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桃李穠艷
拾柒
桃李穠艷
齊騰的父母已經去世,家中雖有族人,卻也都是旁支,又沒什麼勢力,所以黃梓瑕和周子秦過去時,只看見幾個遠親正在爭奪東西,那理直氣壯的架勢,簡直個個都已經把他家的東西視為囊中物了。
周子秦目瞪口呆,沖著場上眾人大喊:「你們誰是管事的?快點出來一個,官府問話呢!」
那幾人愣了一下,又都不約而同轉過身去,繼續麻利地收拾東西。
黃梓瑕走到天井正中,大聲喝道:「你們都聽著!齊騰此案非同小可,現官府已將家中所有物品一律封存。你們誰若帶走一件,便是擅自侵吞官物,妨礙官府辦案!輕則杖責,重則拘禁,你們誰敢妄動?」
幾個人頓時被嚇住了,趕緊丟下手中的東西,乖乖退到廊下,一邊還攤開雙手,示意自己並沒有拿什麼東西。
黃梓瑕又問:「管家呢?這邊管事的人是誰?」
站在邊門的一個同樣攤著手的老頭兒趕緊跑過來,點頭哈腰道:「小人齊福,平日里管著這邊內外事宜,見過兩位官爺!」
「老人家,這邊說話吧。」黃梓瑕說著,示意他與自己到旁邊小廳去。
這邊小廳布置得頗為別緻,前面小小一座假山,假山下一泓碧水,山石上苔蘚碧綠,栽種著一株豐美的桂花樹。
齊福給他們斟茶之後,哀嘆道:「我與齊判官也是遠親,去年他回鄉見到我,知道我略通人情,又說自己擔任判官之後,身邊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因此便讓我到這邊來幫他打理事務。我過來一看,府中居然什麼人都沒有,就我們幾個族中跟過來的人了。原來之前的管家手腳不幹凈,連同幾個奴僕都已經被他趕走了。喏,前面那幾個,都是我回族裡后找的。」
周子秦問:「都是同族的,昨天人剛死,今天就分東西啊?」
齊福訕笑:「這個……反正齊判官也沒近親了,等族中其他人一來,還不是瓜分掉嗎……我們平時服侍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多拿一點,那個,也是應該的嗎,嘿嘿……」
周子秦對他理直氣壯的模樣簡直無語了。
黃梓瑕又問:「齊判官在這邊任職,不知平日多與什麼人交往?」
「他日常忙碌,多在節度府中,回家住宿也是早出晚歸。他年紀輕輕就是節度府判官,這麼大的官可了得嗎?我們齊氏一族這麼多年也只有這麼一個大官啊……」
黃梓瑕不屈不撓地將話題又拐了回來:「老人家,請你仔細想想,他素日交往的,除了節度府的人之外,還有誰呢?這事關乎齊判官一案是否能迅速找到真兇,請你一定要幫我們回憶一下。」
齊福這才仔細地思索,然後說:「判官常去沐善法師處談論佛理,沐善法師也曾來過我們家中用膳,這個……算嗎?」
又是沐善法師。黃梓瑕立即問:「原來齊判官喜好佛理?」
齊福有點迷糊,說:「這個我倒不知,我連沐善法師在哪個寺廟都不知道。」
黃梓瑕又問:「除了法師之外呢?」
齊福似乎確實不了解齊騰的日常交際,面露遲疑之色。
黃梓瑕只好再問:「有位叫禹宣的,不知老人家可有印象?」
齊福「啊」了一聲,趕緊說「:有這麼個人!還曾在這邊短住過兩三天,似乎是自殺,被齊判官救回來了。當時沐善法師也曾過來看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當時他們三人在房中說話,齊判官把自己養魚的那個瓷盞都摔了,還讓禹少爺把他的魚還給自己!」
魚。黃梓瑕敏銳地抓住了這個關鍵點,立即問:「我聽說齊判官喜歡養魚?」
「喜歡嘛,倒也不見得。只是齊判官特別得意他養的那條魚,說是沐善法師從京中偶得,帶回送給他的,原是西域的種,中土十分罕見。」
黃梓瑕又問:「他讓禹宣把魚還給他,這麼說,他把魚送給了禹宣?這麼珍稀的魚,他會捨得給別人嗎?」
「就是啊,看起來,齊判官和禹宣的關係也未到這種地步,我也覺得他不太可能將這麼喜歡的東西送人。判官曾對我們誇耀說這魚可活百年,自己死的時候就在墓中盛一缸清水,讓小魚跟著他一起去的……現在想來,這話可真不吉利,難怪他……唉!」齊福說話唉聲嘆氣,臉上也堆了些傷悲表情,只是眼睛骨碌碌一直往廳內陳設的器物上看,尤其是鎏點金的,鑲點銀的,嵌點玉的,簡直口水都要流下來。
黃梓瑕又問了些關於禹宣的事情,但齊福只記得些皮毛,說他在這邊暫住的幾天內,一動不動跟死人一樣躺著,稍微清醒一點之後便讓他自己宅第中的人將自己接回去了。他愣是沒聽他出一聲。
黃梓瑕見他也說不出什麼來了,便問:「那麼,平時齊判官都在哪裡辦事?有沒有留下文書什麼的?」
「都在書房,請兩位跟我來。」齊福轉身帶他們到後面的一個小閣。這裡有書架書案,還有幾幅懸挂著的畫,畫的是月季、杜鵑、水仙,還有一幅青松。
黃梓瑕站在松樹畫前,看著上面青碧的三四棵夭矯松樹之下,一個人安坐彈琴。那人將琴置於膝上,輕揮十指,旁邊寫的是「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周子秦在她身後看著這幅畫,說:「好像……有點怪怪的。」
「是有點怪怪的,如果掛的是一幅繡球花,或許就更合適了。」黃梓瑕說。
齊福「咦」了一聲,說:「正是,之前這裡掛的,正是一幅繡球花。」
「那現在繡球花的畫呢?」周子秦問。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什麼時候,繡球花換成了松樹——你們稍等啊。」齊福說著,走到門口沖著外面大喊:「阿貴,阿貴!」
有個十四五來歲的少年跑了過來:「福伯,什麼事啊?」
「你不是幫老爺打理書房的嗎?裡面那幅繡球花的畫兒呢?」
那少年歪著頭看松樹畫,莫名其妙:「我哪兒知道?說不定老爺覺得松樹更好看,所以換了一幅嘛。」
「滾滾滾!」齊福揮手攆走了他,然後轉頭對著他們賠笑:「看來是老爺自己換的,我們做下人的,也得隨著他不是?」
看來這個齊騰治家無方,人一死,如今宅中一團混亂,根本無從探查。
黃梓瑕只好示意齊福退出,自己和周子秦在房內尋找線索。周子秦第一時間先去翻書架和抽屜,黃梓瑕在屋內轉了一圈,在廢棄紙簍之中看到一個東西,便伸手取了出來。
是一個暗藍色荷包。這荷包顏色穩重,式樣老舊,而上面繡的百子蓮也是一板一眼,毫無靈氣,一看就是拙劣綉工。
黃梓瑕將荷包拿起,放在眼前仔細端詳著。周子秦湊過來看了一眼,說:「大約是舊荷包,顏色暗淡了,所以被齊騰丟棄了。」
黃梓瑕搖頭道:「這荷包雖然顏色沉穩,但上面這百子蓮花紋,只是婦人所用,寓意多子。你覺得齊判官會用這樣的花式嗎?」
周子秦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頭髮:「可姑娘們怎麼會用這種老氣橫秋的顏色?」
「姑娘不用,但年長婦人肯定會用的,不是嗎?」
周子秦嘴巴張成一個圓圓的形狀:「這麼說……是他母親的遺物?」
黃梓瑕有點無奈:「母親的遺物丟在廢紙簍里?而且齊判官出身大族,他母親用這種做工的荷包?這又有作為遺物的必要嗎?」
周子秦眨眨眼,問:「那麼……」
「你忘記了,湯珠娘的侄子湯升曾說過的話了嗎?當時湯珠娘曾把荷包拿出來一點,但又塞回去了,說還是帶回去打一對銀簪吧——而她死後我們檢查她的隨身物事,卻沒有發現那個荷包,是不是?」
周子秦頓時恍然大悟:「兇手將她推下山崖的時候,將她的荷包拿走了!」
「很有可能,就是這個荷包。」黃梓瑕拿著那個空荷包說道。
「可是,齊判官這麼有錢,怎麼會去搶那個僕婦的錢?」周子秦想了想,又說,「那……或許也有可能是別人見財起意,在山道上行劫,然後這荷包被齊判官剛好撿到了?」
「行劫的話,包袱必定會被翻得亂七八糟了,怎麼可能裡面的衣服還疊得整整齊齊的呢?對方明顯是直衝著這個荷包而來,制服了她之後,又將她包裹中的荷包拿走,然後直接將她推下了山崖。」
周子秦頓時瞭然:「她侄子!」
黃梓瑕無力了:「她侄子如果真的這麼兇殘,當時在雙喜巷見她把荷包拿回去就要下手搶了,還需要後面再趕出那麼遠去殺姑母搶錢?」
周子秦又問:「可齊判官為什麼要搶湯珠娘的荷包呢?搶了之後又為什麼要把它丟掉呢?」
「當然是因為,荷包並不重要,而裡面的東西,卻十分重要——說不定,會顯露自己的身份。」
黃梓瑕說著,將荷包收起,交到他的手中。
周子秦將荷包收好,一抬頭看見外面,趕緊拉著她,說:「你看你看。」
黃梓瑕看見齊福那群人又在偷偷地藏東西,便隨口說:「算了,先找我們需要的東西吧。」
「可我們需要什麼東西呢?」周子秦說著,一邊漫無目的跟著她翻。
黃梓瑕在厚厚一疊文書之中,抽出了一張稍顯暗黃的紙放在他的面前:「比如說,這個。」
周子秦看了一眼,頓時眼前一亮:「鍾會手書?」
「而且,是嘉平元年十二月初九的信,落款是,尚書郎鍾會,」黃梓瑕將它放在桌上,淡淡地說,「這應該就是,溫陽請禹宣去研究過的那封手書。」
「真奇怪……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裡呢?這不是溫陽的嗎?」周子秦拿起來看了看,又伸頭去看她手中其他的信箋,「這些又是什麼?」
黃梓瑕將那些信在他面前鋪開:「灑金紙、薛濤箋、桃花封,你說呢?」
周子秦湊頭去細看,卻聞到一股脂粉香氣撲鼻而來。他遲疑著問:「這些不會是……所謂的情書吧?」
「就是情書,而且,都是風月女子的信。」黃梓瑕說著,抽取一封看了看,上面寫的是:
枕上聞鵲喜,懶起看花枝。竟日佳兆臨,唯不見相思。
——長春苑娟娟冬日呵手親筆
周子秦頓時感動了,說:「雖然詩不見得好,但難得這詩中情意令人感動呀……」
「這種詩,就是她們院中找個粗通文墨的人,然後替每個姑娘都寫一首,姑娘們遇到喜歡風雅的恩客,就寫了送給他,不過為博一個才女名聲而已。」黃梓瑕說著,又取出另外幾張紙看了,果然差不多都是這些套路,思郎怨郎等郎盼郎諸如此類,後面落款也都是「蘭蘭作於午夜夢回時」「沅沅紅燭之下試筆」「小玉妝成和韻」,一個比一個情真意切,委婉動人。
周子秦嘆為觀止,又有點慶幸后怕地說:「幸好紫燕沒有嫁給這種人,不然將來豈不是要氣死。」
黃梓瑕對他這個妹妹也是有點好奇:「她的准夫婿去世了,現在一定很傷心吧?」
「沒有啊,正在積極物色下一個人選呢,」周子秦說著,手中忽然停了一下,從那一疊紙中抽出了一張雪浪箋,「咦……這張倒是有點奇怪。」
黃梓瑕拿過來,發現雪浪箋上印了雅緻的藍色方勝文,比之其他花柳纏綿的信箋,別有一番洗凈脂粉的意趣。
她念著上面的文字,發現也與其他不同——
曾為分桃怨,曾為斷袖歡。冠蓋滿京華,公子世無雙。
周子秦捂住臉,一副嫌棄樣:「這拼拼湊湊,寫得也太爛了……幹嗎不找個寫得好點的人捉刀。」
黃梓瑕指著下面的落款,說:「別看詩,看這裡。」
周子秦仔細一看,似乎並沒有什麼兩樣:「夜遊院松風深慕子衿。」
「夜遊院……松風?」周子秦似乎咀嚼出了點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嗯,你記不記得范元龍上次說過的,他去夜遊院找過小倌?所以,我想這應該是成都府中一家……男風場所。」
周子秦的嘴巴張成了一個圓形,臉上興奮得發光:「這麼說,我們可以以公務的名義去逛風月場所啦?還是……還是男風啊?哎呀,我爹娘管得嚴,我可從沒去過那種地方,想想就很緊張怎麼辦?」
黃梓瑕是一點都沒從他的臉上看出緊張來,只看到了興奮與期待。她想了想,放下書信往外走去,說:「我得先回去一趟。」
周子秦趕緊跟上:「回去幹嗎?」
她有點心虛地低下頭,說:「先去和夔王稟告一聲。」
周子秦若有所思地點頭:「沒錯,一個宦官去風月場所,要是不事先對上司說清楚,日後怎麼報銷公款呢?」
再一想,他又追了上去:「哎哎哎,崇古,不對啊!反正是衙門出錢,還要跟夔王說清楚幹嗎啊?」
到了李舒白處一看,場面十分尷尬。
節度府中的一個老管事正帶著幾個美人兒往外走,一看見黃梓瑕他們過來,趕緊一臉諂笑地迎上來:「哎呀,楊公公,您回來啦?」
黃梓瑕看看他身後的那群美女,立即便知道是怎麼回事,只點點頭不說話。
「范節度擔憂王爺遠來寂寞,無人弄琴添香,因此買了幾個出色的良家子送來,可王爺似乎看不上眼呢……」
黃梓瑕說道:「王爺素有潔癖,不喜他人近身,在王府中亦是如此,劉管事無須再挑選侍女了。」
劉管事的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我過幾日,再找幾個長相端正的少年過來。」
「哎,不是這個意思……」黃梓瑕還未來得及阻攔,自以為得知秘密的劉管事已經興沖沖地帶著那隊女子離開了。
黃梓瑕與周子秦面面相覷,兩人都露出牙痛的神情。
李舒白聽他們回來這麼一說,也露出無奈神情:「隨便他們吧,總之想要在我周身安插人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張行英神情莊嚴地說道:「我雖只有一人,誓死捍衛王爺安全!」
李舒白看了他一眼,平淡地說道:「附近幾鎮節度使也過來了,今日我會與他們碰個面。裡面有幾人是當年我曾在徐州指揮過的,自會挑選幾個知根知底的人過來,你也不必一力獨扛,太過勞累了。」
「屬下……」張行英抓著頭髮,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黃梓瑕知道他是個實心人,平時說話也結結巴巴的,何況李舒白這話中幾層意思,他哪裡會懂。於是她趕緊出聲說道:「下午,我得請個假,和周子秦一起去梧桐街。」
出乎黃梓瑕意料,李舒白居然完全沒有反應,只揮揮手說:「去吧。」
她有點躊躇,而周子秦以為李舒白不知道梧桐街是哪兒,便補充道:「就是那個……成都府最有名的風月場所梧桐街。」
李舒白點頭,站起來準備出門:「嗯。」
黃梓瑕正在忐忑,觀察著李舒白的神情,他卻渾若無事,問:「齊騰之死,如今有什麼線索了嗎?」
「有了一些,但還不充分。」黃梓瑕點頭,想起身邊還帶了之前他們一群人的證詞,便拿出來給他看,說:「那天王爺走後,我們將在場所有人都盤問了一遍,口供在此。」
李舒白接過來,一張張十分快速地掃過,每一張都只掃了一眼,然後,他在禹宣那一張上停住了。
黃梓瑕湊到他身邊,俯身去看那張口述證詞,卻沒發現什麼疏漏的地方,她沉吟片刻,看向李舒白,卻發現他的目光,定在供詞的最後,禹宣印下的一個掌印上。
按例,與案件有涉人員問話時,都有專人筆錄,寫完后簽字按手印,以求真實無誤,免得有人胡言亂語影響公務。
禹宣的手掌纖長,骨節勻稱,是十分優美的一個印記。
她正看著微微發怔,卻聽到李舒白的聲音,輕輕地說著,如同嘆息:「這個手印,我曾見過。」
黃梓瑕愕然,低聲問:「王爺見過……他的手印?」
「有什麼奇怪的,我身兼大理寺卿,雖然平時事務交給純湛,不太管事,但所有結案卷宗我都看過的,」他瞄了她一眼,然後淡淡地說,「每個人的手印都各不相同,手掌的三條主紋路,還有無數細紋路,都是自生下來后就難以改變的。所以律法才規定按手印、掌印,以斷絕狡猾生事之徒鑽空子的企圖。」
「但是……這麼多掌印,王爺掃過一眼,便真的能……全部記得嗎?」黃梓瑕不敢置信地問。
周子秦因為要去梧桐街而心花怒放,立即搖著尾巴上來獻媚了:「王爺天縱英才,當然記得啦,不信證明給你看!」
他說著,從剛剛那疊李舒白看過的卷宗中抽出一張,遮住了所有的東西,只露出一個掌印,然後問:「王爺可還記得此掌印是誰?」
李舒白瞥了一眼,說:「使君府家僕,負責洒掃西苑,兼辦花匠工具的吳吉英。」
黃梓瑕覺得自己真的好想膜拜面前這個人。就這麼刷刷兩眼看過的東西,居然都能記得住,簡直是神人啊。
她的目光落在禹宣的那份供詞上,踟躇著,問:「那麼……王爺見過的,禹宣的手印,是在哪裡?」
李舒白皺起眉,片刻思索。直到張行英換好衣服跑來,站在門外等候時,他才忽然輕輕地「哦」了一聲,說:「兩年前,我剛剛兼任大理寺卿的時候,為了熟悉事務,曾將十年內的所有案卷都看了一遍。他的手印,出現在五年前長安光德坊的一份卷宗上。」
黃梓瑕又問:「其他的呢?」
「他應該不是犯人,但是……我當時沒有留意,確實有點不太清楚了。」他看了她一眼,緩緩說。
黃梓瑕若有所思,嘴唇微啟,想說什麼,但又止住了。
他也不看她,先給案頭琉璃盞中的小魚餵了兩顆魚食,見它吞吃之後在琉璃盞中安靜如昔,才說:「我先走了。若有其他線索,我會再告訴你。」
黃梓瑕覺得他並不像是想不起來的樣子,但他不肯明言,必定有其原因。
她思忖著,腦中忽如電光一閃,忍不住叫了出來:「王爺……」
李舒白回頭看她。
「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馬車之內……」她終於明白了自己心中疑惑已久的事情,忍不住心跳都紊亂起來,「您當時看了我的手掌,便立即猜出我的身份,認出我是……」
李舒白微微一笑,點頭說:「很多卷宗上,都有你的掌印。」
黃梓瑕忍不住也低頭笑出來,說:「我就說嘛……一個人的人生,怎麼可能真的從掌紋上看得出來。」
他見張行英與周子秦都已走出了門廳,而她近在咫尺,揚著一張臉笑盈盈地望著他。
不知是否因為胸口那一股微微悸動的熱潮在催促,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竟抬起手在她的眉心輕彈了一下,說:「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哎呀」地笑著叫了一聲。
他們笑著相望,片刻后又忽然像明白過來一般,略覺尷尬。
他將頭轉了過去,匆匆說:「我走了。」
「是……」她也低著頭,再不敢抬起來。
周子秦壓根兒沒想過,黃梓瑕出了節度使府之後,為什麼一直臉頰微紅。他如今一心只想著去未知的世界探險,興奮地說:「你看吧,我就覺得王爺肯定不會在乎你去花街柳巷的——反正你也就是跟著我去開開眼界而已……」
到了梧桐街,已經接近晚飯時間,天色稍微昏暗。
周子秦站在梧桐街上,看著頭尾望不到邊的秦樓楚館,滿街燈紅酒綠,頓時驚喜不已:「崇古,你知道嗎?我現在的心情十分激動!」
黃梓瑕只能給他一個白眼:「走吧。」
梧桐街的風月場所都是在官府備案存檔的,也算是開門作生意的。幾個站在街頭的老鴇龜公看見他們,更是大大方方地過來招攬他們,誇自己家的姑娘長得多漂亮。
周子秦一身正氣地抬手制止了他們:「我們今日是去夜遊院的。」
「哎喲……」他們頓時臉都皺成了抹布,「好好的漂亮爺兒們,原來好這一口——喏,街尾巷口種著兩棵老桃樹的就是。」
出乎他們的意料,夜遊院的生意著實不錯。他們進去時,只見很多房間內都已經有人在彈唱飲酒了,有幾個人歌聲十分出眾,周子秦還駐足聽了一會兒,一副「今兒算見著世面了」的滿足感。
黃梓瑕還算正常,問過來迎接的龜公:「松風在嗎?」
龜公趕緊說:「在的在的,馬上出來,兩位……就叫一個人陪著?」
周子秦看了看一聲不吭的黃梓瑕,只好拍拍胸脯:「對,我們就……就喜歡叫一個人陪!」
見這兩人看來挺橫,龜公趕緊通報進去,松風立即便出來了,殷勤地給他們端茶倒水,熏香調琴。待要唱一首《相思調》時,黃梓瑕制止了他,問:「你在這邊應該也有多年了吧?平時都有什麼客人?」
松風輕聲軟語說道:「小人不幸,流落風塵已有六年了呢。平時熟客不少,只是像兩位這樣人才相貌的,可真少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往她身上靠。黃梓瑕雖然身材修長,可松風畢竟是男人,比她高了半頭,此時這低眉順眼靠過來的樣子,那小鳥依人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彆扭。
周子秦一臉正氣地將他拉了過來,示意他好好坐著。松風一臉委屈,問:「二位還要磨蹭多久啊?」
周子秦正氣浩然,喝道:「我才不跟你磨蹭呢,我就想問你,那個那個……」
說到這裡,他才發現因為光顧著見世面,他連自己到這邊來的原委都忘了,只能可憐兮兮地望向黃梓瑕。
黃梓瑕說道:「我們其實並不是來尋歡的,只是最近有朋友出了事,所以才過來打聽一些事情——不知你的熟客之中,可有成都府名人?」
松風頓時泄了勁兒,懶懶地靠在桌上托腮望著他們,說:「廢話,我松風艷名遠播,成都府中喜歡我的人還少嗎?別的不說,節度府中,可也有人眷顧我呢……」
周子秦脫口而出:「節度府齊判官?」
松風飛他一個白眼,說:「齊判官是誰?我說的是……」
他壓低聲音,眉間那種炫耀的神情簡直要閃瞎他們兩人的眼睛:「你們可不能說出去哦,是節度使范大人的公子啦,他曾來眷顧過我一次的……」
黃梓瑕無語地回憶了一下那個范元龍的模樣,然後將袖中那張齊騰房中找出的信箋遞到他面前:「這可是你寫的?」
松風掃了一眼,點頭:「是呀。」
「你還記得起來,是寫給誰的嗎?」
松風有點苦惱地說:「這個我怎麼知道?這首詩是找了個什麼劉生寫的,我平時零零散散寫了大約有五六十遍吧,很多客人都喜歡附庸風雅的,好像嫖了個會寫詩的就格調高些似的。」
周子秦又問:「還記得是哪些人嗎?」
松風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他:「客官您覺得會有嗎?我們的客人,除了外地人不怕,本地人一般都是悄悄兒趁晚過來,連願意透露名字的也沒幾個人,多是說自己叫『李甲』『王大』『劉二』的,除非是熟客,來往多了才通個名字呢。范節度使的公子,也是別人陪他過來,我才隱約從他們的口風中知道呢。」
黃梓瑕便直接問:「所以,到底送給了哪些人,其實你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要的話,我也可以寫一張給你呀。」松風笑道。
備受嫌棄的周子秦不屈不撓地說:「你再想想看,是不是忘記了……」
「那麼,溫陽你可知道?」黃梓瑕問。
松風「哎」了一聲,說:「他我倒是知道的,我們都是三四年熟客了,跟別人不同的。哦對了,他還說最喜歡我的名字了,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我的琴也彈得不錯,各位要聽一聽嗎?」
黃梓瑕搖了搖頭,問:「這麼說,這首詩他必定也有?」
松風掩口笑道:「是的呢,這詩,我也曾給他寫過。當時他看了搖搖頭,然後說,人與人,相差可真大。我就不服氣了,問我比誰差了,他卻只摸了摸我的頭髮,說,連我對他也只能仰望呢,你有什麼可想的。」
他說到這裡,臉上也沒有什麼鬱悶的模樣,依然笑嘻嘻地說道:「我一想也是,我是人下人,誰會覺得我比誰強呀?他也不是什麼人上人,還不準人家心裡也有仰慕的人了?」
黃梓瑕默然垂下眼,沉吟許久,轉頭看向已經驚掉了下巴的周子秦,說:「走吧。」
周子秦還在驚愕之中,見她已經站起走出了,趕緊追上去,拉住她的袖子急問:「崇古你怎麼還這麼冷靜啊?你聽到了嗎?那個殉情的溫陽,他、他喜歡男人!」
「是啊,我知道了。」黃梓瑕點頭說。
周子秦有些鬱悶:「你這一臉平靜的模樣,肯定是又早知道了!你什麼都不告訴我,我們還怎麼做好朋友啊?」
黃梓瑕淡淡地說:「那些詩社的人說話時,你就應該覺察到的。」
「啥?他們說了啥我怎麼不知道啊?」
黃梓瑕對周子秦也無奈了,正在想時,後面松風已經趕了上來,一把抓住他們的袖子,朝他們大喊:「別走呀——」
周子秦莫名其妙,見他還死抱著自己的胳膊,趕緊一把甩開他問:「幹嗎?」
沒想到松風身輕體軟,被他一甩,頓時倒在了地上,額頭都摔破了,頓時大喊起來:「來人啊,來人啊!這兩個客人喝茶不付錢就跑了,我阻攔還被打了!」
夜遊院豢養的打手們頓時抄起棍棒沖了出來,黃梓瑕和周子秦趕緊賠不是:「對不住啊,不知道這邊喝茶要錢的……」
話音未落,幾根棍棒已經不由分說先砸了下來。
周子秦挺身而出,替黃梓瑕擋了一棍,痛得齜牙咧嘴:「糟糕了崇古,今兒會不會死在這兒啊?」
「那你就亮出身份啊!」黃梓瑕低吼。
「亮什麼亮?要是被我爹娘知道我借口公務逛窯子,還不如死在這兒呢!」
還沒等他們說上兩句,旁邊又有幾個人提著棍子沖了出來,周子秦急中生智,大喊一聲:「我有錢!我付錢還不行嗎?」
「錢要收,你打我們小倌又怎麼說?就這麼放過你們,我們夜遊院怎麼在這條街上立足?」龜公大吼,打手們頓時圍上來,手中的棍子一起落下。
就在他們抱頭蹲地,千鈞一髮之際,外面忽然有人飛身衝進來,只飛腿一撩,有一半人手中棍子都飛了出去,另一半的人則連人帶棍子一起飛了出去。
那個人擋在他們面前,身材偉岸高大,往他們面前一站,威風凜凜。
周子秦頓時大喊出來:「張二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張行英回頭看他們:「王爺說最近不安定,這邊又三教九流,恐怕不安全,讓我暗地保護你們。」
他口中說著,手上不停,抓起幾個重新圍過來的打手又丟了出去。
黃梓瑕看著他大顯身手,趕緊拍拍衣服上的灰塵。
周子秦卻在那裡驚愕不已:「王爺不是什麼反應都沒有嘛?不是好像不管我們嗎?幸好私下叫人保護我們了……」
還沒等他說完,周圍所有人都已經畏懼地縮在牆角,不敢動了。
唯有松風跳起來,一邊哭著一邊怒罵:「你們這些無良混賬!白吃白喝還要白嫖!我們干這行沒日沒夜,賺的都是血淚錢,賣身的痛你們誰知道啊……」
周子秦聽著他血淚控訴,不由得眼睛一酸,趕緊一邊掏錢一邊自我檢討:「我渾蛋,我混賬……」
黃梓瑕都無力了,帶著張行英灰溜溜地往外面走,一邊問:「王爺呢?自己一個人去了?」
「是,他說他沒事,但楊公公您這邊比較要緊,」張行英趕緊說,「不過我偷偷跟著到花廳那兒,看見幾鎮節度使都來了,才敢走的。」
黃梓瑕嘆了口氣,然後說:「走吧。」
狼狽不堪的周子秦也出來了,問:「我們回去吧?」
「不,還要去各個妓館問一問。」黃梓瑕說著,帶他們到旁邊的那些樓閣之中,繼續詢問。不過之前不懂,現在可學乖了,知道這邊喝茶說話也要錢的,看見姑娘時先奉上銀子,頓時好說話多了。
長春苑娟娟:「齊騰?哎呀,沒有這個客人呀……溫陽公子嗎?是呀是呀,是個非常可親的人,出手大方,還特別會說話,姐妹們都喜歡他!你們說我寫的這首詩?哎呀討厭啦,人家今年寫了幾十份發出去的,當然也有溫陽公子一份啦!您說傅辛阮?傅娘子盛名在我們梧桐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呀!我們幾個姐妹一起去那邊請她,才得她指點編了一曲《白紵》,如今是我們的招牌舞啦,各位不看看嗎?」
紅香樓蘭蘭:「溫陽公子?真討厭,我們幾個姐妹都知道的,外面相好的一大堆呢!上次說了要給我帶滿春記的胭脂,結果還給忘了!要不是他另買了支釵給我賠罪,我都不要理他了!那首詩嗎?我抄了很多份送人,好不好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家都說好的。傅辛阮傅娘子嗎?我知道的,我好友翠翠擅琴,去傅娘子那邊請她指點過,現在翠翠一曲身價翻了好多呢!」
章台閣沅沅:「真的,那首詩真的是我自己寫的,別拿那些代筆捉刀的來對比。溫陽公子么,倒是會寫詩,可從不留下自己的筆跡。喏,我給你們念念他送給我的一首詩:芙蓉台上環佩解,銷金帳中玉臂舒。鴻雁聲絕茜紗窗,何日再聞蘭麝息……我淪落風塵十來年,詩寫得這麼下流噁心的人,我也只見過他一個呢!傅辛阮么我也知道的,聽說很多人去請教她歌舞,去年長春苑娟娟就是因為她幫著編了一曲舞,最後在整條街上大出風頭,奪了花魁嘛。」
瑤台館的小玉:「溫陽公子怪體貼的,雖然來的不多,但一來就噓寒問暖的。人真是挺不錯的,去年我生病數月,他還給我送了些錢過來,若不是我另外有相好的了,他替我贖身我也願意的……對了,傅辛阮傅娘子給我們寫過一首歌呢,如今在我們苑內深受客人歡迎,幾位不點一曲聽聽嗎?」
「逛青樓,也是挺累的。」
時至子夜,周子秦才回到衙門,累得直接就倒在了大堂上,只說得出這麼一句話。
旁邊宿在班房的捕快們頓時面面相覷,繼而吃吃地偷笑出來。阿卓賊兮兮地跑到他們身邊,問:「逛了半夜,有什麼收穫不?」
黃梓瑕頭也不抬,只整理著今晚收集的各人口供,說:「差不多了。」
氣息奄奄的周子秦頓時一個激靈,從凳子上坐了起來「:差不多了?什麼差不多了?」
「本案啊,差不多了。」她淡淡地說。
周子秦頓時大叫出來:「我還什麼都不知道。你就說差不多了?這是怎麼回事?」
黃梓瑕見他汗都下來了,便說道:「其實還沒呢,我只是隱約心裡有了猜想,但目前還需要一些確鑿的證據。」
周子秦張大嘴巴:「那你告訴我,你猜想的人是誰?」
黃梓瑕避而不答,回頭朝門口叫了一聲:「富貴!」
那隻瘦弱的丑狗頓時箭一般從外面飛奔進來,朝著她汪汪叫了兩聲,禿尾巴也隨意擺了兩下。
黃梓瑕默然打量著這隻狗,見它毫無感覺,才回頭看著周子秦,嘆了口氣,說:「所以,猜想始終只是猜想,還有令我無法猜透的地方。」
周子秦盯著富貴看了許久,終於恍然大悟,問:「你是懷疑……我那隻鐲子上,有毒?」
「嗯,所以你用拿了鐲子的手去拿那個米糕時,齊騰勸阻了你,並將你的米糕丟掉了。」黃梓瑕皺起眉,說,「但現在看來,又似乎……並沒有事情,他可能只是隨口一說。」
「我得好好查查!」周子秦趕緊將懷中這個手鐲取出,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對著牆上燈照了又照。
透鏤的玉石花紋照在他的面容上,那種明透的光彩,美麗得詭異。
「好了,我得先回去了。」黃梓瑕一天奔波問詢,又在梧桐街盤問了半夜,也有點支撐不住了。
她陡一站起,便覺得自己有點頭暈眼花,大約又是過於勞累了。
她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去,從袖中拿出兩塊梨膏糖吃了,靜靜坐了一會兒。
周子秦關切地問:「你沒事吧?」
「哦,大夫說我氣血有虧,是以太過勞累的話,會頭暈目眩,」她說著,又將糖袋子遞給他,「你吃嗎?」
周子秦趕緊去仔仔細細洗了手,才抓了一片吃著,說:「這個,一般都是女人才會氣血不足吧?我記得那位公孫大娘的妹子,殷露衣殷四娘,就是氣血有虧。她好像也吃糖,不過我覺得飴糖沒有雪片糖好吃,而且又不好帶,經常就粘住衣服了。」
「是呀,還得隨時用糯米紙包著,免得黏住外物。」黃梓瑕隨口說道。
周子秦嚼著雪片糖說:「不過她的手可真巧,雕的飴糖活靈活現的,我妹到現在還保存著那隻飴糖老虎呢。」
黃梓瑕點頭應了,然後驟然間愣住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許久,只有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
周子秦抬手在她眼前揮了兩下,叫她:「崇古,你在想什麼?」
她拂開他的手,說:「你讓我想一想。」
周子秦見她神情慎重,趕緊吐吐舌頭,縮在旁邊看著她。
黃梓瑕按住自己頭上的發簪,將玉簪從銀簪中拔出,然後在桌上慢慢地畫了起來。
周子秦托著下巴,看見她先畫了一株花樹的模樣,然後又著重描繪了樹榦和橫斜的枝條,最後在花樹外面畫了一件衣服的輪廓。
他莫名其妙,見簪子尖在木桌上畫出了淺淺一點白痕,那件衣服束腰大袖,招展迎風,看來莫名的詭異,不由得問:「崇古,這是什麼東西?」
「是本案破案的關鍵。」她說著,慢慢將自己手中的簪子插回到頭上銀簪之中,又皺眉道,「可是……不對勁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消失的兇器,又到哪裡去了呢?」
周子秦點頭說道:「是啊是啊,說起這個,齊判官之死一案,那個兇器還沒有找到呢,捕快們都快把荷塘翻過來了,旁邊的灌木也拔掉了,所有枝條都細細查看篩選了一遍,可還是什麼都沒找到。」
「當時那些樂師們的樂器、公孫鳶他們的道具等,都搜索過了嗎?」黃梓瑕問。
周子秦絕對肯定地說:「第一時間搜過了!絕對沒有問題!夾帶啊什麼的,我們都搜過了,真的沒有!」
黃梓瑕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許久,才說:「明天吧。等天亮了光線強一點的時候,我們再去看一看現場。」
周子秦想了想,說:「不如你今晚就留宿在使君府吧,別回節度府去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說:「這樣……不方便吧?」
「有什麼不方便的?你這樣每天半夜回去,多累啊。而且我還要跑到節度府去找你,我也累啊。乾脆,張二哥——」周子秦回頭看著張行英,說道,「你先回去吧,跟王爺說一聲,就說崇古今天太晚了,明天還要查案,就先留宿使君府了。等案情有了眉目,馬上就回去應王爺差遣。」
張行英有點遲疑地看看周子秦,又看看黃梓瑕:「這個……楊公公,你覺得呢?」
黃梓瑕默然點了點頭,說:「嗯,我先在這裡休息了。免得來來去去又麻煩。」
張行英見她這樣說,便應了一聲,轉身便向外走去。
周子秦也十分睏倦了,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自己居住的院落走去,一邊問:「崇古,你和我一起睡吧?」
黃梓瑕只覺得眼皮一跳,差點沒被門檻絆倒:「不要!」
「啊?我還想我們能抵足而眠,徹夜長談呢!」周子秦十分不滿地說,「我從小就可盼望有這樣的一個朋友了!可是至今也沒有找到願意和我一起睡的人……要不崇古你就幫我滿足一下心愿嘛!」
「這個我真滿足不了,」黃梓瑕咬緊牙關,死都不鬆口,「我睡相不太好,磨牙踢被翻身蹬腿夢遊什麼都有,你不想被我夢中勒死你就和我一起睡吧。」
「什麼……真看不出來你睡著了居然這麼可怕,」周子秦撓撓頭,然後不情願地說,「好吧,反正我那邊空房間也不少,你就住東首那一間吧,窗前雖然對著牆,但現在薜荔初生,一個個懸挂在你窗上,還挺好玩的。」
黃梓瑕對使君府如此了解,一下子就知道,他所住的院子,是西園。
西園的後面,是花園的池塘,栽種了一池荷花。而院落的牆壁之上,爬滿了薜荔藤蘿。當年她最喜歡在這邊讀書,夏日的黃昏,她光腳蜷縮在廊下薜荔藤中,往往有一場大雨打得荷葉翻轉,薜荔墜落。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那時禹宣總是坐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撿拾起掉落的薜荔把玩,說著一些毫無意義卻讓他們覺得開心的話,消磨掉一整個下午的時光。
這裡是禹宣的住處,整個府中最幽靜的地方。
也曾是她,最喜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