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百年之嘆

十九 百年之嘆

十九

百年之嘆

黃梓瑕與周子秦來到孫癩子家時,已有個敦厚粗壯的中年男人站在那裡,焦急地等待著。一看見他們過來,趕緊迎上來,問:「是楊公公嗎?小人是錢氏車馬店下面的褚強,上次幫孫癩子修繕房屋的,就是我帶著手下的兄弟們做的。」

「哦,褚管事。」黃梓瑕和他打了個招呼,周子秦已經將門上的封條撕掉了。

裡面還維持著上次的樣子,只是幾天不開門,裡面的氣流更加悶熱,帶著濃重的霉味。

黃梓瑕和周子秦再次檢查了門窗和地面,對褚強說道:「你們的活確實做得不錯,門窗都非常嚴實。」

「是啊,所以雖然錢記修繕房屋還不久,但在京城有口皆碑,大家都喜歡叫我們來做的!」褚強頗有點得意,抬手拍拍實木的窗板,說,「您看,這窗戶,只要栓好了,用鐵棍都砸不開啊!您看這門閂,四五個大漢都撞不開!」

黃梓瑕點頭,表示贊同,一邊起身在屋內走了一遍。

屋內依然是一片雜亂狼藉,牆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符咒、佛像、木雕依然掛著。褚強指著那些東西說:「我們來的時候,這些東西都已經在牆上了。孫癩子做了虧心事,就到處弄這些東西,據說怕天譴呢!」

黃梓瑕問:「你知道他沒錢,又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什麼還要答應幫他修繕房子,加固門窗?」

「唉,還不是聽說,這孫癩子其實有錢得很,香燭鋪的呂老闆說他陪了自己好多錢,所以他才放過了孫癩子。我想既然有錢的,這事幹嘛不接,於是就答應了。誰想這混蛋賠完錢后就身無分文了,我被錢老闆罵個狗血淋頭不說,如今人還死了,真是無頭債了!」褚強一臉懊悔,悻悻地說,「那個呂至元真混蛋,他本來跟著過來要裝燈盞托兒的,一看是孫癩子家,臉色大變,指著孫癩子咒罵了一通,燈盞也沒裝就走了,可偏就不告訴我們孫癩子已經沒錢了!」

周子秦對於這些幾百幾千錢的糾紛毫無興趣,在他們說話時,他把牆上掛的慈航普度木牌子、床頭貼的送子觀音的畫,還有幾張亂七八糟的符咒都揭下來看了看,卻發現背後並無任何漏洞,牆壁還是完整的牆壁,不由得十分遺憾。

黃梓瑕說道:「外面的牆是完整的,裡面怎麼可能有洞?」

「萬一嘛。」他說著,又站在門檻上,要去拿釘在門頂上的那個目連救母的小鐵匾。

誰知一拿之下,那看似掛著的小鐵匾居然紋絲不動。周子秦「咦」了一聲,使勁地敲了敲,發現居然是鑲嵌在牆壁裡面的,中空的一個狹長匣子。

褚強趕緊說:「哎,這個可拿不下來的,是個砌在牆內的小鐵匣子,是門上的頂額。」

「頂額?幹什麼用的?」周子秦問。

褚強說道:「最早啊,還是我們錢老闆在西域商人那邊學的,據說那邊人家喜歡在門上裝飾一個與門同寬的空心狹長的鐵匣子,在木門與土牆之間起個緩衝,門框就不易變形,而且現在做成了有鏤空花紋的形狀,放在門上也十分美觀。後來京城就慢慢流行起來了,我們到鐵匠鋪定了上百個,如今一年不到就快用完了。這個就是我當時隨便拿的一個,上面的紋樣好像是……是目連救母是吧?」

「好像是的。」周子秦拿了把凳子,站到與鐵匣子齊平處看了看,說,「還是鏤空的,可惜黑乎乎的,要是上點漆多好看。」

鐵匣子是一個狹長的造型,與門一樣長,不過兩寸高。朝向門內的一面鏤空了,雕著目連救母,朝外一面是實心的,繪著吉祥花紋,只是圖案灰黑乾裂,十分難看。

「漆是有的……咦,明明我當時給他拿的是全新的,這個怎麼好像用了多年似的,誰給弄成這黑不溜秋的樣子啊?」褚強仰頭看著黑乎乎的鐵匣子,皺起眉頭,「怎麼回事,這才幾天呢,怎麼就熏得黑乎乎的?之前是彩繪的!」

周子秦隔著鏤空的圖案往裡面張了張,皺起眉頭:「好臟啊……全是黑灰。」

黃梓瑕去旁邊搬了把凳子過來,站在他旁邊往鐵匣子裡面看。外面的漆呈現出一種火烤后的焦黑,而匣子裡面確實都是黑灰,在角落中還有幾條手指擦過的痕迹。

「有人將手指伸入鏤空的地方,取走了裡面的什麼東西。」黃梓瑕說著,又回頭問褚強,「這匣子能打開嗎?」

褚強說:「鐵皮很薄的,想打開的話拿剪刀剪開就行了。」

周子秦在屋內找了把銹跡斑斑的剪刀,把外面目連救母的花紋剪開了,裡面只剩一個鐵框,存了厚厚幾團黑灰,在黑灰之上,有幾條被刮出來的痕迹。

周子秦指著那條大一點的痕迹,說:「這個,看起來是個圓形的東西被人拉出來了。」

又指著細細一條的痕迹,說:「這個,是個小鐵絲之類的。」

黃梓瑕皺起眉頭,比著那個較大的圓形痕迹問:「你發現沒有,按照這個拖拽出來的痕迹大小看,這個大的一個圓,絕對無法從那麼小的鏤空孔洞里出來。」

周子秦用手指比了比那個圓形,又在自己剪下的鏤空鐵皮上比了一下,臉露茫然:「真的……最大的鏤空縫隙,也沒有大的圓啊!你看,最長的鏤空是這幾條雲煙,有兩三寸長吧,但這是扁平的……」

「所以這東西,肯定不是圓形的,只是有這樣一個弧度。」她說著,又將匣中的黑灰刮下來,在掌心聞了聞,然後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零陵香。」

陰暗的破屋內,灰塵瀰漫的氣流中,她窺破天機的笑意明凈通透。周子秦看著她面容上的笑意,不由得呆了呆。

黃梓瑕抽出袖中手絹,將匣中的黑灰颳了幾團放在裡面包好,抬頭見周子秦一直看著自己,不由得問:「怎麼了?」

「哦……」周子秦趕緊將自己的目光移向旁邊,手忙腳亂地去刮那個黑灰,說,「我,我也弄點回去檢查一下,看是不是零陵香。」

出了大寧坊,周子秦向西南而去,黃梓瑕向東南而去,兩人分道揚鑣,各自回去。

黃梓瑕走到興寧坊時,忽然看到許多人在路上飛奔,還有人大喊:「快去十六王宅啊!遲了就沒有了!」

黃梓瑕不明就裡,還在詫異,旁邊一個跟在人群中跑的老婆子被人擠得摔倒在地上,哎喲哎喲連聲叫著。黃梓瑕趕緊去扶起她,問:「婆婆,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哎呀,聽說十六王宅公主府附近,皇上和郭淑妃正在遍地撒錢啊!我們可不都是去撿錢的么!」

黃梓瑕一頭霧水,便隨著人群往那邊快步走去。

等到了那邊一看,許多人圍著府門口,個個彎腰在地上找什麼東西。她只好又找上一個手中攥著東西的人問:「大哥,聽說皇上和郭淑妃在撒錢,是真的嗎?」

「什麼撒錢?俗!」那位大叔看來是個文士,把自己手攤開給她看。黃梓瑕看見他掌中是一枚鑲嵌珍珠的銀花鈿,式樣精美,應該是宮中飾物。

「剛剛皇上和郭淑妃駕臨公主府中,觀看李可及新編排的隊舞《嘆百年》,宮中至公主府全部鋪下錦緞,數百人從大明宮到這裡,一路上且歌且舞,全都是花鈿掉落,這些人都是來撿的。」

黃梓瑕恍然大悟,側耳靜聽,在周圍的鬧鬧穰穰中,隱約還能聽到歌舞的聲音自裡面傳來。

她避開大門,走到人群稀落處,果然聽到裡面數百人齊聲歌唱。音調哀戚,宛轉悲苦,讓她站在此地遠遠聽來,覺得胸臆處涌著萬千愁緒,不覺黯然悲愴。

她靠在牆上,靜靜地抬頭看天空。夏日午後,沒有風,遠遠的音調被風吹來,那種凄苦聲調千絲萬縷,將她心口某一處割痛,眼淚不自覺便滑落了下來。

她感覺到自己滿臉淚痕,狼狽不堪,於是抬手想要摸出自己的手絹,卻發現裡面裝了剛剛拿來的香灰,已經無法用了。

她手握著零陵香的餘燼,正在發獃,身後卻有人默不作聲地將一條純白的帕子遞給她。

她轉過頭,睜大眼睛,透過淚光看向他。

禹宣。

他穿著天青色的衣服,站在青灰色的街巷之中,這麼平淡的顏色,這麼美好的容顏。

她慢慢地抬手,接過那條手帕,按在自己的臉上。

所有滾燙的灼熱的淚,都被那柔軟的細麻吸走,不留一點痕迹。

彷彿脫了力,她不由自主地靠在牆上,在這條空寂的小巷中,將臉埋在他給的帕子上,許久沒有抬頭。

那上面是他的氣息,清淡,虛幻,夏夜初開的荷花,冬日凋落的梅蕊,她夢中的火焰與冰雪。

「在大理寺門口,我看到你了。」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輕聲響起,略帶恍惚,卻真真切切地傳入她的耳中。「我看見你躲在那棵樹後面,避開我。我想也是,即使我們見了面,又能說什麼呢?」

他的聲音這麼緩慢,黃梓瑕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心情的遲疑與悲哀。

他一定也和她一樣,想起了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起許多無法忘記也無法逝去的東西。

「我看到那個姑娘了,她應該是你從大理寺里救出來的吧。」他抬起頭,望著長空中白得刺眼的那些雲朵,語調緩慢而悠遠,「我在回去的路上,想了很多。我想起當年,你只為了卷宗上一句值得推敲的話,便能千里奔波,日夜兼程趕去替素不相識的人翻案。就算如今你身負惡名,也依然在自己的困境中竭力去幫助別人。相比之下,我本應是這個世上最親近你的人,卻固執地認定你是兇手,實在是……枉費了我們多年來的感情。」

黃梓瑕咬緊下唇,一聲不出,只有劇烈顫抖的肩膀,出賣了她。

禹宣長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們之前,曾經做過更親密的事。但這久別重逢以來的第一次接觸,卻讓黃梓瑕不自覺地偏過了身子,讓他的手虛懸在空中。

許久,他才默然收回自己的手,輕聲說:「你不應該跟我說那些話,不應該做那些事,不然,我絕不會相信你會做下那樣的事,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黃梓瑕將手帕取下來,神情已經變得平靜,除了微紅的眼眶,再也沒有任何異樣。

她問:「我和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他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聲音很低,卻清晰無比:「就在你家人慘死的前一夜,你從龍州回來,我去找你時……看見你一直盯著手裡拿著那包砒霜,臉上掛著奇怪的表情。」

黃梓瑕愕然睜大雙眼,怔怔望著他,喃喃問:「什麼?」

「那一日,正是你從龍州回來的時候。我還記得你剛寫給我的那封信,信上說,龍州那個案件,是女兒因戀情受阻,便於飲食內投入斷腸草,全傢俱死。你還在信上說,你我若到此種境地,是否亦會捨棄家人,踏上不歸之路。」禹宣望著她的目光中,全是痛楚,「那信上的話讓我十分擔憂,看到你一回來又取出砒霜看,便立即讓你將砒霜丟掉,然而你卻將它丟進了抽屜,重新鎖好,說,或許它是能幫我們在一起的東西。」

黃梓瑕茫然看著他,就像看著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我記得龍州,記得那封信上的內容,可是我不記得我曾經拿出砒霜看過……我更不記得自己說過那句話!」

禹宣盯著她,目光銳利如刀,可她的臉上卻全是哀痛與茫然,讓他看不出任何破綻。

他臉色泛出微微蒼白,扶著自己的太陽穴,因為太過激動,就連喘息都顯得沉重起來。

他艱難地說:「阿瑕,看來,真是我誤會你當時的舉動了……只是你拿著砒霜的那一刻,那種神情太過可怕,而那天晚上,你的家人全都死於砒霜之下……你叫我怎麼能再相信你?」

「不可能!」黃梓瑕用顫抖的聲音打斷他的話,「那包砒霜買回來之後,我就去了龍州,一直到我回來之後,那砒霜都沒有動過!你怎麼可能看到我拿著那包砒霜?」

禹宣死死地盯著她,這個一直清逸秀挺的人,此時面容上儘是驚懼,只喃喃地擠出幾個字:「不可能?不可能……」

整個人世都停滯了,只有他們站在遙不可及的高空之下,看著彼此,咫尺之遙,萬世之隔。

灼熱與冰涼,血腥與肅殺,不可窺知的命運與無法捉摸的天意,全都傾瀉在他們身上。

「楊崇古。」

後面傳來冰涼得略顯無情的聲音,打破了他們之間幾乎凝固的死一般的寂靜。

黃梓瑕轉過頭,看見李舒白站在巷子口,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逆光自他身後照來,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他的輪廓,一種無法逃脫的壓迫感,無形地襲來。

她看見他清湛幽深的眼,讓她一瞬間從那種恍惚迷離的情境中抽離出來,發現自己站在這條無人的冷寂巷陌中。遠遠的歌聲還在傳來,《嘆百年》的凄苦曲調,催人淚下,在天空之中隱隱回蕩,天空的流雲彷彿都為樂聲所遏,不再流動。

而對面的禹宣,彷彿也回過神來,他額上還有著薄薄的冷汗,但神情已經平靜了下來。

他低頭對著李舒白行禮,轉身要離開時,又停了下來,望向黃梓瑕。

黃梓瑕默然望著他,蒼白的面容上,無數複雜的思量讓她欲言又止。

他低聲問:「你上次對我說,你要回到蜀地,查明真相?」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說:「我會回去的。」

「那麼,我在益州等你。」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向她的雙眼,就像多年前,還對愛情一無所知的她第一次遇見了他,看見他凝望著自己的雙眸中,自己深深的倒影。

這個世上,無人知道,她在那一瞬間,由小女孩長成為少女。

李舒白與黃梓瑕進入同昌公主府時,嘆百年舞隊已經散去。

被日光照得白茫茫的石板地上,散落一地的珠翠顯得格外刺目。同昌公主的屍身,已經放入棺木之中,但室內依然陳設著大大小小的冰塊。

旁邊還有一具較小的棺木,放的是公主乳母雲娘,她脖頸上的絞痕猶在,以一種扭曲的神情陪伴公主長眠。

皇帝與郭淑妃坐在堂前,身後的宮女與宦官們都在拭淚。皇帝臉上,滿是陰狠暴怒,那是絕望心緒無法發泄,累積出來的狠絕。

一看見李舒白帶著黃梓瑕進來,皇帝身邊的幾個宦官宮女明顯鬆了口氣。見李舒白看著乳母雲娘,皇帝便說:「公主一人在下面太冷清,朕讓雲娘下去繼續照顧著公主。」

李舒白見人已死去,也只能默不作聲,在皇帝身邊坐了。

郭淑妃掩面哽咽道:「還有那幾個侍女和宦官,其他人也罷了,近身的那幾個,公主出事,他們亦有責任!」

皇帝思忖許久,才緩緩說道:「上次楊公公替他們求過情,朕想也有道理,先暫緩吧。」

「皇上體憫他們,臣妾可念著靈徽在地下孤單!」郭淑妃氣息急促,哭得更是傷心,「靈徽自小最怕孤單,身邊老是要人陪著的,如今一個人孤零零去了,身邊少人服侍,我這個做娘親的,可怎麼安心啊……」

她哭得悲哀,黃梓瑕卻只覺得一股冷氣自腳底浮起,沿著脊椎一路冰涼到頭頂。

李舒白的目光也正轉向她,兩人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郭淑妃的用意。

「淑妃,你先別說了,朕心裡難受。」皇帝長嘆一聲,卻並沒有反對,只向著李舒白又說,「朕剛剛,還叫了公主生前喜歡的,那個國子監的學正禹宣過來。」

郭淑妃在旁邊神情不定,輕輕伸手覆在皇帝的手背上。皇帝彷彿沒感覺到,只說:「朕也聽說過京中傳言,靈徽曾邀禹宣為自己講學,卻多次遭他拒絕,後來她親自到國子監找祭酒發話,他才應允到公主府中講周禮——朕當時一笑置之,可如今想來,靈徽如此盛年,卻要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永遠躺在地下了,她既喜歡聽禹宣說周禮,朕能不滿足他么?」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猛地一跳,但隨即想到,剛剛看到禹宣出來了,看來,皇上是放過了他。

「朕是真想殺了他啊。」皇帝說著,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才仰頭長出了一口氣,說,「可見到人之後,卻不知怎麼的,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李舒白並不說話,只微微側頭,目光落在公主的棺木上。

「或許是朕老了,已經沒辦法狠下心去摧折一棵玉樹了。」皇帝說著,轉頭看向李舒白,「你可曾見過那個禹宣?」

「見過,清逸秀挺,舉世無雙。」李舒白淡淡地說。

郭淑妃怔怔坐在那裡許久,不知為何忽然站起來,快步走到同昌公主的棺木旁,扶著棺沿淚如雨下。

李舒白平靜如常,說:「皇上不殺他是對的。否則,他若伴公主長眠地下,駙馬如何自處?」

皇帝點一點頭,閉上眼,滿臉疲憊。

黃梓瑕站在他們的身後,靜靜聽著他們的話。夏日午後,蟬鳴聲聲。她聽到皇帝的聲音,夾在在嘈雜的蟬聲中,微顯虛弱:「明日,大理寺公審此案。朕已經下令,只待庭審結束,就將那個犯人拉到刑場,凌遲處死。」

李舒白略一沉吟,問:「此案已確鑿了?」

「人證物證俱在。」

「若是抓到了真兇,足可慰同昌在天之靈。」李舒白回頭看了黃梓瑕一眼,又說,「臣弟忝於大理寺掛職,明日自當前往。」

「天氣炎熱,靈徽也不能久停,朕已經決定,待兇手伏法之後,便暫將她送往父皇的貞陵停放,待她的陵墓建好之後,再入土為安。」

「如此甚好。」李舒白說著,卻見皇帝靠在椅背上,仰頭看天,再也沒有動彈,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只有呼吸越發沉重。

他停了許久,向皇帝告退,與黃梓瑕一起出了公主府。

夏日午後,京城籠罩在一片熾熱的氣息之中,街上幾無行人。

馬車內的冰桶之中,陳設著雕成仙山的冰塊,只是被熱氣侵蝕,融化的冰山已經看不出仙人和花樹的模樣,只留存了山體的輪廓。

融化的冰水滴在桶中水上,輕微的聲響。

即使坐在冰塊旁邊,黃梓瑕依然覺得炎熱,後背沁出微微的汗。她感覺到李舒白端詳她的目光,令她覺得緊張到極點。

處在這種境地下,簡直是知己不知彼,毫無掌控場面的可能。於是為了避免一敗塗地的結局,她一咬牙,先開了口:「奴婢想請教王爺一個問題。」

他端詳的目光中透出了一絲詫異:「什麼?」

「是否,有什麼辦法讓人能產生幻覺,看到原本沒有發生的事情?」

李舒白搖頭,說:「不可能。」

「然而,我剛剛遇到禹宣,他說,我曾在父母去世那一日,手中拿著那包砒霜,神情古怪。」

禹宣,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心口似有波瀾,但隨即,便如漣漪盪開,化為無形。

李舒白略一思索,說:「或許,這可以解釋他為何始終堅持認為你是兇手——因為他眼中看到的你,在出事之時做出了一些不正常的舉動。」

「但我確實沒有做過!」她堅持說。

「是他記錯了,還是你忘記了?」李舒白又問。

「他記錯了。」黃梓瑕毫不猶豫。

「也許還有一個可能,他說錯了——這是一句謊言。」

「然而……他當著我這樣一個當事人說謊,又有什麼意義呢?」黃梓瑕茫然地問。

「你是當事人,你尚且不知道,我又何嘗知曉?」李舒白的聲音變得冷淡起來,「何況,你們不是已經約好要在益州會面嗎?到時候你們再行對質,不就明白了。」

黃梓瑕聽出了他寒涼的語氣,默然無語,聽得冰水「滴答」一聲落下,馬車也緩緩駐足,夔王府已到。

黃梓瑕下馬車時,只覺得一股熱氣湧來,如同有形的波浪般,讓她不小心趔趄了一下。

李舒白就在她的身後,抬手扶住了她。

她站穩身子,正要向他致謝,他卻已放開手,徑自越過她向著裡面走去了。

她站在那兒,看著他的背影一會兒,轉身向馬廄走去。

他沒有回頭,後腦勺卻像長了眼睛,冷冷的聲音傳來:「去哪兒?」

「太極宮。」她回頭說,「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救下公主身邊的侍女和宦官們。」

「楊公公別來無恙?」

王皇后午睡醒來,尚帶著慵懶的意味。大殿幽深,王皇后冰肌玉骨,一身紗衣如輕雲般簇擁著她,竟像毫未受炎熱所侵。

而自夔王府一路縱馬疾奔而來的黃梓瑕就糟糕多了,頭髮散了一兩綹在額前,鼻翼上尚有細小的汗珠,剛剛在殿外倉促整理的衣服也不夠齊整,看起來十分狼狽。

王皇后抬手示意身邊所有人都先退下,然後將几上的一條錦帕拿起給她,問:「這麼急著來找我,是有什麼事么?」

黃梓瑕接過,按了按鼻上的汗,低聲說:「恭喜皇后,回到大明宮指日可待。」

王皇后在她的面容上注目一瞬,見她神情如此認真,便微微一笑,說:「蓬萊殿近水,比這裡確實涼快多了,若能儘快回去自然好。」

黃梓瑕點頭道:「奴婢知道皇后定然已經在準備回宮,但能幫助皇后早一日回去,也是奴婢的職責。」

「你先說說,為何這麼急著來告知我此事。」王皇后靠在榻上,握著一柄繪天女散花的白團扇,似有若無地輕扇著。

「郭淑妃有一個秘密,或許有可能被同昌公主身邊的近身宦官與侍女們察覺,如今公主已死,她要讓公主近身的那些宦官侍女,盡數殉葬。」

王皇后以白團扇遮住自己的唇,卻掩不住微彎的雙眼:「看來,是個十分重要的秘密。」

「其實……只是一句話而已。」她低聲說,「而我,還有一件事,要請皇后成全。」

「什麼?」

「此事涉及的另一個人,國子監學正禹宣,是我的……故人。我相信這個秘密只要皇後知道,便可用以訓誡郭淑妃了,無需讓這個秘密公之於天下。」

王皇后笑道:「這個自然,本宮能容忍郭淑妃在宮中十幾年,今後自然也要繼續讓她在宮中作我的左膀右臂。」

黃梓瑕默然垂首,低低地說:「是。」

「那麼,郭淑妃的秘密,是哪一句話?」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如同夢幻般,閃過她與禹宣初見那日的風荷,她懷中散落的那些菡萏,靜靜漂浮在水上,圈圈漣漪擾亂了湖面,再也無法恢復平靜。

第一次搬到外面的宅第居住時,因為失眠而在她家門外站立了半宿的禹宣,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如同淚珠一般滴落。

在她家慘案的那一天,他幫自己懷抱著梅花,灼灼欲燃的紅梅開在他的笑容旁,比她見過的所有鮮血都要艷麗。

還有,被他拋灑在興唐寺的香爐中的,那些信紙的碎片,在火中褪盡了顏色,只剩下一片黑灰。

她閉上眼,如同囈語般,輕聲說:「願逐月華流照君。」

晚霞如錦,鋪設在長安城之上。黃梓瑕抬頭西望,天空低得彷彿觸手可及。

最絢爛的霞光之後,又是一日即將過去了。

黃梓瑕回到夔王府,在自己的房間里坐下,將頭上的簪子取下,在床上無意識地畫著,將所有線索整合了一遍。

確定一切都無誤之後,她將簪子插回銀簪之類,坐在床上想了一想,終於發現了自己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李舒白,沒有召喚她。

往常,她回府時,總是有人對她說,王爺讓你去一趟。

然而現在,在她取得了這麼重大的進展時,卻不知道向誰稟報案件的情況了。

她嘆了一口氣,躺倒在床上,怔怔地把公主府旁邊巷子中發生的事情又在腦中過了一遍。

禹宣說,看到她手中拿著一包砒霜,帶著奇異的神情。

絕不可能——在她的記憶中,自己買了砒霜回來后,還沒來得及與他進行那個賭注,便聽聞龍州發生滅門案件,於是她奔赴龍州前去調查,經過走訪后發現,是女兒因父母拆散她與情郎,於是在家中食物下了毒藥,連同她自己,全家共赴黃泉。她在感懷嘆息中寫下給他的信,並在兩日後回到益州。因疲憊奔波,回家已是黃昏,她吃了飯就睡下了,當夜睡得很死,連夢都沒有。第二日一早,禹宣過來時,她剛剛起床,他問了她那封信上所寫的事情,見她並無異樣,才如常地和她一起去後院看梅花,之後,便因她祖母與叔父到來,告辭離開了。

當時,她連放著砒霜的柜子都沒打開過,怎麼可能會拿著那包砒霜看呢?

是他的記憶出錯了,還是自己的記憶出錯了。

是他在說謊嗎?可他的表情,絕非作偽,而且,當著自己的面撒謊,又有什麼意義?

黃梓瑕覺得疲憊至極,不由自主地向後仰躺在床上,怔怔地望著頭頂發獃。

「一動不動,在想什麼?」有聲音在旁邊響起。

她恍惚如身在幻境,下意識地喃喃說道:「禹宣……」

這兩字出口,她忽然覺得頭皮發麻,背後立即有薄汗滲了出來。

她迅速翻身坐起來,看向站在門口的李舒白。

夕陽的斜暉已經暗淡,天色即將變黑,慘淡的霞光將他的輪廓微微渲染出來,卻並不分明,更照不出他此時面容上的表情。

她急忙站起來,向他走去:「我在想他跟我說過的話。」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急於向他解釋,但李舒白的臉上卻並無任何情緒波動,他在斜暉之下注視著她,淡淡地「哦」了一聲。

黃梓瑕覺得簡直太不公平了,為什麼站在屋內的她被外面照進來的夕光映得一清二楚,而站在逆光中的他,卻讓她怎麼努力都看不清具體的神情,更看不清深埋在他眼中的那些東西。

他沒有理會她,徑自轉身向外走去。

黃梓瑕忐忑不安地跟著他走到枕流榭,一路上他只是沉默不語,讓她更加壓力巨大。

直等到了枕流榭內,黃梓瑕才鼓起勇氣,說:「王爺要是找我有事,讓景毓他們叫我一聲就可以……」

他卻沒有回答,只問:「你去見王皇后了,她如何反應?」

「皇后應該會命人去召見郭淑妃吧,畢竟現在時機很好。」

「嗯,皇上為了同昌公主濫殺無辜,今日在朝中也頗有幾位大臣進言,但反而被遷怒貶責,宮中太妃也已為此而不安。然而誰能怪責聖上呢?便只能指責郭淑妃了。」

在此時此刻,王皇后回宮制約郭淑妃,是朝廷和後宮一致所向,甚至連京城平民也私下議論期盼。

「或許是連上天也在幫助王皇后吧,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郭淑妃最為倚仗的同昌公主死了,還因此鬧得朝野不寧。」黃梓瑕低聲說道。

李舒白搖頭,說:「不,王皇后能走到今天,絕非僥倖。她身後所站著的人,才是不可忽視的。」

黃梓瑕問:「王家?」

「也算,也不算。」李舒白將目光投向案頭的琉璃瓶中,看著那條安靜沉底的小魚,緩緩地說,「遊離於王家之外的那個王家人,才是真正左右這個朝廷的幕後那一雙手。」

黃梓瑕的眼前,忽然閃過那個站在太極宮的殿閣之上,遠遠打量著她的男人。

紫袍玉帶,眼神如同毒蛇的男人。

他將她的手按在魚缸之中,讓阿伽什涅吞噬她手上凝固的血。

她忽然在一瞬間明白了過來,喃喃地說:「王宗實。」

李舒白沒說什麼,只是唇角微微扯了一下,說:「若不是托賴王宗實之力,我如何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如何能坐到如今這個位置?」

黃梓瑕默然。

十年前,先皇去世,王宗實任左神策護軍中尉,他斬殺了意圖謀反的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等人,親率儀仗迎接皇帝進宮,是當今皇帝登基的第一功臣。

然則,皇帝在登上皇位后才知道,這個位置有多難坐。

本朝近百年來,朝政多為宦官把持,朝臣死於其手不計其數,甚至皇帝也為宦官所殺。先皇裝傻充愣,韜光隱晦多年,終於擊殺了當初扶持他上位的馬元贄,可如今的皇帝,卻絕騙不過早已有了防備的王宗實,也根本無力抗衡。

幸好,三年前徐州大亂,夔王李舒白平定叛亂之後,挾六大節度使之勢,京城十司也多聽命於他,皇室終於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夔王府與神策軍互為掣肘,這幾年來,也算是朝廷與皇帝最為安心的一段日子。

黃梓瑕目光落在他平靜的側面上,在心裡想,先皇去世時,年僅十三歲的他,被從大明宮中遣出時,是什麼情景呢?他作為默默無聞的通王的那六年,又是怎麼過的呢?十九歲時一戰成名,鋒芒畢露,從此將整個大唐皇室的存亡背在身上時,又在想什麼呢?

他的人生沒有一絲閑暇,身兼無數重任,殫精竭慮。她曾想過他人生的樂趣是什麼,但現在想來,樂趣對於他實在太奢侈了,他的整個人生,或許只有對李唐皇家的責任,沒有自己的人生。

因為他姓李,他是夔王李舒白。

黃梓瑕默然望著他,他卻回過頭,不偏不倚的,兩人的目光落在一處,互相對望許久。

她垂下眼,而他依然看著她,問:「郭淑妃的秘密泄露,你想過禹宣會落得如何下場嗎?」

她咬了咬下唇,低聲說:「王皇后不會將此事揭露,這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皇后最聰明的做法,應該是警誡郭淑妃,讓郭淑妃也成為出面提議皇后回宮的人之一而已。」

「與王皇后相比,郭淑妃實在太不聰明了,不是么?只有一個女兒,卻妄想著憑藉皇上對公主的疼愛而扳倒生育有一雙子女、還親自撫養太子的王皇后;在最該謹言慎行的宮廷之中,卻還親手寫下情詩,授人以柄。」李舒白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想了想,又問,「你什麼時候開始肯定,與禹宣有私的,不是同昌公主,而是郭淑妃?」

「在知錦園,看到未寫完的那一句詩時。」黃梓瑕揚起臉龐,盯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中,一盞一盞亮起的燈火,輕聲說道,「既然那不是同昌公主的筆跡,那麼當日在知錦園的那個人,應該才是殺害豆蔻的兇手。原本已經準備讓豆蔻移居於外的公主,能一力護持,寧可讓駙馬誤會怨恨自己,也要遮掩的那個人,自然就是……她的母親郭淑妃了。而她的字跡,與那一日禹宣燒掉的信上的那句詩,是一樣的。」

天色漸暗,室內的燈顯得越發明亮起來,投在他們兩人的身上,明處越明,暗處越暗。

「而且,那封信上的句子,『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也絕不應該是公主的言辭。公主予取予求,可以直闖國子監向祭酒要求讓禹宣親自來講學,又怎麼會給禹宣寫這樣可望而不可即的詩句?」

李舒白微微一哂,望著水中一動不動,猶如睡著的小紅魚,說:「坊間傳言,說郭淑妃在公主府頻繁出入,與駙馬韋保衡有私;坊間亦有傳言,說同昌公主強求國子監學正禹宣入府,讓駙馬蒙羞——然而事實真相究竟如何,又有誰真的洞悉呢?」

黃梓瑕問:「王爺是何時察覺此事的?」

「比你早一點。」他坐在案前,望著那條小魚,神情平靜之極,「在九鸞釵被盜,你去棲雲閣內檢查時,我在閣外欄杆旁,看見了下面的郭淑妃。她給了禹宣一個東西——後來,你告訴我那是一封信,並告知了我信上殘存的那一句話。」

她躊躇著,終於還是問:「王爺為何沒有告訴我?」

「我認為,此事與你、與本案無關。」

黃梓瑕默然不語,許久,才說:「無論如何,禹宣與我,畢竟多年相識相知,我還是應該知道他的事情……」

「那又何須我來轉述?反正他在益州等你,你大可自己與他慢慢去說。」

自兩人相遇以來,他第一次以這種尖銳的口氣打斷她說話,讓她不覺詫異,抬眼看著他,說道:「等此間的事情結束時,王爺說過會立即帶我過去的。」

「迫不及待,不是么?」他冷笑,問。

黃梓瑕愕然問:「難道還要在京城耽擱嗎?」

「那你為什麼不跟著禹宣一起赴蜀,還要我帶你去?」

黃梓瑕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忽然翻臉是為什麼,只能解釋道:「此案已經定審,若王爺不幫我,我絕難在蜀地翻案。之前我與王爺已經談妥此事,難道事到如今,王爺要反悔么?」

「本王此生,從不反悔。」李舒白臉上的神情,越發冰寒,他轉過目光,再也不看她,只冷冷說道,「你說得對,我們原本便是互開條件,彼此需要藉助對方而已。等到你家案情大白之時,我們便可分道揚鑣,再不相欠了。」

黃梓瑕覺得他的話語中,有些東西自己是不承認的,但按照他們一開始的約定而言,確實又是如此。

她抬頭看見他面容冷峻冰涼,一時只覺得心亂如麻,不由得向他走近了一步,說:「無論如何,但求王爺不要忘記承諾,帶我去蜀地調查我父母家人的血案,為我全家申冤……」

她的手不自覺地向他伸去,在越過几案之時,只覺得手腕一涼,放在案角的琉璃盞被她的手帶到,頓時向著下面的青磚地倒了下去,砰的一聲脆響,琉璃盞摔得粉碎,水花四濺之中,只留下那條小紅魚徒勞地在地上亂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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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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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百年之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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