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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北京郊區的宋庄,蘇好已第二次來了。
祥哥為打通某職能部門負責人的關係,到朋友那裡買幾幅畫,硬要帶著她,如果不是想跟祥哥溝通感情,消解對喬陽的思念,她才不會跟著風塵僕僕地趕兩個小時的路。
大學期間,她曾與同學們來過宋庄,那時的宋庄是藝術界的急先鋒,其他門類的藝術遠遠落在了後頭。以至,她在展覽館里走出,再看到街上的趕著馬車的老農,討價還價的小販,或誰家門前的尿盆,都覺得是藝術品。其實,是她還被包裹在宋庄大滿貫的點線面的世界里沒走出來,自然而然地將眼前的一切虛構了,或她自己也被藝術化了。
又到宋庄,街上幾乎見不到幾個人。門可羅雀的展廳,稀見人跡的畫廊,蘇好期待的熱望頓時被眼前的景象澆冷了。社會的浮躁無形中影響了藝術品市場,浮誇、粗鄙、偽飾、諂媚……
蘇好想起喬陽說過的一句話,現代的一切藝術,都是「行為藝術」,「行為」一但落伍,「藝術」就不存在了。她又想到了喬陽,並因他的無處不在備感酸楚。
蘇好跟祥哥走進一間畫室。
只見一張半面牆大小的畫布前,站著個一手端著調色板、一手拿著畫筆的女人,見他們走進來,她指了指旁邊的沙發,又畫了幾筆才停下。
蘇好打量著她,看上去她比自己大不了幾歲,長得不漂亮,怪異的穿著卻格外引人注目。她穿著一襲不對稱的黑色短裙,領口一側開到頸部,另一側滑到了臂膀下面,珠鏈上掛著一枚人面骷髏。腳上,一隻靴子長及膝部以上,與之成反比的是,另一隻靴子卻剛到腳踝。捲曲的酒紅色的長發披了一肩。如此怪誕的裝束,蘇好只在國外前衛的畫報里見過。
女人看了蘇好一眼,出於禮貌蘇好對她報以微笑。她沒有理會蘇好,而是轉頭對祥哥說:「稀客啊,我以為你早把我忘了呢!」
祥哥望了望被晾在一旁的蘇好,不客氣地說:「這是我的女朋友!希望你放尊重點!」
「你要的畫已經準備好,驗收吧!」女人指了一下套間,一邊哼著「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一邊頭也不回地向裡屋走。
參加工作以後,到外面辦事或採訪,她很少碰到不被尊重的場面。偶爾也有,有的是自以為自己功績蓋人、不把一切放眼裡的人;有的是素養遠遠不夠、錢卻把自己壘到一個高點的暴發戶;也有的是心虛、沒有底氣又不願被別人看輕的人;還有的是自己的同行,出於某種心理,想在氣勢上把你壓下去。而眼前這個女人,蘇好隱約感到,祥哥與她有某種微妙的關係,否則,不至於連禮貌性的握手都那麼吝嗇。
「一塊進去吧!」祥哥面露歉意地看著蘇好。見蘇好搖頭,遲疑了片刻才向套間走,走到門邊停住腳回頭望了一眼,這才消失在蘇好的視線中。
蘇好打量著滿牆的畫作,都是抽象的卻又含有寓意的筆墨。她在一張畫作前停下來。畫布上畫有許多隻眼睛,每隻眼裡映出不同的內容:孩子骯髒的臉、倒置的高樓、酒、大麻、手槍、大疊的美元、燈紅酒綠下的乞丐、沾在碎玻璃上的血、一顆人心裡乾裂出的土地……
滿眼都是社會現狀背著光明的一面,說不出多深刻,創意還是好的。蘇好不明白,這些藝術家為了表現自己深刻,就一定把著眼點聚焦社會的陰暗面上,其實,只要深深地觸及人性的作品都是深刻的。她永遠也忘不了2008年汶川大地震後街頭捐款現場的一張照片:一位肢體極度殘疾、衣不蔽體的乞丐坐在木板上,骨瘦如柴的手裡捏著一疊毛票,高高地舉向捐款箱。只要是還有良知的人,看了那張照片都會潸然落淚。一個本需要社會救助的人,在國難民殤之際,他不是想到自己這一天有沒有飯吃,而是想到那些更需要幫助的人。那一刻,他投向捐款箱的已不再是善款,而是偌大的人性的光輝。
而更深層次的思索會直逼人心,拷問著人的靈魂:那些一擲千金、揮霍無度的官員、大款,只要他們少吃幾隻鮑魚,少給情婦買只鑽戒,少買幾個平方的豪宅,少掃一件奢侈品貨物……可是,他們會嗎?在國難當頭時,他們又在哪裡?而且,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拿出了自己乞來的口糧,會不會被打著慈善圈錢的「碩鼠」吞為己有……
蘇好感到透不過氣來,想到室外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卻聽到套間里傳出女人的喊聲,也只是一聲,隨即小了下去。祥哥抱著兩幅裱好的畫框走出來,臉色陰沉,身後跟出的是目光散淡、面色鐵青的女人。
「你過一下目!」祥哥掏出一個厚厚的紙包放在桌上。
女人拿起紙包隨手往沙發上一扔,碰在沙發角上散開了,百元大鈔像一群無辜的鴨子,散落了一地。
一隻瞪著綠眼睛的黑貓幽靈一般鑽了進來,嚇了毫無防備的蘇好一跳。
「心肝兒,你死哪兒去了,怪讓我想的!」女人見了親人似的蹲下身,貓像聽得懂人話似的,「喵嗚——喵嗚——」地沖她直叫。
「本是想帶你出來散散心的,沒想到給你添了堵心!」祥哥歉意地說,「咱們再到幾個較大的展廳逛逛!」
「如今的宋庄已不是當年的宋庄了,我們還是回去吧!」蘇好說得無精打采,在她心裡無法釋懷剛才的一幕,自己又不便問他。
宋庄漸漸地往後退,直到退出視線。已經抽穗的小麥已經灌漿,青油油地鋪滿了視野,蘇好長舒了一口氣。
「你別介意,她的畫不錯,人卻神神經經的。我曾跟你講過和一個畫家朋友請客的段子,說的就是她!」祥哥安慰蘇好。
祥哥不說,蘇好早就忘了他講的那個故事,當時她聽了幾乎笑疼了肚子,以為他編來逗自己一樂的。
為了答謝朋友們對她無私的相助,她請大夥在北京義莊附近一家酒店吃飯,定的是晚上6點。時間到了,住在幾百公裡外的海城的祥哥也趕來了,唯獨差她這位請客的人。有人給她撥電話,她說:「我還在路上,快到了!」那人問她在哪兒,她說:「不遠了,我在山海關呢!」大夥一聽,鼻子差點氣歪,山海關到北京的距離有300多公里,她竟說不遠。大家只得先吃飯,酒足飯飽時她也沒到。最後是祥哥埋的單,還落了個她請客。
蘇好搖下車窗,植物的清香撲面而來。自己寧夏的老家也該這個樣子了,工作以後,自己才回去過一次,倒是父母每年都來海城看自己一回。
刺耳的電話鈴聲,把她飄向遠方的神思拉了回來。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怎麼還糾纏不休?」祥哥的聲音非常氣惱,好像怕嚇著蘇好,才極力壓著怒火。
「都兩歲了,你不但沒有問過,還說不是你的!」電話里傳來女人的叫喊聲。
「怎麼以前不說?再說,按時間推斷,那時我根本不認得你!我說去做DNA,你為什麼堅決不同意?如果是我的我負全責,如果不是,我決不會背這個黑鍋!」
女人的聲音很大,蘇好聽了個滿耳,她的思維猛然被抽走了,陷入一片荒蕪之中。上次來宋庄時的感覺,像再也不能重拾的夢,而眼前的感覺卻像是噩夢。她後悔來了。
「我要吐了!停車!」蘇好艱難地說。
車子停在路邊,蘇好乾嘔了半天,什麼都沒吐出來,心裡不住地上下翻騰,大有悲慟斷腸之勢。心裡有個聲音不住地問著:這是什麼人啊?我不在意他的過去,可莫名其妙地整出一個孩子,我怎麼能接受?
看蘇好平靜下來,祥哥說:「好兒,你聽我解釋。」
「不!」
「你有這個權利!」
「我現在什麼也不想聽!」蘇好臉色煞白,扶住了車門,喪失了搖頭的力氣,只得抬手擺了擺。
「真不該要你來!」
「不來,我怎麼能更深刻地了解你!」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祥哥把她扶進車裡。
蘇好半卧在車的後座上,虛弱得像一堆棉絮。此刻,她是那麼想朗兒,如果他還活著,自己就不會遇到這麼多破事了。
祥哥啟動了車子,怕路況不好顛著蘇好,儘力把車子開得很穩,坑窪之處儘力繞開,繞不開的便放低速度。蘇好醒來時,家已經到了。祥哥沒忍心叫醒她,頭重重地伏在方向盤上。發現蘇好醒了,他說:「明天晚上我接你!」
「不用了。我住單位宿舍。」
「等你舒服了,我告訴你實情!」
「你還是聽我電話吧!」說完,蘇好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有些心軟,可又一想,現在一切還來得及,別等到自己爬上了屋頂,才發現梯子搭錯了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