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冠禮
1
蟬聲襯得盛夏午後越發靜謐,荷香溢出了清池,世間紛爭似已遠離了孫府。涼亭中有兩個女子在輕喃細語:端坐綉團扇的是蟬衣,憑欄出神的卻是明幽。蟬衣一邊用金線刺滿月,一邊見明幽慵慵懶懶,心不在焉,遂笑道:「平日嘰嘰喳喳多少話都說不完,今日倒像有心事了?」
池光在明幽白皙的臉上流轉,她輕輕道:「姐姐,我和二郎生氣了。」
蟬衣問:「怎麼?」
明幽道:「他如今做了開元府尹,又做了帝師,白日在開元府,夜間在龍朔宮,我想見他一面也難。昨夜他回家時,我已睡了,他掀床帳把我驚醒,我便問『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他說:『我是你的夫君,你怎麼不認識?』你猜我怎麼說的?」
蟬衣莞爾,道:「你的心思精靈,我可猜不到。」
明幽道:「我說:『我的記性不好,若三五日不見一個人,就容易把他忘了,我已七八日不見你了。』他說:『我夜夜都回家來,怎麼會沒見我?』我說:『你來時我已睡了,走時我還沒醒,真真是一面沒見著,哪裡記得你是誰?』說完我就把他推下床去了。」
蟬衣忍不住笑,道:「好吧,堂堂帝師,被明娘子罰睡地板了。」
明幽輕怨道:「堂堂帝師,這才醒悟過來,把自家娘子冷落了,我不說,他還不知道。他便跟我說:『明兒旬假,我在家陪你一天好不好?』可是今日一大早,端木相公請他去鳳閣,他又去了。」
蟬衣道:「宰相有請,他哪裡能不去?從政之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明幽翹嘴道:「可他答應陪我呢!君子豈能食言?今晚別說進紗帳,房間也別想進了。」
蟬衣悠然道:「只怕他睡了兩晚書房,明娘子就要主動請他回去呢。」
明幽道:「誰稀罕請他,他不來煩我才好呢。」
蟬衣道:「一會兒嫌他不陪你,一會兒請他不煩你,你這小性兒,也只有唐二郎容得下。」
明幽懶懶地倚在欄邊,目中說不清是哀怨還是甜蜜,道:「我心中何嘗不知道,要做一個懂事穩重的唐夫人,不鬧不吵,安安靜靜等他回家。可我偏偏做不來,我偏要他知道,我會想他、黏他,也會怨他、氣他,好像我不這樣做,他就不會在意我似的。」
蟬衣安慰道:「他初任開元府尹,執掌開元城一百五十萬民眾的人事,多少千頭萬緒的政務壓在他身上?開元城又是天子眼下,權貴雲集,上上下下錯綜複雜,一個錯誤,便能一敗塗地,他現在比逆水行舟還艱難呢。再者,太后和唐之盈約期兩年,若二郎不任事,便要罷官去職,他能不盡心竭力,給自己爭氣,給唐家爭氣?」
明幽道:「這樣說來,倒是我不近情理了。」
蟬衣溫言道:「你也沒錯,年輕女兒家,誰不想和心上人日夜廝守?我想,等唐二郎忙過初初上任的時候,一切熟練了,順遂了,陪你的時候就多了。既為夫妻,是要一世相伴的,你何必計較一朝一暮?」
明幽得到開解,復又開心起來,道:「蟬衣姐姐,我就愛和你說話,任我有什麼煩難,和你一說,都煙消雲散了。」
蟬衣心中暗道:「我的煩難,又有誰能說,誰能解呢?」她低頭飛針走線,悵然道,「幽兒,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明幽奇道:「我有什麼值得羨慕的?」
蟬衣道:「你和夫君鬧小性兒,就是我羨慕的事。我和我夫君十年婚姻,有時也會因些小事吵鬧,我也會怨他醉酒晚歸,氣他不懂溫存,如今想想,那些細枝末節的家常事,竟已一去不返。我多希望他此刻就從那邊走來,再和我吵一吵,鬧一鬧,卻大概永遠也不能了。」
明幽道:「姐姐,你想公子醇了?」
蟬衣道:「怎能不想?你雖見不到二郎,還知道他是在開元府,在龍朔宮,我卻不知道公子醇現在何處,是生是死。」
明幽道:「我隱隱聽說,焉軍還在搜尋公子醇的蹤跡,他似乎還在北涼境內,可是北涼地廣人稀,北方有雪山,西方有大漠,找一個人談何容易?焉軍找了兩年也沒結果。」
蟬衣道:「他們找十年,我也等十年;找一百年,我也等一百年。」
明幽道:「若是尋到了公子醇的下落,姐姐你……你怎麼做?」
蟬衣道:「若焉許他生,我也生;若焉要他死,我也死。」
明幽道:「那……那孫將軍怎麼辦?他喜歡你,對你好,我們都知道。」
蟬衣道:「現在追捕公子醇的焉軍,就是他的部下,奉他的命令。」
明幽倒吸一口氣,不知該怎樣介面,許久又道:「假如找到了公子醇,也許大焉會以禮相待,或許封公,或許封侯——古時許多戰敗國君,都是受戰勝國禮遇的。到時候,你們就在開元城住下,咱們還是可以常常見面。只是,只是我擔心孫將軍不肯放你。」
蟬衣往扇面走了兩針,忽然一笑,放下團扇,道:「這些事越說越煩心,打住。」
明幽一吐舌頭,便不再說話。
蟬衣柔聲道:「酷暑炎熱,我做雪酪給你吃,好不好?」
明幽嫣然拍手,道:「好。」
蟬衣便牽了明幽的手,離了涼亭,在花園中穿行。明幽一路聽不見人聲、看不見人影,偌大的孫府似只有她二人,問:「姐姐,你怎麼不多買幾個奴婢來陪你?」
蟬衣道:「我喜歡一個人清清靜靜的。」
明幽道:「我還以為你喜歡熱鬧。」
蟬衣笑道:「是嗎?」
到了花園左角,只見幾棵綠樹環抱之中,有一間小小的雕磚屋,不過一丈見方,門鎖未閉,蟬衣近前,取了鎖,推開房門,頓時一陣涼風撲面而來,明幽一激靈,道:「這是你家冰窖嗎?」
蟬衣笑嗔道:「這是孫家冰窖。」
原來這雕磚屋如同一個蓋子,將冰窖蓋住了,屋中一道木梯往地底伸了下去,三丈深的冰窖中,隱約可見冰雪晶瑩之光,蟬衣先走下木梯,問:「你要不要隨我來?」
明幽穿著單薄的藕絲裙,冷得直抖,笑道:「我不去,怕被凍成雪人兒。」
蟬衣道:「冷嗎?我卻覺得不冷不熱。」說完獨自下冰窖去了。
明幽在冰窖口陪蟬衣說話,道:「姐姐,我家冰窖也有許多冰,卻不及這裡一半冷。」
蟬衣在下面遙遙相應:「這些冰是從北地極寒的冰川采來的,烈日下三個時辰不化,你生在中原,是經不起這樣冷的。」
明幽道:「從萬里之外的北涼采冰來?他對你真用心。」
蟬衣不說話,明幽等了半天不見回應,又道:「好吧,你不愛聽,我就不說了。」
蟬衣道:「這才乖乖的。」
又聊了幾句,蟬衣便提了一桶冰塊上來,兩個人出了雕磚屋,蟬衣又去廚下,取了零零碎碎許多吃的用的,然後兩人重回涼亭,蟬衣悅然道:「坐好了,我變戲法兒給你看。」
她先往柳木碗里放了五勺酥酪,六勺牛奶,一勺蜂蜜,一勺荔枝水,再打碎兩枚雞蛋,把蛋黃挑進柳木碗,一併攪勻了;又將木桶中的冰塊敲碎、鑿細,倒入白鹽,把一桶冰屑和鹽末混合,再把柳木碗放入木桶正中。
明幽坐在邊上獃獃地看,問:「然後呢?」
蟬衣道:「你細瞧碗里。」
過不多時,只見桶中寒霧縈起,碎冰遇鹽便開始悄悄融化,柳木碗中的稠湯卻漸漸凍結起來,成了半流半凝的濃粥,蟬衣輕輕地攪和翻動木桶中的冰屑,讓木碗受冷更勻。
明幽好奇地一會兒看木碗,一會兒看蟬衣,見蟬衣素顏清凈,眉目如畫,不由得有些痴了。蟬衣雖在攪冰,卻知道明幽在盯著自己看,笑問:「你看我做什麼?」
明幽道:「你長得美,我喜歡看。」
蟬衣失笑道:「我已是半老徐娘,哪裡美了?」她騰出右手,大大方方把自己眼角的皺紋指給明幽看,「古人云『婦人年三十而美色衰』,我三十一歲了,再不敢談『美』字。」
明幽托著下巴看她,道:「任你在哪個年紀,我若是郎君,都要把你搶回家藏著。」
蟬衣聽了,便半笑半氣地搖頭,和著冰碎子不說話。
明幽又道:「可是,我還有一些好奇。」
蟬衣問:「好奇什麼?」
明幽道:「我說出來,你不許生氣。」
蟬衣道:「好。」
明幽道:「我覺得你的容貌,是……」她思索著措辭,「是『風情』。一顰一笑,都嫵媚極了。我不敢看你的眼睛,你眼中好像有許多情絲要纏繞住我一般。姐姐,我以為你這樣的女子,應該喜歡穿金戴玉,珠光寶氣才對。就是……就是那種又矜持,又高傲,在盛筵綺席中最受矚目,郎君們都愛、娘子們都妒的佳人。」
蟬衣聽得出神,手中也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明幽猶道:「可你偏偏這樣樸實,耐得住寂寞,對人和善可親。姐姐,你是從來如此,還是來了大焉以後變的?」
蟬衣淡淡笑道:「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變的。」
明幽道:「那是遇見公子醇以後嗎?」
蟬衣卻指著柳木碗道:「你看看,戲法兒變好了沒有?」
明幽便看柳木碗,那一碗黏稠的奶粥,已凝成了鬆鬆綿綿的冰糕。燦黃的糕兒,間雜著潔白剔透的冰砂,煞是香甜誘人,明幽歡喜道:「咦,雪酪做好了。」
蟬衣取過一隻琉璃碗,盛滿雪酪,又撒上切得細細的荔枝末,再點綴兩枚新鮮的櫻桃,遞給明幽。明幽輕輕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只覺一面甜膩,一面酸爽,雪酪是糯糯的柔軟,冰砂是涼涼的清脆,夏光剎那間化作春風,明幽開心地轉了一圈,裙袂如蝴蝶翻飛一般,道:「姐姐,我吃過許多雪酪,都不及你的手藝。可惜蘇葉今天沒來,改天我叫她一起,向你學做雪酪,好不好?」
蟬衣笑道:「蘇葉每日和唐三郎纏綿繾綣,已經把我們忘了。」
明幽小巧的鼻子皺成一團,道:「是了,我許多天沒見到她了。姐姐,明日是三郎的冠禮,二郎說要請孫將軍觀禮,你也一起去,就能見到蘇葉了。」
2
桃影河未流進開元城之時,在未離原上一個叫浣紗津的地方轉了彎。河面漂蕩著浮雲的倒影,蘇葉輕盈盈潛入水中,逐浪而游,長長的薄荷色披帛環繞著她,隨身形舒捲,水波流灑,正如仙子凌飛於雲霄。唐珝坐在岸邊一塊圓石上,眼光追隨了蘇葉許久,最後道:「蘇葉,別游累了,過來休息一會兒。」
蘇葉如魚兒般靈活迴轉,雙足微蹬,便滑游到了唐珝的面前,她從水中探出身來,手臂搭上唐珝的膝蓋,仰看他,笑道:「我哪裡會累?我是東沅的女兒,生在松隱江岸,長在松隱江上,白鳶江和濁沙河我都不怕,桃影河我能從頭游到尾。」
唐珝道:「太陽就要落山,水很快就涼了。」
蘇葉道:「不涼,我還覺得熱乎乎的呢。」她用手捂耳朵,「我耳朵這樣燙,是誰在念叨我?一定是幽兒和蟬衣姐姐。」說完,伸手一推圓石,一個反身又往河心去了。
唐珝便提高聲音道:「蘇葉,我有話和你說。」
蘇葉在河中央回頭望,道:「你說,我在聽。」
唐珝道:「我也許會離家一段時日。」
蘇葉吃了一驚,問:「離家?你要去哪兒?」
唐珝道:「還不知道,大概是很遠很遠的地方。」
蘇葉再問:「為什麼要走?」
唐珝道:「開元城的人都知道,唐珝先前是紈絝子弟,現在是獲釋囚徒,萬事都依賴父親,依賴兄長。我想離開開元城,等我回來之後,就再也不是過去的唐珝了。」
蘇葉倩然道:「三郎忽然懂事了,真真意外。」
唐珝泄氣道:「看,你也瞧不起我。」
蘇葉向他游近一些,道:「我沒有瞧不起你,你紈絝也罷,囚徒也罷,我不在乎。」
唐珝道:「可我在乎。明日冠禮之後,我就是成人了,我現在有你,將來還會有孩子,有咱們的小家,我們不能一生仰仗哥哥,要哥哥養活我們。」
蘇葉道:「你可曾想好了,去做什麼事?」
唐珝抬起頭,眯眼看陽光,緩緩道:「做一些可以找回尊嚴的事。你曾和我說,嫂嫂每次說起二郎,眉宇間都是誇耀,我想以後你對人說起三郎,也可以誇耀。蘇葉,我想做你的驕傲。」頓了一頓,又道,「我還想做哥哥的驕傲。」
蘇葉不說話了,她悄悄沉入河中,隨水流往下游去。唐珝看著她身上漂蕩的輕錦長綢,像要做她的羽翼,將她托去遠方一般,忽然心中擔憂起來。
蘇葉不再是從前的蘇葉了,唐珝感覺得到。她不再連日連夜坐在軒窗邊,等候自己回家;也不再溫柔順從地伏在自己懷裡,任憑自己親狎。唐珝有時讀蘇葉的眼神,發現她的眼神不再怯弱,不再伶仃,她有了自己的喜怒哀樂,已不再為取悅自己而活。
唐珝明白自己不是蘇葉離不開的人了,卻不明白蘇葉因何而變化,他不願問,不敢問,他只是從圓石上站起,游入河中,向蘇葉追去。
蘇葉在河中自在翻滾,忽然一雙手臂環住了她的腰,將她抱出水面,她笑著去扳唐珝的手,唐珝卻湊近了,吻她的鼻,她的唇,她的臉,她的脖和肩。
蘇葉不拒絕,她微仰起臉,任唐珝品嘗自己的容顏,但也不迎合,她一動不動,目光越過唐珝的肩膀,似乎在看五彩斑斕的水光,又似乎在看一片虛無,她輕輕道:「你要去很遠很久,就不怕我愛上別人嗎?」
唐珝吻她的髮鬢,在她耳邊道:「怕。」
蘇葉道:「那你還要走?」
唐珝道:「我若永遠留在原地,永遠這樣平庸,你遲早也會愛上別人。」他將蘇葉越抱越緊,乞求道,「蘇葉,你要等我,等我回家。我蹉跎了許多光陰,一定要彌補回來。」
蘇葉終於回抱唐珝,安撫道:「去吧,去吧,我等你。」
3
入夜之後,唐瑜在書房中將請柬一一簽上自己的名字,命家奴逐家送去;又將冠禮所需的服飾、陳設、牲醴全部盤點過目;最後將行禮的次序寫在紙上,檢視哪個環節還有疏漏。父母已逝,他便成了唐家的家長,因是弟弟的成年禮,他不能不謹小慎微,唯恐出錯留憾。
門邊響起輕輕的敲門聲,唐瑜抬頭一看,只見唐珝站在門口,遂問:「怎麼不進來?」
唐珝便走進屋來,坐在唐瑜左下首的榻上。
若是從前,唐珝必是風風火火闖進門,滿屋子聽他一人鬧騰,如今卻萎靡不振,唐瑜看在眼裡,不免暗自憂心,問:「在浣紗津玩得開心嗎?」
唐珝道:「還好。」
唐瑜將手中紙遞給他,道:「明天冠禮有這些事要做,你看看。」
唐珝接過來,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道:「我,我來是想聊點別的。」
唐瑜道:「你說。」
唐珝道:「大概是你不想和我聊的事。」
唐瑜道:「一家人沒有不能聊的。」
唐珝道:「一家人才不好聊,我也覺得挺尷尬。」
唐瑜道:「尷尬嗎?什麼事,你說來聽聽。」
唐珝道:「你……你覺得嫂嫂喜不喜歡你?」
唐瑜先是一怔,瞬時又笑了,果然略有尷尬的神色,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唐珝道:「你就說喜不喜歡你吧。」
唐瑜笑著低頭,微咬下唇頓了半晌,道:「自然是喜歡的。」
唐珝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唐瑜道:「點點滴滴都看得出來。」他想到這兩天的事,便道,「我若有一兩天不能陪她,她就要黏,要鬧。」
唐珝道:「就是說,女子喜歡一個人,就會黏他?」
唐瑜道:「是。」
唐珝便失落了,道:「我以前以為蘇葉喜歡我,可是從獄中出來以後,她好像變了。若說黏人才叫喜歡,那她應該真的不喜歡我了。」
唐瑜道:「那是你多心了。」
唐珝道:「我沒有。以前我每次回家,都會看見她坐在窗邊等我,現在她不等我了,她做她自己的事,我什麼時候回來,她不在意,我說我要走,她也不在意。我不清楚入獄的一年半,她都發生了什麼。」
唐瑜道:「她為你在雲階寺做了一年蓄髮比丘尼,若我們不接她回來,她便要在寺中度過餘生,情義深重,世人罕見,你何必疑她?」
唐珝道:「那時……那時她也許是喜歡的,後來不知怎麼就變了。」
唐瑜道:「興許變的是你。你不自信了,所以疑心重了。」
唐珝道:「是嗎?」
唐瑜道:「是。牢獄把少年郎困成了老病叟,畏首畏尾。」
唐珝頓時不服了,挺起胸膛道:「哪裡有?我還是我。」
唐瑜道:「我也希望你還是你,還像以前一樣無憂無畏。」
唐珝道:「那就算我想多了。」
唐瑜道:「本來就是。」
唐珝道:「那我以後想娶她,你許不許?父親在時,准不許我娶貧家女兒。」
唐瑜道:「明幽說,你若不娶,她絕不依。我敢阻攔嗎?當真要在書房住一輩子了。」
唐珝聽了也笑,道:「她們兩個倒像親姐妹。」
唐瑜道:「妯娌親睦,是兄弟的福氣。」
唐珝揉了揉鼻尖,道:「我還有一件事,想和你說。」
唐瑜道:「說。」
唐珝道:「我不想再這樣遊手好閒地過。」
唐瑜笑道:「好,你想做什麼?」
唐珝道:「我想把家的責任分擔一半。不要你養我,要我們兩個一起養家。」
唐瑜欣然道:「那你認真讀書,我請先生來教你,明年考取功名。」
唐珝道:「我不會寫文章,考不上的,你心裡清楚。」
唐瑜想了想,又問:「莫非你想從商?」
唐珝道:「商人要會算計,會省錢,我也不會。」
唐瑜道:「那我不明白了。」
唐珝坐直了身子,道:「我想參軍。」
唐瑜陡然凝神,追問:「什麼?」
唐珝一字字道:「我要參軍。」
唐瑜搖頭道:「胡鬧。」
唐珝道:「我哪裡胡鬧了?我最擅長的不就是武藝嗎?刀槍劍戟,我什麼不會?你的箭法還不如我呢。」
唐瑜道:「你武藝高強,那就還進宮做驍禁衛中郎將,護衛聖上。」
唐珝道:「誰愛跟在那童子身後轉!侍奉別人,不如自己征戰沙場。宮裡的中郎將,哪裡比得上邊關的大將軍。」
唐瑜道:「你生長在皇城,不知從軍立功的艱辛,十敗未必搏一勝,百死未必換一生,什麼人能做大將軍?萬骨盈野,余他存活。你相信自己是活下的那一個?」
唐珝道:「我相信!我的武藝,早在洪武圍場證明過了,只是你不信。」
唐瑜道:「戰場和圍場不一樣,戰爭和圍獵也不一樣。你想打獵,儘管去;想參軍,我不允許。」
唐珝道:「那宇文四呢?從前他比我還頑逆,也總是被父親和先生罵,後來他參軍入伍,去湘州平叛回來,誰不對他另眼相看?他父親現在說起他,何等自豪。」
唐瑜還沒說話,唐珝又道:「還有孫牧野,他也大不了我幾歲,伐涼之後就做了后將軍。他們都做得到,你怎麼不信我做得到?」
唐瑜道:「父親臨終前,把你託付給了我,我不能自己留在開元城,卻把你送到戰火中去。」
唐珝道:「父親要我們守望相助,可我若是沒出息,就永遠是你助我,不能是我助你。我……我也想助你,你不明白。我不想將來遇見災難,你又去為我求人。」
唐瑜道:「最難的時候已過去了。我現在做了帝師,做了開元府尹,我能保護你,也能保護家。」
唐珝道:「父親是宰相,尚且被人逼得自盡;崔衡也是宰相,一紙聖旨說免就免。你的帝師和開元府尹,就能一世做得安穩嗎?」
唐瑜一凜,默然不語。
唐珝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一件事:孫牧野為何能解救我?叔父為何能讓你復職?」
唐瑜沉默,唐珝自己答:「因為他們有兵權!手握重兵,誰不忌憚?等我也建功立業,封疆列侯,你在開元城才能平安,再也沒人能欺負我們家了。」
唐瑜被震住了,他沒想到唐珝在數日的沉悶頹廢之中,醞釀著如此驚人的志向。他一半為唐珝的成長欣慰,另一半卻隱隱擔憂:唐珝似已決心要掙脫自己的羽翼,去迎接風雨了。他妥協道:「你要參軍,就去寧州,和叔父在一起。」
唐珝憤憤道:「先前是父親,現在是你,將來是叔父,你們就想永遠把我綁在身邊,因為你們不信我能獨立!你覺得這是愛護我嗎?你這是瞧不起我!」
唐瑜嘆了口氣,道:「那你想去哪裡?」
唐珝道:「國家馬上要發兵收復潤州了,我去能參戰的軍隊,等潤州回歸,我就不再是現在的唐珝了。」
唐瑜搖了搖頭,雙肘撐上書案,雙掌撫眉,看著書案上的紋路沉思不語。
唐珝從唐瑜的手掌縫隙揣摩他的臉色,試探道:「咱們說定了沒有?」
唐瑜不答。
唐珝大聲道:「你準不準,我都要去。我今日來和你談心,不是望你允許,是望你理解。」
唐瑜的手放下了,看了看穿著家常服的唐珝,道:「去換一身衣服,我帶你去拜訪一個人。」
4
月影探花窗的時候,蟬衣解了羅裙要入睡,卻聽有人叩了兩下門,叫她:「蟬衣。」
蟬衣復起身,將衣裙都穿束齊整了,才將門打開,見孫牧野站在門口,遞過來一份玉簡,道:「你念給我聽聽。」
蟬衣輕蹙淺眉,道:「你自己不會看?」
孫牧野道:「我不識字。」
蟬衣道:「去請鄰家念給你聽。」
孫牧野道:「去過了,鄰家沒人。」
蟬衣朝他手中的玉簡看了一眼,看見白玉封上的墨色「唐」字,便問:「是唐家送來的?」
孫牧野道:「是。」
蟬衣明白了,道:「唐珝明日行冠禮,他家邀請你去觀禮。」
孫牧野「嗯」了一聲,收回請柬,轉身下了台階。
蟬衣不關門,看孫牧野要離開了,她稍一猶豫,還是喚道:「你站一站。」
孫牧野便駐足,在庭院中回頭看她。
蟬衣道:「你是做統帥的人了,上不識聖旨,下不識軍報,長久下去怎麼是好?」
孫牧野道:「那你教我認字。」
蟬衣道:「自己去請先生。」
孫牧野道:「請你不是一樣的?」
蟬衣低頭尋思半刻,出了門,向他道:「那你隨我去書齋。」
於是兩個人在圓月的清輝中走,蟬衣在前面道:「請先生教書,是要禮待宿食的,我做你的先生,今後在孫府,衣食都是我應得的,不算欠你了。」
孫牧野在後面跟隨,道:「你從不曾欠我。」
孫府的書齋本就是為蟬衣而設,一間素雅的廂房,一壁是書櫃,一壁是書桌和坐席,一壁還有花梨卧榻。熏爐早熄了,蟬衣用香箸撥開香灰,重投了幾粒百合香進爐,不多時,書齋中裊開一縷若有若無的輕煙,孫牧野卻皺眉道:「這氣味太悶。」蟬衣清涼的眼波橫了他一眼,又將門口的湘妃竹簾卷了上去,夜風流進書齋,沖淡了百合香。
蟬衣命孫牧野在書桌前坐了,自己在書桌的側面,半身屈跪布榻,半身猶立地上,叫孫牧野磨墨,又給他鋪開一張紙,自家鋪開一張紙,從筆格上取了兩支筆,一支遞給他,一支握在手中,蘸了墨,側首問他:「先教你寫什麼字好呢?」
孫牧野想了想,道:「『蟬衣』。」
蟬衣二話不說拋下筆轉身就走,孫牧野道:「走什麼?我隨口玩笑的。」
蟬衣正色道:「進了書齋,我就是先生,你若不尊重我,就另請高明。」
孫牧野道:「知道了。」
蟬衣復回書桌的一側,提筆道:「我先教你寫自己的名字。」說完在紙上以小楷工工整整寫下「孫牧野」三字,問他:「認不認得?」
孫牧野道:「認得『孫』字。」
蟬衣道:「一筆一畫隨我寫。」孫牧野便依樣握筆、蘸墨,學蟬衣寫字,蟬衣邊寫邊告訴他:「窮盡萬字,都是橫、豎、撇、點、磔五個筆畫拼成的,它們都在你的名字里,你將名字寫熟練,寫別的字就容易了。」
她又示範了一次,道:「你把三個字各練五十遍,今夜的功課就算完了。」
孫牧野道:「五十遍?」
蟬衣道:「三字加起來,是一百五十遍。」
孫牧野不耐煩,又不好抗議,便沉著臉開始寫,蟬衣看在眼裡,道:「學生習字,也如武士習弓。不把弓弦拉斷,練不成百步穿楊的武藝;不把池水染黑,怎麼做識文斷字的才子?」
孫牧野疑問:「和池水有什麼關係?」
蟬衣倦怠道:「你先練字吧,我以後說給你聽。」
言畢,蟬衣自起身,在對壁的花梨卧榻上歪坐了,撿起榻上遺落的一卷《柳河東集》翻看。看了幾行,她又抬頭看伏案慢書的孫牧野,問:「你的名字是誰取的?」
孫牧野道:「父親。」
蟬衣又問:「你母親還在不在?」
孫牧野道:「不在了。」
蟬衣道:「也是受你父親株連嗎?」
孫牧野道:「是。」
蟬衣道:「你可有兄弟姐妹?」
孫牧野道:「有一個哥哥。」
蟬衣問:「他在哪兒?」
孫牧野道:「他和我一起流放夜州,去的第一年就去世了。」
蟬衣問:「出了什麼事?」
孫牧野道:「搶修棧道,被墜石砸中,滾下了峽谷。」
蟬衣悄悄放下書卷,先看孫牧野的臉,再看他的肩,道:「你母親和兄長若能看見你現在的模樣,一定很欣慰。」
孫牧野臉上毫無喜悲,只是低頭寫字。隔著半間屋子,蟬衣聽得見筆尖在紙上轉折的聲音,又問:「你還有沒有別的親人?」
孫牧野道:「三族之內,有的死在充軍路上,有的死在官家後庭,我也不知道還剩下誰。」
蟬衣若有若無地嘆息一聲,半晌方道:「涼亭里有半碗雪酪,在冰桶里鎮著。」
孫牧野不吭聲。
蟬衣舉起書,卻看不入心,又放下了,道:「我有一句話,以先生的身份和你說,你聽不聽?」
孫牧野道:「聽。」
蟬衣道:「你該娶一個娘子,生幾個孫小兒、孫小女,有自己的家。」
孫牧野道:「我也有一句話,不以學生的身份和你說,你聽不聽?」
蟬衣道:「不聽。」
孫牧野話在嘴邊說不出,一憋悶又丟了筆,顯出要尋晦氣的架勢來,蟬衣淡然起身,道:「不寫完一百五十個字不能休息,明日我要檢查的。」說完便往書齋外走,走到竹簾之下,卻見門仆陳留匆忙而來,她問:「什麼事?」
陳留道:「蟬衣娘子,有尊客上門,拜訪將軍。」
孫牧野在屋內問:「誰?」
陳留道:「開元府尹唐瑜和他弟弟。」
5
孫牧野出了孫府大門,果見階下站著兩個青年郎君,容貌和身形都相似,只是一個面如冠玉,落落秀逸,一個眉目藏鋒,未脫稚莽。唐瑜猜到來人是孫牧野,先長揖道:「是孫將軍嗎?唐瑜攜弟唐珝,不請自來,深夜晉謁,將軍勿怪。」
孫牧野走下階梯,向唐瑜回揖,道:「不要多禮。」
唐瑜向唐珝道:「來見過孫將軍。」
唐珝欲行長揖,唐瑜道:「孫將軍對你有濟危之義,當行大禮。」唐珝便要跪拜,孫牧野攙住他的胳膊,不讓他跪,唐珝站直了,急急道:「我在大理寺獄前見過你,我那時不知是你,所以不曾和你說話,我若知道是你,早已謝你了。」
孫牧野微笑,在他的肩上拍了兩拍,又道:「進去說話。」
孫牧野引著唐瑜、唐珝到了孫府正堂,他親自給兩兄弟倒了茶,分賓主坐定后,唐瑜道:「唐瑜和唐珝曾兩次登門拜謝,府中都說將軍或在軍營,或在校軍場,無緣相見,只好托家妻向蟬衣娘子致謝,非是唐瑜故意禮節簡慢。」
孫牧野道:「不用客氣。」
唐瑜道:「今夜冒昧打擾,不只為謝將軍仗義相救唐珝,還有一件大事要託付將軍,請將軍莫推辭。」
孫牧野問:「什麼事?」
唐瑜向唐珝道:「你說給孫將軍聽。」
唐珝便向孫牧野道:「我想從軍。」
他語出意外,孫牧野也一愣,問:「從軍?」
唐珝道:「是,國家要收復潤州,我想參戰。」
孫牧野打量唐珝,見他的面色雖有些拘謹,卻明顯是愛逛酒肆勾欄的富家小公子,便問:「你為何想參戰?」
唐珝看了一眼唐瑜,唐瑜道:「直說無妨。」
唐珝道:「以前我不懂事,連累家人操了許多心,明日我要滿二十歲了,要像成人一樣行事。我不會讀書,也不會經商,只懂武藝,所以想從軍參戰,立功建勛。」
孫牧野道:「你會武藝?」
唐珝道:「會,我五歲就習武了,還在御前當過三年驍禁衛。」
孫牧野道:「實戰過沒有?」
唐珝想了想,問:「打獵算不算?」
孫牧野道:「可曾獵到猛獸?」
唐珝便直起身道:「我獵過熊!」
孫牧野道:「怎麼獵的,說來聽聽。」
唐珝道:「是十七歲的時候,我和幾個同伴在落草山打獵,搜尋了兩天也沒見到熊影子,第三天傍晚,我們騎馬穿過一片樹林的時候,那熊忽然躥出來撲上馬背,幸好馬披了鎧甲,才沒被抓傷,只是被撲倒,把我摔在地上。它又跳過來抓我,我伸右臂去擋,被抓了好深的口子!於是我左手抽刀砍它的頭,它也不怕,還拿大掌扇我,把我的刀都扇掉了。幸虧我手疾眼快,右手拿匕首扎它的心,刀刃進了五六寸,它好像不吃痛,我就用拳頭打它。它揮掌,我就揮拳,我躲得開它,它躲不開我!我把它的鼻子都打破了。宇文四也下馬來砍它,總算把它弄死了。」他連比帶畫,聲情並茂,說得活靈活現,人也瞬間精神了許多。
孫牧野的注意力卻移開了,問:「宇文四?」
唐珝道:「他叫宇文宸。」
孫牧野道:「湘州平叛的宇文宸?」
唐珝道:「是。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孫牧野問:「你的武藝比他如何?」
唐珝道:「小時候是他厲害,現在可說不準。」
孫牧野飲了一口茶,暫不說話,唐珝生怕孫牧野不收他,忙道:「我不會輸給他!他能平叛湘州,我也能收復潤州!」
孫牧野道:「你想從軍,為何不去你叔父那裡?在他麾下,你不會太辛苦。」
唐珝道:「我不怕辛苦!我想憑自己的氣力闖,不想要家人庇護。」
孫牧野問:「你見過打仗沒有?」
唐珝搖頭。
孫牧野道:「打仗的時候,你面對的不是一頭熊,是成千上萬的敵人,遮天蓋地的矢石,沒有地方躲,也沒有地方逃,你明白嗎?」
唐珝道:「我在獄中挨過拷打,早不怕死了。我那時只怕死在牢房裡太憋屈,若是戰場,可算死得其所。」
孫牧野道:「許多士兵沒來得及死在戰場上,翻山時有人會墜崖,渡河時有人會被浪捲走,山林有蟲蟻蛇獸,平原有風雷火電,急行軍也常有卒子猝死。從來長途行軍,夜晚收營的人數都比黎明開拔時少,每天早上醒來,誰也沒把握活到晚上。活下來的,比死去的更苦,沒有東西吃的時候,要吃樹皮,吃草根,吃石面。你若在戰場上負傷,同伴們或許會拋下你撤退,眼睜睜看著敵人把劍戳進你心口。你怕不怕?」
唐瑜聽得脊背發涼,他轉頭,憂心地看唐珝,唐珝綳直脊背,大聲道:「我不怕!我,我一想到父兄……我知道哥哥為我求人的事,他被崔衡的家奴推在水塘里!他還上滄山求薛讓……」
唐瑜打斷他道:「這並不算苦。」
唐珝道:「可我想起來就心裡苦!我不怕挨凍受餓,不怕粉身碎骨,我自己遭什麼罪都不怕!」他有些哽咽,便低了頭,「我只怕家人在外面受委屈。我聽說你被人輕賤,比我自己被人捅刀子更難受。」他轉而懇求孫牧野,「你讓我加入你的軍隊吧。你的經歷,我都聽說了,我也想做你做到的事。」
孫牧野將唐家兄弟的神態言語都收在眼底心裡,半晌道:「後日,你去校軍場找我。」
唐珝的忐忑化為喜悅,當即躬身拜道:「好!」
唐瑜向孫牧野道:「唐瑜聽說將軍只二十五歲?」
孫牧野道:「是。」
唐瑜問:「不知將軍是幾月生辰?」
孫牧野道:「六月。」
唐瑜聞言一笑,道:「唐瑜和將軍同年,卻痴長兩月。」便向唐珝道,「三郎,今後你要視孫將軍為親兄長,以待我之心待將軍,謹悌遜順,言從計聽。」
唐珝道:「是。」
唐瑜遂起身,向孫牧野道:「不敢更攪擾孫府,唐瑜兄弟告辭。明日唐珝冠禮,唐家謹備薄醴,布席掃室,待將軍至。」
孫牧野也起身道:「好。」
於是孫牧野將唐家兄弟送出正堂門,他和唐瑜在前,唐珝在後,一路說些尋常話,近了孫府大門,唐瑜轉身向唐珝道:「三郎,你先去門外牽馬過來。」唐珝應了,小跑往府外去,唐瑜等他的身影消失,便駐了足,向孫牧野道:「唐瑜還有幾句肺腑之言,請將軍放在心上。」
孫牧野道:「你說。」
唐瑜道:「唐瑜父母雙逝,在世上的骨肉至親所剩無幾。戰事酷虐,千般無常,唐瑜不求他顯達,只求他平安。」
孫牧野道:「我留他在身邊做衛兵,只要我無事,他一定無事。」
唐瑜道:「唐珝自幼受家人溺愛,言行任性,將來若有冒犯之處,請將軍千萬包容。」一面說,一面伏首跪拜在地。
孫牧野大受觸動,忙將唐瑜扶起,道:「好。」
唐瑜再謝了,兩人一同走出孫府大門,唐珝已牽了兩匹馬在巷中候著,兩邊互行別禮,兄弟倆上馬而去,孫牧野獨自站在階下目送二人,馬蹄聲早去遠了,他卻久久回不過神。
6
時天下人,一生需經五大禮:曰冠禮,曰婚禮,曰喪祭禮,曰朝聘禮,曰射鄉禮。男子年滿二十必行冠禮,為五禮之始,最為世人所重。六月初六,唐珝的冠禮在唐府舉行。當日,唐瑜以主人之姿,身穿朝服,立於正堂東階之下,引眾賓入堂,三揖三讓之後,分賓主坐定。唐家兄弟的父族、母族多散居於各州,今日都到齊了。
眾賓入席之後,身穿采衣的唐珝從堂後走出,贊冠者向他作揖,請他入筵就座,唐珝在正堂面南坐定,贊冠者手持象櫛,上前為唐珝梳頭。
明幽和蘇葉同坐一席,看見唐珝一本正經的樣子,明幽以團扇掩口,忍不住輕笑道:「三郎是不是有些緊張?你瞧他的手,握得緊緊的。」
蘇葉也笑,湊在明幽耳邊道:「我從未見他坐得如此端正。」
兩人的輕言細語在肅然無聲的堂中分外清晰,唐珝聽見了,朝兩個娘子瞟了一眼,知道她們在打量自己,忽然不好意思了,隱隱想笑。唐瑜忙朝兩個娘子微微搖頭,明幽瞧見,只好收斂笑貌,放下團扇,忽然發現了對面和孫牧野同坐一席的蟬衣,她又向蟬衣吐舌,蟬衣含笑向她搖手,要她嫻靜。
贊冠者為唐珝梳好了頭髮,道:「請正賓升堂,為冠者加冠。」
應邀加冠的正賓,須是德高望重的長者,唐瑜為唐珝邀請的正賓,是兄弟倆曾經的老師——國子監直講舒本和。舒先生走上堂來,為唐珝束上了發;執冠者奉上緇布冠,舒先生雙手捧冠,祝詞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唐珝低頭,舒先生將緇布冠為唐珝戴上了。唐珝隨後起身入後堂,換了玄端、緇帶,再走上正堂。眾賓齊向唐珝道賀,明幽笑道:「咦,三郎換了成人的衣服,果然像個成人了。」
蘇葉歪頭看唐珝,道:「倒比穿采衣更英俊。」
唐珝繃住不笑,又坐回原地,舒先生再上前,取下緇布冠,換上皮弁,再祝詞:「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蘇葉奇怪,悄問明幽:「怎麼要加兩次冠?」
明幽道:「要加三次呢!方才為初加,此為二加,稍後還有三加。」
蘇葉問:「有什麼分別?」
明幽道:「初加緇布冠,是說三郎從童子長大成人,要重古尊祖;二加皮弁,是說三郎有了保家衛國的責任。不信你瞧,他又要去換衣裳,佩劍出堂呢。」
唐珝又去了後堂,稍後,換了皮弁服出來,果然在腰間佩了一把三尺寶劍。蘇葉道:「這不就是他以前行獵的穿著嗎?」
明幽道:「是了,郎君們行獵戰鬥要穿皮弁服,所以冠禮上穿這身衣服,是說他到了可以從軍的年紀。」
蘇葉便嘆氣不語。
唐珝再次回榻,舒先生為他解下皮弁,另戴爵弁上頭,三祝詞曰:「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蘇葉問:「這又是什麼意思?」
明幽道:「爵弁是宗廟之冠,三郎以後可以參加宗廟祭祀了。」
唐珝起身,復回後堂,換了爵弁服,出瞻如前,眾親皆賀:「冠而後服備,服備而後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三郎成人矣!」
三冠之後,是取字禮,舒先生道:「《禮記》曰:『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君子於玉比德焉』,唐瑜字鳴玉,唐珝,我便給你取字佩弦,如何?」
唐珝道:「是。」
舒先生端來醴酒,辭曰:「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
唐珝伸手要接酒,舒先生忽然將酒撤回,問:「唐佩弦,你可知這爵醴酒的分量?」
唐珝一愣,道:「飲了醴酒,我就成年了。」
舒先生和藹地笑,道:「我今日敬你此爵,不分老師學生,不論長者晚輩,單是一個成年人敬一個成年人。從今往後,世人再不以童稚視你,你也當以成人立世,一言一行不可辱沒自身,辱沒家門。」
唐珝心潮澎湃,應道:「是!」接過醴酒,一飲而盡。
冠禮之後,唐家以醴招待賓客,唐珝逐席敬酒,走到唐之盈的席前,唐之盈板著臉,道:「小子成年了,出息了,瞧不上叔父了。」
唐珝道:「我哪裡敢瞧不上叔父?」
唐之盈手指對席的孫牧野,道:「你要從軍,不來投奔我,倒去投奔孫小兒!你怕跟著老子會打敗仗不成?」
唐珝道:「我去叔父那裡,叔父又捨不得讓我吃苦受累,將士們也會忍讓我,和家裡有什麼區別?我上不了前線,就立不了功。」
唐之盈道:「跟著我,不用你上前線,五年升中郎將,十年升將軍。」
唐珝道:「我不願意仗著叔父白吃白拿,這樣當將軍,哪個士兵服氣?」
唐之盈面色緩和了,語氣還是嚴厲,道:「果然出息了。」說罷,舉杯和唐珝互敬,又囑咐,「不論在哪裡從軍,都要勤學苦練,練成本事,刀口上舔血的營生,來不得半點偷奸耍滑。」
唐珝道:「好!」與叔父對飲了,又往下一席去。唐之盈自斟了酒,往孫牧野的席位而來。
孫牧野正想往唐之盈處去,見唐之盈來了,便舉起杯,道:「唐將軍是前輩,該孫牧野先敬。」
唐之盈壓壓手,道:「不拘此禮。唐家三郎先前被將軍解救,今後還要蒙將軍照看,我是唐家人,該敬將軍。」二人一飲而盡。
唐之盈問:「幾時打潤州?」
孫牧野道:「明年開春。」
唐之盈道:「東洛是什麼動靜?」
孫牧野道:「一直在往潤州調兵。」
唐之盈道:「只怕東洛不但死守潤州,還有反攻皖州之志。」
孫牧野道:「皖州沿江布防嚴密,東洛不敢攻。」
唐之盈問:「皖州現在駐軍多少?」
孫牧野一笑,卻不答。
唐之盈醒悟過來,「哼」了一聲,道:「軍機大事,不能讓我知道,是不是?」
孫牧野道:「軍紀嚴峻,泄密當斬。」
唐之盈道:「我是隨口一問,懶得關心。東邊歸你,西邊歸我,各顧各的,最好都莫出差錯。」
孫牧野道:「是。」
唐之盈忽然想起一事,道:「聽說北邊有動靜了?」
孫牧野沒來得及答,唐之盈再問:「在魚梁坡殲了多少北涼殘部?」
孫牧野面露尷尬,道:「近兩千。」
唐之盈毫不察覺,還問:「當年從甘露宮逃走的禁衛軍就是兩千,已算全軍覆沒了?」
孫牧野輕聲道:「剩不滿百。」
唐之盈道:「只可惜,怎麼又讓宋醇逃掉了?」
孫牧野不能答了,他裝作不經意地看坐在席上的蟬衣,蟬衣卻正和明幽、蘇葉談論彼此的妝飾,似乎什麼都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