只受了輕傷,與兇手那種極其穩准狠的手法,截然不同,明顯不是同一個人下的手。至於第三……」
黃梓瑕凝視著他,輕聲嘆了口氣,說:「您與呂滴翠的悲劇沒有直接關係,從這一點上來說,您是無辜的,不應該被波及。」
韋保衡抿唇看著她,許久才問:「你為什麼認為,那場擊鞠的意外是我自編自演的?」
「從表面上來看,那場擊鞠發生意外,很難有人為的因素。畢竟,您的馬是自己隨便牽的,就算出了意外,也應該只是巧合,或者是有人無差別地進行破壞,您碰到只是因為運氣不好而已——然而有一個人,卻可以讓您無論選擇哪匹馬,都能出一點不大不小的意外,而且您還可以隨時控制,及早防備,不是嗎?」黃梓瑕凝視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而那個人,就是您自己。」
韋保衡垂眼避開她的目光,轉頭看向水面上零星開放的睡蓮,問:「證據呢?」
「證據便是那個馬掌。那上面的鋼釘是剛剛被撬掉的,如果是在比賽之前動的手腳,釘子劃過的地方必定已經生鏽或者蒙塵,但那場擊鞠賽中,駙馬的馬在跑動時別人自然無法下手,而唯一有機會的那一段休息時間,因為夔王那匹滌惡,所有的馬都龜縮在一邊,連添水草料的人都無法靠近,以致使您無法渾水摸魚,反倒將其他人的嫌疑都洗清了。」
韋保衡十分難看地抽動嘴角,勉強一笑,反問:「你這麼說,難道是看到我對自己的馬蹄做過什麼了?」
「並不需要刻意動手。因為當時駙馬手中,還拿著馬球杆。駙馬對球杆操縱自如,控馬極佳,京中無人不知,所以,只需要在馬揚蹄起步、全場內外熱烈呼喊的那一瞬,趁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顆球上,歡呼的聲音壓住了一切,您趁著自己的馬人立長嘶之時,以馬球杆斜擊揚起的右前蹄,馬掌前頭自然便會被擊打而掀起,上面的鐵釘鬆脫,馬掌立即掀起,等它一奔跑,便會絆倒折腿,造成別人對您下手的假象。」
韋保衡依然盯著水面那些無精打採的睡蓮,聲音虛浮而恍惚:「楊公公,你說,我故意在球場上讓自己受傷,是為了什麼?」
「因為豆蔻,不是嗎?」黃梓瑕站在他的身後,聲音平靜一如方才:「我在廚娘菖蒲那裡,聽說了豆蔻的事情之後,注意到一件事——一個住在駙馬您居住的宿薇園的侍女,卻死在離宿薇園頗遠的知錦園,而且死後,府中其他人都沒有反應,卻是一直居住在另一頭棲雲閣的公主,說這邊有人半夜啼哭,命人封了知錦園——」
她的目光,與韋保衡一起投向清淺的水中,低聲說:「而且,這園子的水池子,這麼淺,淺得連荷花都種不下,只能栽種著睡蓮,一個人要淹死在這裡,恐怕也很難吧。」
「所以,大家都說是被鬼魂所迷,拖下去的。」韋保衡終於開了口,語氣中掩不去的疲倦與悲苦,「我知道不是這樣的。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是一個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的廢物……」
黃梓瑕垂下眼,默然無聲,再不說話。
「我從小就胸無大志,直到長大了也沒有什麼才華,除了打馬球之外,也沒有任何長處。豆蔻比我大十歲,常勸我說,好歹字寫得還行,在這方面練一練也好。於是我發憤了三個月,只寫她的名字,那兩個字,確實練得不錯……」他說著,臉上露出模糊的笑意,他的目光盯著空中虛無的一點,彷彿看著那時年少無知的自己一般,珍惜惋惜,「我八歲的時候,我爹曾說將豆蔻許人,我在地上打滾哭泣,絕食了三天,我爹娘終於屈服了。我就這樣霸佔了豆蔻二十多個年華,現在想來,要是那時豆蔻嫁人了,她這輩子一定……比在我身邊好多了……」
李舒白皺眉打斷他的話,說道:「然則你娶了同昌公主,又多誤了一個人。」
「我有什麼辦法?我只不過打了一場馬球,見場邊一個女子一直看著我,便揮著球杖沖她笑了一下,誰知道過了幾日宮中傳來旨意,說皇上要將同昌公主下嫁於我——那時候我甚至連翰林院都進不去,可才過了短短一年,我如今已經是兵部侍郎,同平章事!」韋保衡急切地反問,彷彿替自己辯解,「夔王爺,或許您一出身就擁有這些,根本不在乎,可對於一個普通男人來說,娶一個妻子,擁有錦繡前途,甚至一兩年就能官拜宰相,您能想象這樣的事情有誰會拒絕嗎?」
「可你要的太多了,韋駙馬。」李舒白緩緩搖頭,說,「你將豆蔻帶到公主府來,置公主於何地?而你明知公主和別人分享丈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卻還要讓豆蔻涉險,又置豆蔻於何地?」
「是……我爹娘也這樣說。但我……我真的舍不下她。公主發現豆蔻時,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請她容忍豆蔻,她答應了我,但一轉頭豆蔻就死在了這裡……在這麼淺的池子里,她就算失足落水,又怎麼會死?唯一的可能,是被人將頭按在池子中的淤泥里活活窒息死的……」
他說到這裡,怔怔地看著水池邊的離離青草,喉口哽住,呼吸沉重,再也說不下去。
黃梓瑕只覺得自己心緒複雜,也不知該同情他對豆蔻的情意,還是厭棄他對同昌公主的卑怯。
耳邊聽得李舒白的聲音,一向平靜的聲音也帶上冰冷的意味:「韋駙馬,你明知道公主有先天隱疾,在魏喜敏慘死、她夢見潘淑妃討要九鸞釵之時已經發作,卻還要雪上加霜,在她身邊再度製造危機重重的假象。本王倒是懷疑,所謂豆蔻魂魄不安、半夜知錦園鬼泣之時,就是你裝神弄鬼,企圖擊潰公主,為豆蔻復仇吧?」
「我只是想嚇嚇她,並沒有想殺她……我真的只是要嚇嚇她而已……」韋保衡茫然搖頭,「只要我是同昌公主駙馬,我就有無比廣闊的前途,公主死了,對我有什麼好處?你們說,對我有什麼好處?」
「駙馬所做的一切,不僅僅是為了嚇公主吧。」黃梓瑕忍不住說道,「您在馬球場上一番手腳,讓本就寢食難安的公主請皇上派人入府調查,而在我們調查此事時,您又故意將一切矛頭與線索指向豆蔻的死,您是想借題發揮吧?」
韋保衡聽著她毫不留情的話,望著知錦園內深深淺淺的綠色,許久,終於深吸一口氣,說:「公主……她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天之驕女,個性自然激烈。她剛發現我與豆蔻的關係時,曾經十分氣惱,但我苦苦哀求,她見豆蔻年紀已大,又知道是一直照顧我長大的,才悻悻放過了。後來,在豆蔻死後,我曾看過府中賬目,發現她正派人給豆蔻找外面的小宅,只待那邊布置好,便要將豆蔻送過去。」韋保衡說到此時,終於怔怔地流下淚來,低聲說,「公主……實則不是壞人,她性子雖不好,但她已經著手準備將豆蔻送出府,又何必在這裡弄死她呢?」
李舒白與黃梓瑕默然對望,李舒白問:「所以,殺死豆蔻的人,不是公主?」
「我想不是她……但卻是一個,能夠讓公主將此事承攬上身的人。」
他沒有再說什麼,但李舒白與黃梓瑕都在一瞬間知曉了他指的人是誰。
知錦園內一片寂靜,水風徐來,芭蕉菖蒲綠意襲人。
韋保衡的目光緩緩落在黃梓瑕的身上,說:「楊公公,你奉命到府中調查之後,不知是否已經發現了,這個精美華麗舉世無雙的公主府,原來還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可怕的秘密?」
黃梓瑕微皺眉頭,將自己多日來在公主府的見聞在腦中迅速閃了一遍。
「我原本拚卻自己受傷,只想鬧大這件事情,讓官府介入調查,讓我能知道豆蔻為什麼死,能將那個即將登上大明宮最頂端的人扯下來……但是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公主……也會離我而去。」
黃梓瑕忍不住問:「你知道滴翠與豆蔻的關係嗎?」
「原本不知道,在聽說公主看見她就不舒服之後,我去平息那件事時,見過她幾面。後來才知道,原來她是豆蔻的外甥女。其實她們只是眉眼略有三四分相似,可一看見她卻總讓我想起豆蔻。」韋保衡垂下眼,艱澀地說道,「我也知道她想殺孫癩子,所以曾經私底下跟著她,想在必要時幫她一把……只是沒想到會被你們發現。其實我也想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幫她殺了孫癩子,就當是為了她是豆蔻的外甥女,就當是為了……她長得有三分像豆蔻……」
黃梓瑕在心裡微微嘆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韋保衡茫然向李舒白行禮,說道:「如今,公主與豆蔻都死了,好像連真相也不重要了……若夔王與楊公公有疑問,儘管在府中查看吧。現在,我得去替公主守靈了,否則,皇上若知道我沒有盡心儘力,定會龍顏大怒。」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他直起身子時,又低若不聞地,輕聲說了一句:「公主要封閉園門時,我……在小軒之中,不小心將一個東西踢到了廊柱下。」
黃梓瑕與李舒白都聽到了他的聲音,但他卻如同自己只是自言自語,轉身便離開了。
公主府的秘密。
不為人知的、可怕的秘密。
韋保衡走後,李舒白與黃梓瑕沿著知錦園臨水的迴廊,慢慢地走到正中的軒榭。
在芭蕉掩映之中,小窗幽綠。被公主倉促封閉的小園內,一切物事都落了薄薄一層灰。
李舒白負手看著軒外池塘青草,黃梓瑕跪伏在地上,仔細地檢查每一個廊柱。一直查看到門和廊柱后形成夾角的一根廊柱之下,陰暗的角落之中,她才發現了一個小灰團。
在灰塵覆蓋之下,若不是她這樣仔細地搜尋,幾乎無人會覺察。
她伸手去拿,入手微軟,灰塵覆蓋下是一個紙團。她慢慢地展開,看見小小一幅箋紙上,寫著未完的兩句詩。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似」字的最後一筆還未寫完,寫字的人便已停下了手。揉過的素白雪浪箋,亂飛的灰塵,令這一行字顯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有東西一閃而過——那是在周子秦的幫助下,已經燒成灰燼的那一片紙灰上迅速呈現又迅速消失的那幾個字。
或許是因為那種虛幻模糊的感覺,眼前這行字與被燒掉的那行字,在她看來,覺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感覺。
「不是同昌的字跡。」李舒白看著那兩行字,肯定地說,「每年皇帝降誕日,同昌給皇上備禮時,都會親自寫賀壽詞,我見過。」
黃梓瑕輕提起紙張一角,吹去上面的灰塵。
明顯出自女子之手的娟秀字跡,有一種久不下筆的艱澀感,顯見當時動筆的人那種遲緩徘徊的心情。
李舒白轉身往外走去:「走吧,你還有什麼想要知道的,現在就得去找府中人詢問了。」
身為公主的貼身侍女之一,垂珠自出事之後,就一直跪在公主靈前,幾次哭得暈過去,醒來后又繼續哭泣。黃梓瑕過去時,她的眼睛已經腫爛得流不出眼淚來了,只獃滯地跪著。
黃梓瑕在垂珠的身邊跪下,給同昌公主焚香行禮之後,看向她的手腕。
她身披麻衣,衣袖下露出左手腕,一片凹凸不平的燙傷傷疤,從手腕到手肘,顯見當時傷勢的嚴重。
黃梓瑕低聲問:「垂珠姑娘,你手上這個傷痕,是怎麼回事?」
垂珠默然扯過衣袖,藏起自己的傷疤,垂首不言。
旁邊一起跪著的落珮含淚說道:「這是幾年前,公主因為好奇而玩火,結果差點被火舌撩到。垂珠當時為了救公主,所以被燒傷了。」
落珮與墜玉、傾碧等人雖然也是滿臉淚痕,但和眼睛紅腫的垂珠相比,卻還是精神頭強多了。旁邊幾個侍女隨聲附和道:「是呀,垂珠對公主真是忠心耿耿,連皇上都誇讚過的。」
黃梓瑕以隨意的口吻問:「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來了,前日有個姓錢的男人,號稱自己的女兒手腕上有個胎記,就在公主府中,不知各位可有看見么?」
垂珠默然搖頭,眾人也都說道:「我也聽說了,但手腕上有胎記的,府中好像還真沒見到。」
傾碧撇嘴說道:「肯定又是來攀親的嘛,京城誰不想和咱們公主府沾點親,帶點故?有家人在這裡做事,也夠他們出去炫耀一陣子了。」
「傾碧。」垂珠低聲喚道。傾碧悻悻閉上嘴,說:「我也沒說什麼呀,哦對了……夔王府當然也不錯。」
看來垂珠在公主身邊侍女中儼然居首,難怪公主也說身邊人唯有她最為得力。
垂珠默然不語,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臂,依然靜靜跪在那裡,她的頭埋得那麼深,以姿態明示自己不願開口。
但黃梓瑕還是問:「垂珠姑娘,我想問問,你素日與魏喜敏的關係如何?」
垂珠輕聲說道:「我們一起在公主身邊服侍,十分熟悉,但若說進一步關係就沒有了,畢竟侍女與宦官交往過多,也會……惹人閑話。」
她說到這個,倒讓黃梓瑕又想起一事,問:「聽說公主將你許配了他人,不日就要出閣?」
垂珠默然點頭,但又搖了搖頭:「原本定好下半年,對方雖不是什麼名門大族,但也在鴻臚寺任職,是官宦之家。若沒有公主,我是不可能嫁到這樣的好人家的。只是如今……看來希望渺茫了。」
黃梓瑕也知道,對方原本就是看公主的權勢,所以才願意娶一個侍女,畢竟宰相門前七品官,同昌公主身邊的侍女,只要消了奴籍,有舊主幫襯,那也是算是不錯的一條裙帶。而如今公主已死,一個侍女又怎麼能妄想對方信守承諾,前來迎娶她呢?如今垂珠前路何在,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黃梓瑕安慰她道:「我想官宦之家畢竟信守承諾,斷然不會因此而毀約的。」
「多謝公公良言。」她說著,卻依舊是愁眉不展。
傾碧在旁嘆道:「若不是公公幫我們說話,恐怕如今我們都已隨公主而去了,能活命已是上天恩德,至於其他的,誰知道是否還有那福分呢……」
傾碧畢竟年少無知,一句話說出來,黃梓瑕便看到垂珠和墜玉的臉色都越發暗淡,想必心頭壓著的大石上又多加了許多重量。
落珮望著香爐中裊裊上升的青煙,茫然地說:「可是……可是我們有什麼辦法呢?公主做了那個夢之後,一直說潘淑妃要來取走她的九鸞釵,而九鸞釵……就那樣在嚴密守衛的庫房內不翼而飛了,你們說這不是咄咄怪事嗎?明明是公主親手鎖進去,又是我們幾個人親手將盒子放到箱子里去,親手取出來的,怎麼就不翼而飛……最後,出現在平康坊,將公主刺死了呢?」
傾碧又悲又怕,哭道:「落珮你別說了……別說了呀……」
她們的聲音淹沒在周圍的誦經聲與哭泣聲之中,就像無聲無息消失在重鎖之中的九鸞釵般。
黃梓瑕只能在心裡默然嘆了口氣,再朝著她們行禮辭別,站起來走了出去。
公主一死,公主府中一片大亂。
相比之下,駙馬家中帶來的人,相對比較淡定。畢竟,他們是有地方可回去的人。
所以,黃梓瑕到膳房時,廚娘菖蒲依然坐在那裡,制定著明日的膳食,只是臉上蒙了一層憂愁。
「楊公公,」她看見黃梓瑕到來,自嘲地拍了拍手中的冊子,說,「無論如何,府里這麼多人,總是要吃飯的,對不對?」
黃梓瑕示意她繼續,然後在她對面坐下,說:「只是想請教您幾句話而已。」
「公公請問。」她算盤打得噼啪響,俯頭一項項對照著冊子上的條目,緊抿著唇。
「錢關索被大理寺關押起來了,姑姑知道嗎?」
菖蒲的手停了一停,然後低聲說:「是,我知道。昨天晚上,他來找我打聽他女兒的事情,剛好被大理寺的人發現了,我是眼看著他被帶走的。」
「聽說,他口口聲聲號稱自己的女兒在公主府,甚至還拿出了一個金蟾,但府中卻找不到他女兒的蹤跡。」黃梓瑕凝視著她,菖蒲臉上最細微的表情也逃不過她的目光,「我曾記得姑姑對我說過,錢老闆的女兒,是垂珠。」
菖蒲卻十分從容,甚至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依舊不緊不慢地打著自己的算盤:「是啊,昨晚我知道的時候,也嚇了一大跳呢。原來垂珠並不是他的女兒,他女兒的手腕上,不是傷疤而是胎記,我一直都弄錯了。」
黃梓瑕望著她,微微皺眉問:「原來是您弄錯了嗎?」
「是啊,一開始因為錢老闆說女兒手腕上有個印記。我發現垂珠的手上有個痕迹,以為就是她了,就提了一下這件事,至於後來垂珠有沒有約他見面,我卻不知道了——你也知道,我整日呆在膳房這邊,事情又忙,哪有時間過問這個。後來錢老闆拿了零陵香來感謝我,我還在心裡想,果然是垂珠呢。」菖蒲說到這兒,終於嘆了一口氣,將手按在算盤上,怔怔地說,「可他被大理寺抓住盤問的時候,卻說女兒的手上是一塊粉青色的胎記,結果查遍了整個公主府也沒查到,我後來悄悄問了垂珠,垂珠發誓說絕不是自己,公主身邊幾個侍女也都說垂珠絕沒有私下去見錢老闆……你說這不是怪事嗎?到底錢老闆有沒有找到女兒?他偷偷見的人是誰?難道真像大理寺說的,他根本就是假借尋找女兒,其實是與魏喜敏勾結,盜取公主府財物?」
黃梓瑕細細觀察著她的表情,問:「所以,姑姑對與此事,毫不知情,毫無關係,對嗎?」
「當然了!不然……難道楊公公懷疑我么?」菖蒲按住自己的胸口,驚詫地看著她,有點惶急,「楊公公!公主住的地方我可從來沒去過!那什麼九鸞釵和金蟾我也從未見過啊!就連公主,我雖然是王府的,可畢竟是膳房的人,我難得見公主一面……」
「是,我相信。我相信姑姑和此案毫無關係,我絕對相信姑姑您的清白。」黃梓瑕凝望著她,目光灼灼,彷彿能洞穿她的心口,「然而,我不相信的是,您說您不知道錢關索見的女兒是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菖蒲慌亂地叫了出來。
黃梓瑕不言不語,只玩味地看著她的反應。
菖蒲在她這樣的神情面前,終於受不了,她跌坐在矮凳上,以手扶額,喃喃道:「我不能說……我真的不能說……」
她臉上的表情不但有驚恐惶惑,還有那般堅定決絕,彷彿就算自己死了,就算粉身碎骨,她也要將這個秘密吞到肚子里去。
黃梓瑕知道自己大約無法撬開她的口,便輕嘆一口氣,說道:「無所謂,我已經知道那個女兒是誰。」
菖蒲看見她站起身,毫不遲疑地走出門口。她反倒忍不住了,站起來踉蹌地追到門口,扶著門框問:「你……你知道是誰?」
「你說呢?」黃梓瑕回頭朝菖蒲笑一笑,夏日的陽光在她周身投下熾烈的光影,讓她的面容看起來略顯恍惚。
而她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帶著不容質疑的力量——
「在這個公主府中,還能有誰?」
黃梓瑕走出公主府,向著夔王府的馬車走去。
她看見站在馬車前的兩個人,一個是皎然如玉樹臨風的夔王李舒白,而另一個,是粲然若明珠生暈的岐樂郡主。
她的腳步不由得緩了一緩,在心裡揣測著,自己是不是應該走過去。
走過去,打擾這兩個人之間這種氣氛,好不好呢?
含笑仰望李舒白的岐樂郡主,雙頰淡淡暈紅,樹蔭下輕風徐來,掠起她的一絲兩絲鬢髮,在凝望的雙眸邊如霧般縈繞,看起來,再動人不過。
這個註定無法在世上活太久的郡主,再怎麼姣好的顏色,也很快就要褪卻了——所以,在她面前的李舒白,用了格外憐惜的目光望著她,那一直沉鬱的面容,此時也顯露出一絲溫柔來。
黃梓瑕默然退後了兩步,在公主府照壁之後的陰涼中坐下。頭頂的石榴樹已經結出嬰兒拳頭大的果實,枝條被壓得太低,竟有一個掛到了她的面前,她抬起手輕輕握住一個,看著發了一會兒呆。
岐樂郡主,還有同昌公主,這些身份高貴的女子,生長在世間最繁華錦繡的地方,就像一樹灼灼的花,開了落了,卻終究無法結出果實來。
不幸的三個女子,華年早逝的同昌公主,幼年被生父賣掉的杏兒,還有承受了世間最大屈辱的滴翠。
三個女子,有三個不同的父親。
從小將天下最美好的一切捧到同昌公主面前的皇帝,就算遷怒殺了太醫,連坐數百人,終究救不回被九鸞釵刺死的女兒。
在最艱難時將杏兒賣掉,並藉此發家的錢關索,多年後終於尋得女兒蹤跡,卻沒聽到她叫自己一聲父親,就已身陷囹圄。
做夢都想有個兒子,並且在女兒滴翠最凄慘時將她趕出家門的呂至元,寧可孤獨終老,也要守著賣女兒的錢過下去。
死者也有三個人,身份各不相同。若說唯一的關聯,那就是——全都是加害呂滴翠的人。
最令人費解的一個死者,是同昌公主。她雖然下令責罰滴翠,但並未成心讓滴翠遭此橫禍,更不是直接加害人。然而兇手卻一反前兩次嚴密的布局,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致公主於死地,看起來,倒像公主才是他最恨的人似的……
她想著,不知不覺已經拔下那支玉簪,在自己坐的青石板上畫了起來。
三個父親,三個女兒,駙馬,張行英,孫癩子,魏喜敏,豆蔻……
有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問:「在畫什麼?」
她抬頭看見在她面前微微俯身的李舒白。熾烈日光下,樹蔭微綠,籠罩在他們身上,他的面容在她面前不過咫尺,深潭般的目光讓她在瞬間覺得自己要淹沒在那種幽黑之中。
她將簪子插回銀簪之中,勉強避開他的目光,低聲說:「剛剛看見你和岐樂郡主在說話,不敢過去打擾,所以就在這裡理一理案子的頭緒。」
他看了她一眼,在她身旁坐下,說:「岐樂是來拜祭同昌的,我們湊巧遇到。」
「郡主看來……氣色不錯,最近她身體應該還可以吧?」
「不知道,或許同昌的死會讓她思及自身,更加難過吧。」他說著,漫不經心地抬手拈起一枚小小的石榴在眼前端詳,轉移了話題問,「你剛剛理出什麼頭緒了?」
黃梓瑕頓了頓,才說:「我記得,公主的九鸞釵被盜的時候,王爺帶我去探病,在她的床前柜子上,王爺曾經饒有興緻地看著一個小瓷狗。」
「是有這麼回事。」他鬆開手,任憑那顆石榴在他們面前緩緩搖動,「因為,我記得同昌六七歲時,曾經被一個打碎的瓷盤割破了手指。皇上因此下令說,同昌宮中不許再出現陶瓷的東西。直到她下嫁了韋保衡,入住公主府,她身邊也多是金銀器,可她身邊居然有個小瓷狗,而且那模樣似乎就是市場上隨處可見的東西——這種東西出現在富麗華美的公主府中,你不覺得奇怪嗎?」
黃梓瑕默然點頭,又問:「我們是否可以拿過來看看?」
他毫不遲疑地站起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