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碧紗櫥外
拾肆
碧紗櫥外
成都府四位捕快連夜進來,對當時在場的人搜身,包括禹宣在內。
他默然將自己的外衣脫掉,讓他們搜身。只是他的神態中帶著隱忍抑鬱,強自壓抑著不快。
王蘊在他身後,十分爽快地站起示意捕快們來搜他的身。等搜完無誤之後,他才對禹宣笑道:「被人懷疑這種事,可夠令人鬱悶的,不是嗎?」
禹宣與他並不熟悉,因此也不接話,只看了他一眼。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是嗎?」他又慢悠悠地說。
禹宣知道他的意思,就是指自己當初將黃梓瑕的情信上呈給節度使范應錫,致使黃梓瑕被認為毒殺全家的兇手,亡命天涯。
他默然轉頭,看向黃梓瑕。
她正站在夔王的身後,而夔王回過頭,正向她說著什麼。場面混亂,四下嘈雜,她一時沒聽清楚,於是他俯下身,貼近她又說了一遍。
那張總是冰冷的面容上,是難得一見的和煦神情,而他在說話時,那雙始終定在她身上的眼眸中,掩飾不住的溫柔幾乎要流瀉出來。
禹宣神情一黯,但隨即又轉過眼看他,聲音低若不聞,卻剛好讓他聽見:「她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與她有一紙婚約的人,又不是我。」
他的話清清淡淡,卻讓身為黃梓瑕未婚夫的王蘊的心口,猛然一抽。
但他素來涵養極佳,終究還是抑制住了心頭的那陣火焰,只朝著禹宣微微一笑,說:「是啊,只是我也不知,究竟是有個名分比較好,還是無名無分來歷不明的好,你覺得呢?」
禹宣冷冷轉開自己的面容,再不說話。
在場諸多人都被搜過了身,一無所獲。
「捕頭,有……有個發現……」有個捕快跑過來,湊到周子秦耳邊,吞吞吐吐不敢說。
周子秦趕緊揪住他的耳朵:「快說快說!到現在還有什麼不好說的,你要急死我啊?」
「是……是范少爺的衣服下擺上……」他低聲說。
周子秦三步並作兩步,趕緊衝到范元龍身邊。這倒霉傢伙剛剛中途被禹宣拉走,趴在灌木叢邊就吐了,吐就吐吧,還直接倒地就睡著了,現在被人拉起來,正蹲在那兒喝醒酒湯,滿身是塵土和嘔吐物,一片狼藉。
周子秦也顧不上髒了,蹲下來拉住他的衣服下擺一看,兩抹新鮮血跡。
范元龍扯著衣服下擺,還在嘟囔:「撩我衣服看什麼看?我也是男人,好看嗎……」
范應錫一看不對勁,過來先把范元龍揪了起來,又氣又急:「小王八蛋,你衣襟下擺這是什麼?」
范元龍含糊地說:「這不……髒東西嗎?」
「髒東西?你再看看!」他暴怒道。
周庠趕緊出來做好人,另替自己兒子轉移仇恨:「范將軍,事情未明,看令公子的模樣,也還在酒醉糊塗中,你別嚇到他啊,等下我們慢慢問,將軍您看可以嗎?」
范應錫氣急敗壞,鬆開兒子那又臟又臭的衣襟,狠狠地將他推倒在地:「小畜生!到底喝醉酒幹了什麼?你這是要死啊!」
李舒白卻在旁說道:「也未必見得就是令公子。畢竟,天底下哪有殺了人之後將兇器在自己身上擦乾淨,然後又丟掉的兇手?」
范應錫如釋重負,趕緊對李舒白躬身行禮道:「王爺說得是,末將真是氣糊塗了!」
周庠也趕緊吩咐周子秦:「好好查探!務必要儘快查出真兇,看誰敢冤枉范公子!」
周子秦唯唯諾諾地應了,黃梓瑕與他一起蹲下去,研究了一下范元龍身上那塊血跡。
血跡剛剛乾涸,還是鮮紅色的,痕迹呈長條形,兩條並不平行。顯然是兇手殺人之後,抓起范元龍的衣服下擺,將滿是鮮血的兇器在上面擦拭,一正一反,所以留下了兩條。
一直哆哆嗦嗦縮在一邊的周紫燕,此時指著黃梓瑕叫出來:「還有那個公公,不是還沒搜過身嗎?」
周庠立即喝道:「胡鬧!楊公公是天下聞名的神探,在長安屢破奇案,又是王爺身邊人,豈會有作案嫌疑?」
黃梓瑕看著負責搜身的那幾個捕快,頗覺尷尬。這一招是她和周子秦提出的,雖知兇器還在兇手身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是必由的例行公事,誰想此時卻臨到了自己頭上。
周子秦還在查看齊騰的屍體,那雙手正在傷口摸索著查看推斷兇器特徵,聽到他們說的,便趕緊站了起來,舉著自己那雙血淋淋的雙手,說:「我來搜我來搜!我還從未搜過宦官的身呢,我得研究一下崇古的身姿為什麼總覺得比別人優美些,他的骨骼肯定和別人不一樣!所以誰都別跟我搶啊!誰搶我跟誰急!」
黃梓瑕無語了,只能回頭看向李舒白。
站在她身後的李舒白將手輕輕搭在她肩上,說道:「她是我夔王府的人,剛剛周使君也說了,諸位都會看在本王的面子上,覺得搜她的身便是對夔王府不敬。但本王立身向來持正,她既是當事人,搜身也無可厚非,因此便由本王親自搜身,一則無須各位擔心冒犯王府,二則任何人等一視同仁,不知各位可有異議?」
眾人趕緊說:「自然沒有!王爺果然清正嚴明!」
只有王蘊垂眼一笑,禹宣在樹下默然不語,周子秦哭喪著一張臉,不甘心地望著他們。
李舒白又說:「張行英如今也是我身邊人,子秦,你不是一向覺得他身手出色嗎?也可以試試看。」
「哦!張行英交給我?太好了!」周子秦立即擦乾淨手撲上去,捏住張行英的胳膊嘖嘖讚歎,「張二哥,你的腱子肉實在不錯,讓我好好感受一下!」
周庠實在無語,只能咳嗽了一聲——畢竟如今出了大事,節度使身邊的判官死了,何況此人還是自家的准姑爺能不能收斂點?
周子秦吐吐舌頭,只好認真搜了搜,然後說:「沒有兇器。」
李舒白低頭看著黃梓瑕,輕聲在她耳邊問:「可以嗎?」
黃梓瑕輕輕點了一下頭,抬頭望著他。她想起他們遇險的時候,在寒冷的山林之中,她抱著他,竭力地貼近他,幫他暖著身子。在一次次幫他換藥的時候,她也早已看過摸過他半裸的身軀了。
真奇怪,現在想來恍然如夢。曾緊緊貼在一起的肌膚,曾輕縈相聞的鼻息,曾散在心口的那些悸動,幾乎都隨著那些黑暗,變成了他們的秘密。只是從此之後,即使不宣諸於口,他們之間,也已經不一樣了。
所以她只低下頭,順從地抬起自己的手站在他的面前。她感覺到他的手落她的肩上,然後順著她的手臂一直往下滑去,滑到手腕袖口。摸到手腕之下,他的手指與她的手掌輕輕相觸時,他們都感覺到體內血液的流動似乎快了一點點。
他放開了她的手,移在她的腰間轉了一圈,確定那柔軟的腰肢之上沒有任何堅硬的東西,然後他才俯下身,順著她的腿往下摸去,直到腳踝處。
就像一根溫柔的藤蔓,順著她的身體,輕輕地縈繞。她忽然覺得,或許這樣被束縛了,也沒什麼不好。
而他將手收了回來,直起身子望著她,一時說不出話。
真奇怪,反倒是他的神情有點緊張,呼吸微有不暢。而她卻輕鬆自若,朝著他微微一笑,甚至還抬腳在他面前扳了扳足尖,笑道:「鞋子里也沒有東西。」
李舒白望著她的笑容,覺得自己的心口猛地一下抽搐,從未有過的一種熱潮,流經了他的全身,讓他碰觸過她的那一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收攏。
許久,他才回頭看眾人,說:「沒有兇器。」
自此,現場所有人都已搜身完畢,沒有找出兇器。
周子秦便吩咐捕快們在場上所有地方細細搜尋一遍,然後又找了幾個會水性的,將水池中的水排干,尋找兇器。
水榭前的地面十分平整,一塊塊方形的青石鋪設得整整齊齊。因為夔王到來,所以下人們白天將石縫中長出的雜草又清理了一遍,青石板上十分乾淨,除了沿水栽種的兩排灌木,還有幾塊湖石之外,簡直是纖塵不染,一覽無餘。
周紫燕被僕婦搜過身,正在鬱悶,見周子秦只顧著安排別人下水摸兇器,頓時又叫起來:「哥,你這個白痴都沒發現嗎?那個跳舞的公孫大娘,她手中就有兩柄劍!」
周子秦無語地看著自己的妹妹:「在公孫大娘上場之前,你沒看到她用的劍嗎?全都是未開鋒的,好不好?」
公孫鳶剛剛也被搜過身,一直沉默站在旁邊。此時聽到她說話,便起身到欄杆邊將那兩柄劍拿了過來,呈到眾人面前。
果然,她手中一長一短兩柄劍都是未開鋒的,雖然在劍身之外塗了銀漆,以增加那種寒光閃閃的效果,但別說殺人了,恐怕連稍微粗一點的草都砍不斷。
周子秦一入手就「咦」了一聲,感覺到不對勁,便抬手指在劍身上一彈,只聽到輕輕的「嗒」一聲,原來這兩柄劍不僅未開鋒,而且還是木頭製造的。劍柄上以錯金花紋斫出花飾,又鑲嵌了各色寶石,但劍身卻是木頭所制。
公孫大娘解釋道:「我年紀漸大,鐵劍舞起來略有吃力了。而且我常在貴客面前舞劍,用那樣的兇器自然不好,更何況長途跋涉帶著也不便,所以就在前些年製作了這兩柄木劍,只求好看而已。」
周子秦好笑地瞧了妹妹一眼,見她還不肯認錯,便拉過王蘊:「來來來,蘊之兄,快幫我聞一聞看,上面是不是有血腥味。」
王蘊頓時失笑:「我只是略通香道,怎麼讓我聞這個。」
「哎呀,總之你鼻子很靈的嘛。」周子秦強行把這兩把木劍遞到他鼻下。
王蘊無可奈何,只能勉強聞了聞,然後搖頭說:「並無血腥氣,倒是有點土腥氣。」
黃梓瑕接過來看了看,發現較短的那把劍,把柄處有些許泥沙粘在上面,顯然是弄髒了。
公孫鳶也看見了,有些懊惱地說:「中間轉場的時候,我把劍往地上一放就不管了,希望上面鑲嵌的寶石和錯金花紋沒有被我磨掉。」
黃梓瑕瞧了水榭地面一眼,又看看她身上整潔的衣服,也不說什麼,只將木劍遞還給她。
「崇古,你快點過來,和我一起看看這個傷口。」周子秦見池水一時排不幹,便先將黃梓瑕拉到屍體身邊,指著傷口說道,「我剛查看過傷口了,推斷兇器應為一寸寬的匕首,而且匕身十分窄薄。兇手的手法很利落,看起來應該是個老手,一下刺中心臟,沒有驚呼,直接死亡。」
黃梓瑕正看著那個心口血洞,王蘊也過來了,他在後面說道:「兇手真是膽大啊,我們這麼多人在旁邊觀舞,雖然齊判官在最後,但旁邊也有周家姑娘在,居然敢當眾下手,豈不是膽大包天嗎?」
黃梓瑕點頭,又看了看齊判官的面容,注意到他的右臉頰上有微微一道紅色。她提燈仔細看了看,發現是小小的一彎掐痕。
「指甲的痕迹。」黃梓瑕仔細地看著,推斷說。
周子秦將齊騰的手翻過來一看,指甲剛剛修剪過,而且剪得十分短。
「應該是兇手在他的身後,左手捂住他的口鼻,右手將匕首迅速刺入他的心口。就在那時,兇手的指甲在他的臉上掐出了血跡。」黃梓瑕說。
周子秦立即跳起來,說:「檢查指甲!誰的手上留著指甲?」
指甲留得最長的,是周紫燕,其次是那四個丫頭,然後便是殷露衣和公孫鳶。除了女人之外,還有幾個奴僕指甲長了也未修剪。
周子秦的臉色頓時難看了:「要……要審問我妹妹啊?」
黃梓瑕蹲下來,將自己頭上的玉簪子從銀簪之中拔出來:「怎麼了?」
周子秦蹲在她身邊,都快哭了:「誰敢去審問這個母老虎?除非不想活了!」
「可是你妹妹嫌疑很大,不是嗎?」黃梓瑕在沙地上畫著,將所有人的方位都過了一遍,「當時你妹妹坐在最後的碧紗櫥之中,而四個丫鬟,因為你妹妹與他正坐在一起所以都避到了前面樹下……換而言之,她要殺人的話,所有人都在前面,沒有任何人會發現。」
周子秦點頭,然後又趕緊說:「可是,可是我妹妹能嫁出去就不錯了,她怎麼可能把自己的夫婿殺了呢?」
黃梓瑕轉頭看著他,見他雖然口上奚落,卻已經急得臉上都冒汗了,便嘆了口氣,說:「擦一擦汗吧,好哥哥。」
話一出口,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也曾經有個這樣的哥哥,雖然口口聲聲厭棄自己一個女孩子整天與屍體打交道,但在她有事的時候,總是跳出來擋在她身前,擼起袖子朝著面前大吼,誰敢欺負我妹妹?
她不覺黯然,也不再故意捉弄他,只對他說道:「放心吧,你妹妹不是兇手。」
周子秦大喜,趕緊追問:「怎麼說?」
「因為,當時你妹妹坐在碧紗櫥之中,而齊騰剛好坐在你妹妹的右側。」黃梓瑕示意著旁邊的碧紗櫥。這是夏日為了防蚊蠅而設的架子,中間是竹床,上面懸垂紗幔,一直及地,用來遮掩女眷也是不錯。「按理說,你妹妹確實有機會掀起紗幔,然後將隨身攜帶的匕首刺入齊騰的心口,但我們在齊騰的臉頰之上,找到了一個指甲掐痕,卻徹底洗清了你妹妹的嫌疑。」
她示意周子秦進入紗櫥之中,然後讓他坐在小竹床之上,向右側的齊騰屍體靠攏,擺出當時兇手殺人的姿勢。
周子秦儘力傾著身子,卻發現怎麼都不對勁。
黃梓瑕說道:「你看,當你坐在碧紗櫥的竹床之上,然後努力右傾身子,左手捂住齊騰的口鼻,右手舉起匕首時,必定會……」
話音未落,只聽到撲通一聲,周子秦已經因為這個動作而失去了平衡,一頭栽倒在了竹床之下。
「跌倒。」黃梓瑕口中剛好吐出這兩個字。
周子秦揉著自己的臉站起來,問:「所以,我妹妹的嫌疑,洗清了?」
「嗯,在場所有人中,有幾個人的作案,是最難的。」黃梓瑕以手中簪子指著地上畫好的地形圖,點在碧紗櫥之上,說,「一個是你妹妹,她要殺人的話,只能是從碧紗櫥出來,然後再繞到齊騰的身後將他殺死,而齊騰肯定一直關注著她,怎麼可能在她動手時毫無覺察呢?」
「那還有呢?」周子秦忙問。
黃梓瑕的簪子又指向水榭:「公孫大娘,事發時她一直身在水榭之中跳舞,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所以,她沒有作案的時間和機會。」
周子秦肯定地點頭,然後也將自己的手指向水榭之前的大燈籠旁邊:「還有調節燈光、還負責花瓣等道具的殷露衣,就站在水榭旁邊的燈籠旁,她若是要走動,也會被所有人看見。」
「對,所以她也沒有機會。此外,就是坐在最前面的,夔王爺、你父親,還有范將軍,他們始終都處在眾人的目光焦點之中,就算站起來都要被人發覺,何況是到後面殺一個人?」黃梓瑕的簪子又抹掉了三個人,「另外就是侍立在椅子旁邊的你、我,還有張行英,但——我們的可能性就要大一點了,因為,趁著燈光暗下來的時候,花瓣飄飛,公孫大娘在台上放飛蝴蝶,所有人都在驚嘆之際,或許我們偷偷摸摸溜到後面,再溜回來。只要運氣夠好,時機夠巧,手腳夠快,或許,能瞞過後面人的目光……」
「那王蘊和禹宣、范元龍的嫌疑,比起我們來,豈不是更大了?他們若跑到後面作案,成功率比我們又要高一些了。」
「是的,這次的作案,越是在後面的,就越有可能。而且,范元龍和禹宣,中途還離開了,所以最後一排,只留下了王蘊。」黃梓瑕說著,將那根玉簪在周子秦的身上擦乾淨,插回了自己那根銀簪之中,「還有水榭邊演奏的樂師們,站在樹下的四個丫鬟,還有過來伺候的六個下人,一共十個人,也足夠你今晚盤問一番了。」
周子秦關心的卻不是這個,只扯著自己的袖子看:「為什麼你的簪子髒了,要在我的身上擦乾淨?」
「因為你的袖口都沾上血了,反正都要換了。」
「也對。」周子秦說著,順便就將衣服脫下往地上一丟。
眼看夜已三更,李舒白與范應錫先行回府去了。周庠將他們送出去時,囑咐周子秦好好查探。
周子秦卻趕緊抓住李舒白的馬韁,說:「王爺,你就先讓崇古留在這裡吧,無論如何他得幫幫我啊,你知道我沒有他不行的!」
李舒白轉頭看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向他微一點頭,便跟著周子秦回去了。
使君府的花園其實並不大,所以所謂碼頭其實只是做個樣子,主要還是一個大平台。
順著平台邊的台階下去,就是水池。如今水池已經被排干,下面是青石鋪設的地面,污泥菱荇攪成一團,可憐的捕快們正用手捧著污泥,在裡面搜尋兇器。然而別說兇器了,就連薄鐵片都沒找到一枚。
「不會是兇器太薄太窄,所以直接就在排水的時候被沖走了吧?」周子秦憂慮地說。
黃梓瑕搖頭:「排水口是用銅絲網罩住的,一寸寬的兇器過不去。」
苦命的捕快們只好又叫了一批府中的下人過來,水一桶桶地澆下去,所有的淤泥都被洗乾淨,以尋找兇器。
那邊尋找兇器,這邊黃梓瑕與周子秦準備好冊子,開始詢問在場人等。
因為范元龍喝多了酒,雖然剛剛被齊騰的死嚇得酒醒了一半,但現在又開始有點昏沉了,所以他被安排在第一個。
坐在周子秦的對面,范元龍捧著自己的頭,一臉假惺惺的痛惜,酒氣濃重,有點大舌頭:「齊大哥死得好慘啊!我一定會為他報仇的!周少捕頭,你非得抓到兇手不可!不然……不然我們兄弟情誼就白費了……」
周子秦在心裡暗想,我和你有什麼兄弟情誼啊?
喝醉酒的人就是話多,什麼也不需問,范元龍已經開始步入正題:「這個案子,別說了,保證就是禹宣做的,禹宣!」
禹宣負手站在不遠處,抬頭望著天上稀落的星星,一言不發。
「為什麼說是禹宣呢?我可是有證據的!想當年,眾人說成都府來了個大美人時,我,我可不信……沒想到,還真有……幹嗎?你們幹嗎這樣眼神?你們以為仙子是禹宣?呸!說的是傅辛阮!松花里傅娘子!」他滿口飛沫,離題千里,但周子秦看了看黃梓瑕,還是默默地全部記錄了下來。
黃梓瑕見他決口不提自己當初曾迷戀傅辛阮的事情,便問:「聽說你與傅辛阮也有過交往?」
「好像……好像有吧,可是後來,發現她心有所屬,我真是氣死了,」范元龍扶著沉重的頭顱,狂噴酒氣,「真是仙子啊,梧桐街從頭走到尾,可有這樣的美人嗎?我告訴你們哇,有一次我偷偷地……偷偷地跟著傅娘子,想要抓住她的姦夫好好揍一頓。結果你們猜我看到她走到哪裡啊?哈哈哈……晴園嘛!禹宣他們一伙人在結社作詩!她站在遠遠的地方,我順著她的目光那麼一看啊,這倒霉催的,小眼神兒可不就定在了禹宣身上嗎?一群人中,就他一個人閃閃發亮,身旁的什麼年少有為齊判官啊,什麼成都風流陳倫雲啊,什麼四大才子,八大詩人全都是狗屎!我的那個氣啊,真是鴇兒愛錢,姐兒愛俏,媽的長得好看了不起啊……」
周子秦看看范元龍的酒糟鼻、下垂眼,再看看禹宣清致俊美的側面,在心裡默默地想,能長得這麼好看,當然了不起,你還別不服氣。
范元龍說到這兒,已經完全邏輯混亂了,只在那裡說著亂七八糟的話:「老子當時心都碎了,當場決定這輩子和女人斷絕關係了!我還去了夜遊院找了個小倌!唉!可後來還是回到女人身邊了,這個事情說來屈辱,別提了,我們說正事……」
周子秦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還在思忖著節度使公子找小倌這段要不要寫,黃梓瑕瞥了他的冊頁一眼,說:「與本案無關的,就別記了。」
周子秦默默點頭,聽到黃梓瑕又問:「那麼,你剛剛說禹宣殺害齊騰,又是為何?」
「我是這麼想的,禹宣如今淪落到這種地步,能不恨齊騰嗎?本來禹宣是成都府名望最高的才子,可誰知齊騰得了我爹重用,一下子搶了他的位置,所以傅娘子對他傷心失望,一顆心也轉移到了溫陽身上,最後還舊情難了,和溫陽殉情了!你說禹宣會覺得是誰害的?齊騰嘛……」
對於這種毫無邏輯的醉話,周子秦都無語了,忍不住又停下筆,轉頭看向黃梓瑕。黃梓瑕卻靠在椅背上,居然還問起他來:「如果是這樣的話,今晚他離齊騰有一大段距離,你覺得他有機會殺人嗎?」
「有!絕對有!」范元龍振振有詞,「我當時不是去看花瓣嘛,然後那個小娘子……就是燈籠旁邊那個,那姿色真不錯,我就想親近親近搭搭話,結果禹宣那小子一下子就把我拉開了!哎,你說要不是因為對方是傅娘子的姐妹,要不是他對傅娘子有情,他會把我拉開?」
這下,連黃梓瑕都不接他的話茬了,他卻十分興奮,還在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注意聽啊,重要的事情在這裡——當時他把我拉開之後,丟在了灌木叢旁邊!我當時被冷風一吹,一陣頭暈,當下就在灌木叢旁邊吐了個天昏地暗,然後回頭一看,他小子壓根兒就不在我後面——你們說他去哪兒了?說不定他直接就沿著灌木叢往後那麼一走,走到坐在碧紗櫥旁邊的齊大哥身邊,反正天色那麼暗,他拿出刀子那麼一捅,噗……嗚嗚嗚嗚嗚,我的齊大哥啊,你死得好慘哪……」
黃梓瑕也懶得追究范元龍是酒醉還是裝瘋,將話題轉移開了:「你吐完之後呢?」
「我當時都暈了,吐完之後就往灌木叢下一倒,也不知睡過去了還是暈過去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被拉起來坐在了欄杆邊。那個誰給我端了醒酒湯,又說齊大哥死了!我當時就蒙了……」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自己衣服上的血跡是什麼時候沾上的?」
「怎麼可能知道?我當時都人事不知了——跟你們說是禹宣嘛!」他湊近他們倆,一副智珠在握洞悉真相的模樣,一雙眼睛骨碌碌往禹宣那兒看去,「他趁我昏迷的時候,過去殺了齊大哥!然後把刀子在我身上擦乾淨,嫁禍給我,最後把兇器丟了,隱藏真相!你們趕緊把他抓起來,這事實真相八九不離十了!」
黃梓瑕口氣平淡地說道:「范公子,我知道之前你對禹宣多有成見,你堂弟犯法被流放,與禹宣也脫不開關係。但如今真相未明,你就斬釘截鐵說是他犯事,是否不妥?」
范元龍沒想到她對自己與禹宣的恩怨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張著嘴愣了半晌,才矢口否認:「你是指我污衊他?沒有!我爹都要納他入麾下了,我會有什麼成見?」
黃梓瑕也不欲和他糾纏這些與本案無關的事情,抬手示意禹宣過來,范元龍只好悻悻地站起離開了。
禹宣不肯坐范元龍坐過的椅子,自己另拖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下。
周子秦一邊記錄一邊問:「昨晚事情發生時,不知你在何處?」
禹宣低頭看著桌上的木頭紋路,平靜地說:「昨晚我本來坐在後面,但因為范公子酒醉糾纏他人,所以我便將他拉開,帶到了灌木叢邊。」
周子秦趕緊問:「然後呢?你是待在他的身邊,還是離開了?」
禹宣頭也不抬,聲音依舊平淡:「離開了。酒醉嘔吐一股惡臭,我衣上也差點被濺到,於是便回來觀看公孫大娘的劍舞。」
「證據呢?」周子秦又問。
禹宣想了想,說:「我站在最後面,估計沒有人看得到我。人證的話,我沒有。」
周子秦又問:「難道有物證?」
禹宣一言不發,站起來在他們面前比畫起來。他旋轉、跳躍、屈身、折腰,雖然動作都做得不太協調,也不到位,只徒具那幾個意思而已。但他們一眼就可以看出,正是剛剛公孫大娘曾跳過的後半段舞。
等到他一個卧魚的動作結束之時,旁邊傳來輕輕的擊掌聲。是公孫鳶拍掌讚歎道:「禹公子真是記憶過人,這支舞被阿阮改過之後,我只在人前跳了這麼一次,沒想到禹公子僅僅看了一次,竟能記下了幾乎所有舞步。」
禹宣站起來,拂去衣上塵土,眼望著黃梓瑕說道:「我當時若是去殺人的話,恐怕沒辦法看到公孫大娘的絕妙舞姿。」
證據確鑿,就連一直蹲在旁邊等著抓他空子的范元龍亦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