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五千降卒
1
校軍場在開元城南門外二十里處,蟬衣快馬加鞭,一炷香工夫便到了轅門外,守門的士兵聽說她是蟬衣,立刻放她進去了。五萬將士正在十二座校場上練兵,號令聲此起彼伏,有的成雁形,有的成鉤形,是在演習各種戰陣。她尋了五座校場,都不曾看見孫牧野的身影,直到尋進第六座,被休息的喬恩寶看見了,他連忙戴好頭盔,過來招呼道:「蟬衣娘子,你怎麼來了?」
蟬衣問:「他呢?」
喬恩寶道:「他今日沒來。」
蟬衣問:「去了哪裡?」
喬恩寶道:「他說有事就去原上東南方的獨魚村找他。娘子先去帳中坐坐,我去叫他回來。」
蟬衣道:「我自去。」勒轉馬頭掠走了。
喬恩寶呆在當地道:「往常都是雄兔追雌兔,今日怎麼雌兔攆雄兔了?」
2
立秋前後三日,正是種菘的時候,孫牧野早些天將魏家的田翻過了,今日買來菘籽,自己挽袖子下田播種。魏父已過世,只余魏母守著殘家,孫牧野每個農忙時節都來魏家幫農。他不讓魏母下田,魏母只好坐在田壟上看,她見孫牧野手上褲上都是泥,心中過意不去,用陶罐倒出一碗水,道:「孫二郎,你來喝口水。」孫牧野道:「我不渴。」
孫牧野先用鋤頭把田土鋤細,再均勻撒下菘籽,以掃帚覆上一層薄土,魏母見他動作熟練,便道:「二郎,你此時真不像軍人,倒像土生土長的農漢了。」
孫牧野道:「我在夜州戍邊的時候,種地比習武還勤。」
魏母問:「你是在夜州當兵?那怎麼和我家魏郎是同袍?他是在雍州。」
孫牧野道:「我是後來去的雍州軍。」
魏母問:「你們是一個營的嗎?」
孫牧野道:「是。」
魏母想起兒子,又一陣心酸,問:「他死的時候,你在不在他身邊?」
孫牧野道:「在。他托我照顧你們。」
魏母用袖子擦了擦眼,又問:「我今早開門,看見窗台上有一個布包,打開一看,又是幾百文錢,是不是你放的?」
孫牧野抿了抿唇,道:「不是。」
魏母道:「真不知是哪位善人,隔一段時日就悄悄送錢來,有時是金子,有時是銅幣。」
孫牧野道:「想來也是魏郎的同袍,代他盡孝。」
魏母道:「我想當面道謝,還要告訴他,我一個年老的村婦,花不了許多錢,不需再送了。」
孫牧野道:「既然送來了,就收著吧。」
魏母道:「魏郎生前,年年都省下五十文餉錢寄回家來,雖說錢不多,但我們夫妻歡喜得很。他父親又在幫人趕車,盤算著要攢下兩三千文錢,給他定一門親事。那時我看中了下河灣劉家的四女兒,只不知他喜不喜歡,我一心盼著,等他回家探親時,帶他去劉家拜訪的。」說著,魏母的眼淚又漣漣落下,「現在早不缺聘禮錢了,可是他沒了,他父親也沒了,劉家四女兒去年也出嫁了。」
孫牧野一直低頭播種,等魏母說完了,他道:「阿娘,你隨我回開元城住。」
魏母道:「我在村中老屋住了三十年,根都扎進了土裡,哪裡離得開。」
孫牧野便沉默。
魏母又舉起碗,道:「你快過來喝水,不然我不許你做了。」
孫牧野直起身,把手上的泥在衣衫上擦掉了,走到田邊,接碗喝水。鄰家的田裡有兩個農夫在撒蘿蔔種,也走過來向魏母討水喝,因問:「孫二郎,你又從軍營里偷跑出來了?」
孫牧野道:「我請了假的。」
一個道:「你既在王師當兵,見沒見過你的本家孫牧野?」
孫牧野道:「見過幾次。」
另一個道:「世人傳他腰大十圍,虯髯環眼,是不是真的?」
孫牧野道:「怕是沒那樣丑。」
農夫道:「他比你俊不俊?」
孫牧野道:「不知道,我多時不照鏡子了。」幾家田裡的農夫們齊齊笑開了。
喝足了水,大家各自回田勞作,忽然一個農夫手搭眉上,眺望道:「那邊是誰來了?」
孫牧野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平原盡頭一匹白馬飛奔而來,隔得再遠,孫牧野也認得馬背上的人。蟬衣與他冷戰一月有餘,互不通氣,忽然急匆匆找到這裡來,他心知有事發生,立時丟下菘籽,跑過農田,向蟬衣迎過去。
白馬認出來人是孫牧野,遠遠長嘶,逐漸放慢了蹄。離孫牧野還有一丈遠,蟬衣等不及白馬駐足,翻身下馬,馬卻還在往前走,於是蟬衣險些跌倒,孫牧野要扶穩她,她又把孫牧野的手臂攔開,後退了一步。孫牧野問:「你怎麼了?」
蟬衣道:「星官兒被御憲台抓走了。」
孫牧野問:「御憲台?」
蟬衣道:「是,御憲台給星官兒下了迷藥,把它帶去了滄山。」
孫牧野瞬間黑下臉,蟬衣道:「你快去救它!」
3
這是御憲台第一次對付一隻猛獸,因為估錯了用藥的多寡,星官兒迷得不深,還在上山的路上就醒來了。它發現自己身在一輛顛簸的馬車上,被一個精鐵打造的籠子困住了,透過鐵柵向外看,孫牧野不在,蟬衣也不在,一個熟悉的人也沒有,全是不懷好意的陌生面孔,它頓生急怒,咆哮之聲響徹滿山,嚇得馬兒亂蹄快奔。星官兒用身體去撞籠子,籠子在車上搖搖欲墜,一個法吏連忙跳上車,用鐵鏈把籠子和車鎖緊了。走到直辨堂內,八個法吏用四支鐵棍穿過籠子,大喝一聲,架了起來,抬進正堂之中。
薛讓正坐在椅子上,籠著雙手,閉目沉思,聽見眾法吏進來了,一睜眼,便見五尺寬、八尺長的鐵籠里,拘著一隻憤怒的大虎。
在場眾人從未見過活虎,薛讓也是,眾目睽睽圍觀星官兒和鐵籠拚鬥,只見它拚命用身體撞,用頭頂,用牙咬,雖然破不開虎尾粗的鐵柵欄,那重實的聲音卻撞得眾人心驚肉跳,只覺它隨時會破籠而出一般,幾個膽小的法吏都悄悄後退了幾步——虎雖錮在籠中,終究有百獸之王的氣勢。
陳阜東問薛讓:「台令,要不要再給它一箭?」
薛讓先前懶洋洋地犯困,此刻卻雙目聚神,道:「先看看這畜生有多大的能耐。」
星官兒在籠中狠狠地回盯薛讓,它似乎知道被眾人簇擁的這人便是禍首,它微微低伏身子,暗暗蓄了力,然後忽地躍起,試圖直撲半丈遠的薛讓,可躍起的一瞬間,它的背重重地撞到籠頂,痛得它哀吼一聲,落在籠底,它不甘心,又用爪子去刨,把頭使勁往外擠,可怎麼也鬥不過這鐵籠子,如此折騰了半晌,星官兒終於力衰氣竭,咆哮變成嗚咽,喘息著,卧倒了。
薛讓驚異地注視了星官兒的一舉一動,忍不住咋咋舌,回椅子上坐了,道:「再給它一箭。」
持袖箭的法吏再次拿出一支短箭,裝上弦,走近鐵籠。星官兒知道他們又要來傷害自己,它忍痛站起來,在一方窄窄的籠子里往後縮,要躲,可哪裡躲得開,法吏蹲在離鐵籠兩尺遠的地方,將箭射進了星官兒的肚子。
星官兒沒有覺得痛,只是覺得頭昏沉沉的,眼前那些可怖的人影,好像從十個化成百個,百個化成千個,最後化成黑乎乎一片。它的眼睛閉上了。
薛讓又等了半晌,確認星官兒一時半會兒醒不來了,才拾起桌上一副鐵手套慢慢戴上,又接過陳阜東遞來的鐵鉗。向星官兒走去。一個法吏拿出鑰匙,正要扭開鐵籠上的鎖,忽然一個法官匆匆入門,道:「台令,孫牧野從山路上來了!」
薛讓問:「這麼快?」把手套取下來,和鐵鉗一起擲在桌上,道,「吩咐直辨堂上下,武裝戒備。」
薛讓和軍人也打過許多次交道。每每有武將犯事,捕上滄山,士兵必來御憲台鬧,或者打砸,或者放火。軍人最是粗魯,擺事實不聽,講道理不懂,遠不如對付文人那樣簡單,著實令薛讓頭疼,這次得罪的是孫牧野,涅火軍的統帥,也不知帶了多少兵馬來砸場,薛讓不能不小心應對,向堂中法吏道:「佩好劍,穿好甲,隨我出迎孫將軍。」
法吏們都知道涅火軍從來氣焰了得,都火速去全副武裝了,才隨薛讓往直辨堂外去,一出大門,眾人又愣住了。
布衣綸巾的孫牧野獨自站在直辨堂前,背著手,面無表情地看著如臨大敵的御憲台諸人。
薛讓反而覺得自己先輸了一局,他揮揮手,叫法吏們都退了,小揖道:「孫將軍枉駕御憲台,薛讓未能遠迎,恕罪。」
孫牧野不答,旁若無人地從薛讓身邊掠過,進了直辨堂。薛讓只好收斂並不真誠的笑容,跟了進去。
孫牧野見到了籠中昏迷不醒的星官兒,他蹲下身,把手伸進籠中去探星官兒的呼吸,薛讓在後面道:「它只是昏睡,半個時辰即可醒轉。」
孫牧野的手在星官兒身上摸尋,尋到了插在虎肚上的袖箭,他把箭拔出來,看了看,直身問:「誰幹的?」
薛讓身邊一個年輕法吏道:「孫將軍,是我射的箭。」
孫牧野一聽便出手了,眾人只見他身影急動,還來不及反應,孫牧野已將袖箭朝那法吏扎去,眼見箭尖要入肩,薛讓伸手一擋,孫牧野收勢不及,箭尖深深扎入了薛讓的掌心。
薛讓泰然收回手,從懷中取一枚葯吞了,再將袖箭拔出來,血霎時染紅了整隻左手。法吏們被激怒了,齊齊怒喝著,抽刀向孫牧野揮來,孫牧野迎著最近的法吏,只側身一閃,單手一劈,便將法吏的刀奪在手裡,繞身舞成一堵牆,只聽「哐當」兩聲,幾把劈來的刀都被彈飛了,於是眾法吏不敢再動,都看向了薛讓。
薛讓不緊不慢抽出一張手帕包紮左手,道:「在執法堂上,傷執法之人,將軍是頭一個。國法在上,故意傷人,輕則拘役,重則流放,若將軍真刺傷了這位法吏,可怎麼下滄山?」
孫牧野冷冷道:「我怎麼上山的,就怎麼下山,來你攔不了,去你留不住。」
一個法吏憤憤然道:「薛台令,他傷了你,理當拘押。」
薛讓道:「既傷的是我,就算了。」
孫牧野道:「說得好像想拘就能拘似的。」
御憲台法吏雖說也會些武藝,但平日對付的都是官僚和百姓,比不得孫牧野在戰火中錘鍊過,他親手擊殺的敵人數以百計,如今即使孤身陷於御憲台,亦是底氣十足,將堂中眾人的勢頭都壓了下去。
薛讓道:「孫將軍,我聽說唐之盈請誅薛讓之時,是將軍決意攔阻,願戰而不願誅薛讓,所以薛讓欠將軍一個人情。現在將軍刺薛讓見血,你我可算兩清了。」
孫牧野道:「今日星官兒的事,你不向我道個明明白白,你我永遠清不了。」
薛讓道:「薛讓既然敢抓捕將軍的虎,自然遲早要向將軍解釋。」
孫牧野道:「講。」
薛讓道:「這話說來長得很,將軍現在就聽?」
孫牧野走過去提了一把椅子,在大堂正中放好,穩穩噹噹地坐了,雙臂交錯抱於胸前,道:「我在聽。」
薛讓向眾法吏道:「你們都出去,我和孫將軍單獨說話。」
眾法吏咬牙切齒出堂去了,又將門窗挨個關閉,大堂一下子暗了下來。
薛讓的膝蓋早年留下疾患,不能久站,他本也想拉把椅子過來坐,可孫牧野既然是坐著的,他便決心站著,以俯視之態道:「話的開頭,要從白鳶江岸,先帝的中軍帳說起。」
孫牧野等著他往下說。
薛讓道:「先帝臨終,託孤將軍,兩人一定在中軍帳內說了許多話。」
孫牧野問:「你想打聽哪一句?」
薛讓的笑容如獵人看見獵物中了圈套一般,道:「想聽最要緊的一句。」
孫牧野道:「句句都要緊。」
薛讓道:「那就聽先帝說的最後一句。」
孫牧野抿上了嘴。
薛讓道:「將軍莫非不記得了?」
孫牧野道:「不如你提醒我?」
薛讓的笑消失了,他的面色肅嚴起來,一字一句道:「『墜雁關外,是我負你,我自贖罪,你自釋懷。』」
薛讓吐露每一個字的時候,都在緊緊盯著孫牧野的表情,但凡孫牧野有一絲震動起伏,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對刑訊的諳練,也正如孫牧野對戰鬥的精通,而孫牧野坐如神龕中的銅塑一般,連頭髮也不曾動一動。
薛讓於是問:「不知將軍記起來沒有?」
孫牧野的目光和薛讓的目光擊出金戈之聲,他道:「你若認為先帝說了,不如去帝陵問問先帝。」
薛讓道:「原來將軍還會說笑。」
孫牧野道:「薛台令把星官兒抓來滄山,是不是想要星官兒的供詞?它未隨軍出征,一直在開元城,當不了證人。」
薛讓笑道:「供詞?供訴誰?是先帝犯了罪,還是將軍犯了罪?」
孫牧野又閉上了嘴。
薛讓道:「知道將軍不會回答,所以薛讓親自去了墜雁關外,想弄清楚先帝怎麼負了將軍。」
孫牧野道:「勞煩了。」
薛讓道:「不勞煩。關外的景色美得很,天蒼地白,黃水奔流,遠比關內大氣廣闊,我權當是去散心了。」
孫牧野道:「你倒是散心了,回來卻給我添堵?」
薛讓道:「實在是因為薛讓在關外的見聞,和將軍扯上了莫大的關係。」
孫牧野道:「不用含糊,直白道來!」
薛讓道:「薛讓在關外追尋焉涼大戰的遺迹,去了當年涼軍的紮營地。涼軍戰敗,逃的逃,死的死,只剩幾座營寨遺在當地,也是斷木殘帳,滿目荒涼。說巧不巧,正好有幾個住在附近的鄉民路過,薛讓向他們打聽當日戰鬥的情形,鄉民們便說,至今夜半時分,都聽得見營寨的後山,陰魂不散的軍人們在痛哭哀號。」他適時止住了話,看向孫牧野,可是黃昏降臨,堂中還沒點燈,窗戶透進的光朦朦朧朧,孫牧野的臉色已經看不清了。
薛讓繼續道:「於是薛讓請鄉民引路,去了後山陰魂積聚之谷。我問鄉民,有多少涼軍葬身於此,鄉民卻說,這是焉軍降卒遇害的地方。」他語氣中滿是哀悼之意,「每當烏雲遮天、西風入地之夜,方圓十里的鄉民都聽得見焉軍亡魂放聲悲哭,將軍猜猜,他們在哭什麼?」
孫牧野沒有回答,也沒有迴避薛讓的眼神,他像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並不想打擾薛讓的自說自話。
薛讓道:「他們在喊『冤憤難消!冤憤難消!』」他的聲音又啞又怪,彷彿自己已化身陰魂一般。
晦暗的大堂無故起了風,也不知是從門縫中鑽進來的,還是從地底下升起來的,孫牧野的胸膛似乎起伏了一下。
薛讓道:「這可奇怪了,軍人戰死是常事,冤從何來?莫非五千焉軍之死另有隱情?」
薛讓知道孫牧野不會接話,兀自道:「薛讓歷來不懼鬼神,決心查真相,洗冤情,讓烈士英魂安息,所以那片埋葬焉軍降卒的枯冢,被薛讓挖開了。」他喟然道,「五尺黃土下,儘是累累黑骨,依稀可見殺戮時的慘烈之狀。我在骨叢中翻撿,卻找不出一片衣衫,一塊皮肉,這是為何?」
薛讓自己答:「原來當日,殺戮者用的是火箭。薛讓對比過焉、涼兩國的兵器,焉箭為桑木,涼箭為楊木,若有一支箭留在原地,便可輕易得知兇手是涼軍還是焉軍。偏偏兇手在箭頭塗了硫黃,非但燒盡了人,也燒光了箭,沒有留下一絲破綻。」
孫牧野道:「裝神弄鬼繞了半天,原來你是懷疑焉軍殺焉軍。」
薛讓道:「想到先帝那句話,薛讓不能不謹慎猜疑。」
孫牧野道:「先帝當真說過那句話?」
薛讓道:「將軍不願承認也不妨,薛讓在冢中還另有發現。」
孫牧野道:「說。」
薛讓道:「我找到了一節遺骨。」
孫牧野道:「冢中有千百節遺骨。」
薛讓道:「偏偏這節遺骨,和其他的不一樣。」
孫牧野道:「哦?」
薛讓道:「骨上留的傷口不一樣。」他笑著問,「薛讓把這節遺骨帶回來了,將軍一定想看一看?」
孫牧野道:「看看又何妨?」
於是薛讓踱到桌前,打開一個上鎖的木匣,取出一節燒焦的骨頭,順便把滿堂燈火都點亮了,走回孫牧野面前,道:「將軍請看。」
孫牧野便看。黑森森的骨上,儼然一個突兀觸目的傷痕。
薛讓道:「這是人的一段肩骨。上面的傷痕,顯然不是箭頭傷。」他盯著近在咫尺的孫牧野,著重道,「這是猛獸的咬痕。」
孫牧野終於明白了薛讓為何把星官兒抓上滄山,他下意識地看了看籠中昏睡的星官兒。
薛讓道:「成千上萬的兵卒在斗殺,哪只野獸敢來襲人?這隻獸,只能是人帶去的。大焉將士百萬,唯獨將軍養虎,我捉虎上滄山,是要核對虎牙與骨上傷口是否切合。」
孫牧野道:「若是切合,台令是要治星官兒的罪,還是治我的罪?」
薛讓道:「大焉沒有哪條律令是給畜生定的,虎若犯法,其主難逃罪責。」孫牧野從鼻子里出了一道冷氣。
薛讓道:「薛讓把前因後果都說給了將軍,現在薛讓要掰開虎口,對個明白,將軍同不同意?」
孫牧野道:「我說不行,成不成?」
薛讓道:「將軍要走,薛讓攔不住,可是將軍從此就要背上殺焉軍降卒的嫌疑,御憲台若把風聲公佈於世,流言如洪水,一旦開閘,將軍想再封堵,就難了。」
孫牧野不說話了。
薛讓道:「所以將軍最好容薛讓驗看,藉此機會,洗凈將軍的嫌疑。」
孫牧野還是不說話。
薛讓不急,袖手踱了兩圈,道:「將軍慢慢衡量,要不要先用晚膳?」
孫牧野起身,走到了鐵籠前。那鑰匙還在鎖孔上,孫牧野擰開鎖,探手進去,要把星官兒抱出來,星官兒已是成年虎了,有四五百斤的體重,孫牧野跪在地上,雙臂青筋迭起,才將它半拖半抱地弄了出來。此時已過了半個時辰,藥性減弱,星官兒覺察到有人在拖自己,便拼力回頭張嘴就咬,孫牧野的手按上它的頭,道:「是我。」
星官兒這才張開眼睛,看清是孫牧野,戚戚地「嗚」一聲,把頭偎在孫牧野的懷裡,孫牧野撫摸它的臉,星官兒喉中「嚕嚕嚕」地應他。薛讓從桌上拿起一盞燈台走過來,道:「是時候了。」
孫牧野捧起星官兒的臉,道:「張開嘴,讓他看看。」
星官兒不幹,它緊緊閉著虎口,滿是敵意地瞪薛讓。薛讓也在星官兒身邊蹲下,一手持燈,一手持骨。
孫牧野輕拍星官兒的臉,道:「你聽我話,張開嘴。」
星官兒不情願地張嘴,薛讓立即舉燈湊近星官兒,往它的嘴裡看,兩個月殫精竭慮追索的真相即將呈現眼前,他的心忽然被吊高了。
然後又落了下去。
星官兒的四顆獠牙竟然已被磨平了。虎的獠牙本該長五寸以上,可星官兒的獠牙尖被磨去一半,只剩兩寸左右的鈍齒,像人的門牙一般,平平地生在口中,莫說咬人入骨,便是吃飯嚼肉,也和人無異了。
薛讓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問:「牙被磨掉了?」
孫牧野道:「獸有獸性,我怕它大意傷人,早將它的牙磨平了。」
薛讓追問:「幾時磨的?」
孫牧野看著薛讓一笑,道:「或許在伐涼前,或許在伐涼后,」他的語氣不乏挑釁之意,「我記不得了。」
薛讓氣得說不出話來,孫牧野明知故問:「你要不要再拿遺骨比對比對?」
那獠牙既小了一圈,牙尖又磨平,決然對不上骨頭的傷痕,薛讓只好道:「不必了。」
孫牧野站起身,道:「星官兒可以走了?」
薛讓道:「將軍帶虎自去,恕薛讓事忙不送。」
孫牧野問:「我帶去?」
薛讓不明白,等孫牧野再說。
孫牧野道:「哪幾位把星官兒抓來的,還要哪幾位送回去。」
薛讓緩緩吐出一口氣,不失風度地向外叫道:「陳阜東!」
陳阜東應聲開門而入,薛讓一連串點了許多名字,道:「送孫將軍和虎回去,用馬車。」
陳阜東不忿,站著不動,薛讓道:「去!」陳阜東只好去了。
孫牧野蹲下向星官兒道:「咱們回家。」星官兒還站不起來,孫牧野便耐心安撫它,薛讓倒了一碗茶,問:「將軍喝不喝?」孫牧野不理,薛讓自己喝了,坐在椅子上旁觀。
氣氛正微妙間,御憲台右丞走到堂門口,道:「薛台令。」
薛讓問:「什麼事?」
右丞道:「鳳閣轉來一道聖旨。」
薛讓道:「簡要說來。」
右丞道:「國家司法職權,重新劃分了一遍。」
薛讓道:「什麼?」
右丞道:「從今日起,凡有案件,偵緝歸府衙,公訴歸大理寺,判案歸御憲台,複核歸刑部。」
本在專心安撫星官兒的孫牧野聞言,也不禁抬頭看了薛讓一眼。薛讓手捧茶碗,紋絲不動。
原來刑部、大理寺、御憲台、各州郡縣的府衙,都曾有執法權,彼此交錯混淆,要麼爭相推諉,要麼彼此干涉,早亂成一團麻;御憲台經過譚良洲和薛讓兩代經營,便將一切權力獨攬過來,把刑部和大理寺架空了。凡有不法事,緝捕是御憲台,審理是御憲台,判決也是御憲台,兩朝天子皆依賴滄山,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了御憲台一家獨大。如今一紙聖旨下來,卻將權力分散了出去,抓不抓要府衙說了算,判不判要大理寺說了算,只有怎麼判歸御憲台說了算,後面還有刑部複核,真如蜈蚣之足,十斷其八,寸步難行了。
薛讓輕飄飄地飲茶,右丞又道:「聽說宮中還傳出一句話。」
薛讓問:「什麼話?」
右丞道:「崔太后說,薛台令鐵面無私,做審判最適合。」
薛讓冷笑。
說話間,御憲台左丞也急匆匆趕來,叫道:「薛台令!」
薛讓道:「說。」
左丞道:「鳳閣又轉來一道聖旨。」
薛讓道:「說。」
左丞道:「國家今日重設了撤銷多年的御史台。」
薛讓問:「御史台?」
左丞道:「是,御史台重掌監察,凡諫議天子、糾察官員之事,全權劃歸御史台。」
右丞氣道:「這是御憲台之職!」
左丞道:「從此御憲台無權監管天子百官了。」
右丞道:「短短一日,兩道聖旨,御憲台的權力被分走大半,台令,現在怎麼辦?」
薛讓不答。
左丞嘆道:「好狠的招數,台令,不知這是太后的主意,還是少帝的主意?」
薛讓道:「都不是。」他把茶放下了,冷笑道,「依我看,不是老帝師的主意,就是小帝師的主意。」
孫牧野卻不想再聽,問星官兒:「你走不走得了?」
星官兒勉力站起來,隨孫牧野慢慢走出正堂,薛讓大步追出堂門,叫道:「孫將軍留步,薛讓還有話講。」
孫牧野轉身看他。
薛讓道:「五千焉軍降卒,也有父母兄弟,無辜死於非命,誰給五千喪子之家一個交代?薛讓有職權,要以國家之名查冤案;薛讓無職權,要以個人之名討真相。今先帝駕崩,隨先帝去墜雁關外俘虜營的一千親兵,皆歿於白鳶江戰,若還有誰僥倖逃脫了天道制裁,薛讓窮盡一生,誓要拿他歸案。」
孫牧野黑幽幽的眸子在薛讓白煞煞的臉上停留了許久,他沒有說話,牽著星官兒走出了直辨堂。
4
蟬衣先回了孫府,一炷香每燒過一寸,她便去孫牧野的屋外瞧一次,去了三回,三回都黑著燈,直到第四回去,紙窗終於透出光亮,她急忙跑了進去。
孫牧野正坐在地上出神,竟沒發現蟬衣來了,星官兒如遭大病般懨懨躺著,把頭枕在他的腿上。孫牧野放了一大盆它最愛吃的羊肉在它前面,它聞也不聞,見了蟬衣,它想起身迎接,卻十分疲乏,只把尾巴揚了揚,算是打招呼。蟬衣也跪坐在星官兒的身邊,問孫牧野:「它怎麼了?」
孫牧野道:「中了迷藥,睡一覺就精神了。」
蟬衣問:「他們為何這樣對星官兒?」
孫牧野道:「它是代人受過。」
蟬衣問:「代你嗎?」
孫牧野不說話。
蟬衣道:「人世的爭鬥,為什麼要遷怒到獸物?星官兒什麼也不懂!御憲台這樣做事,未免流於下乘。」
孫牧野輕聲道:「我從夜州回中原的時候,本不想帶它來,它應該活在夜州的山林里,每天清早,林子嘈雜得很,松雞叫,野鹿跳,狐狸和猴兒會打架,它喜歡那樣的熱鬧,可是偏偏要追著我,跟我來這裡。它以為城裡和山裡一樣,個個都喜歡它,讓著它,把最好的肉給它吃。」孫牧野目現憂傷,撫摸星官兒的毛,道,「它不知道山外的人心似箭,也不知道箭從哪個方向來,為何而來。我想保護好它,可是,我也滿身是傷,不知還能抵擋多久。」
蟬衣道:「從來不是你讓別人遍體鱗傷嗎?」
孫牧野又不說話了。
蟬衣本是損他,見他不還嘴,果真比往日消沉許多,又道:「無論我恨不恨你,我都相信你能保護星官兒。」
孫牧野問:「是嗎?」
蟬衣把眼神移到別處,道:「我白天到處找你,從校軍場找到獨魚村,我一路都在想,要快快找到你,只要找到你,星官兒就沒事了。」
孫牧野終於笑了笑,道:「以後都沒事了。」
蟬衣也「嗯」了一聲,兩個人又相對無話。短暫的尷尬后,孫牧野道:「你先去睡,我守著它。」
蟬衣遂拍星官兒道:「星官兒,我去睡了,明早再來看你。」
星官兒「嗚嗚」兩聲應了,孫牧野又道:「還有一件事。」
蟬衣問:「什麼?」
孫牧野道:「過幾日我要帶星官兒去洪武圍場幾個月。」
蟬衣問:「為什麼?」
孫牧野道:「它在城裡住太久了,忘了怎樣做一隻獸,我帶它去獵殺,把野性尋回來。」
蟬衣道:「好。」
孫牧野道:「你和我們一起去。」
蟬衣道:「我不去。」
孫牧野道:「你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蟬衣道:「我去雲階寺住幾個月。」
孫牧野道:「除了我身邊,你在哪裡我都不放心。」
蟬衣道:「可我不敢在你身邊。」
孫牧野道:「我不會再欺負你。」
蟬衣的聲音輕飄飄的,依舊道:「我不敢。」她再不回頭,出了門,逃進朦朧的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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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牧野騎著一匹棕馬,帶著星官兒走了兩日,到洪武圍場時正是七月初一的傍晚。圍場在寧州境內,北依山巒,南瞰草原,西接森林,東臨湖泊,水草豐沛,鳥獸成群,最是狩獵之地。時值初秋,天曠殘陽低,一行大雁自北而來,飛過孫牧野和星官兒的頭頂,俯首處草原疊翠,遠眺處森林流金,真真絢麗壯美之象。
星官兒興奮異常,撇了孫牧野,自己在草原上盡情歡躍暢跑,又在地上白肚朝天地打滾兒,孫牧野走過去把它拎起來,道:「我不是帶你來玩的。」星官兒順著孫牧野的力道起身了,怏怏地跟在他後面走。孫牧野放馬去吃草,自己一邊往森林去,一邊道:「今日路途勞累,許你吃飽,從明日起,你要自己去捕食了。」他彎弓搭箭,在林中逛了一圈,拖出一隻黃羊來,把羊在溪邊剖洗乾淨,只割下一塊羊腿肉烤了吃,生肉全給了星官兒,吃完不多久,暮色合上了草原,孫牧野找到一處三面環溪的小丘,在身邊燃起兩堆篝火,和星官兒並排躺下,他看著漫天星斗發了一會兒呆,便睡了,星官兒卻睡不著,它聽見草原四周有此起彼伏的狼嚎,那是它許久沒聽過的聲音。
次日,天際線上紅霞初現,一隻金雕划空而嘯,叫醒了孫牧野和星官兒。孫牧野不背弓箭,只別了一把橫刀在腰間,向星官兒道:「還記不記得夜州的林子?現在咱們還去林子里打獵去。」星官兒不明所以,直隨孫牧野蹚過小溪,走過平地,鑽進了森林。
以往來圍場獵捕的貴族郎君們,都是大張旗鼓,轟轟烈烈,馬背上馱著猞猁猻,肩膀上停著海東青,隨從的家奴部曲少則百人,多則上千。郎君們先飲酒熱身,並不親自去搜尋獵物,是家奴們帶著獵犬,在圍場各處飛奔吶喊,將滿山遍野的野獸都驚擾出來了,先驅趕,再包抄,等把野獸全圍到一處,再請主人們出場,對著密密匝匝的獵物亂射亂殺。孫牧野卻靜悄悄一人,只佩一把橫刀便和星官兒開始了獵捕。
曦光照不透層層疊疊的樹葉,林中黑魆魆地不見生機,孫牧野彎著腰在灌木叢中潛行,連星官兒也屏息靜氣,四足在草木中輕舉輕放,不曾發出一點聲音,卻有樹梢上的鳥兒發現了他們的蹤影,撲棱一聲逃離了枝頭。孫牧野和星官兒在密林中走了七八里,孫牧野忽然蹲下身,將手壓了一壓,叫星官兒留神,於是星官兒也壓低身子,瞪圓虎眼,向前窺探。
八丈之外,林木之間隱約現出一隻麂子的身影,正安靜地立在灌木叢中,銜吃百足草的嫩芽。麂子天生膽小,即使在萬籟俱寂的林中,依然小心翼翼,每銜下一口草,就迅速直起脖子,舉目四顧,邊看邊嚼。
星官兒心中的野性在涌動,它偷瞄孫牧野,孫牧野朝它略偏一偏頭,允許它去攻,星官兒遂將身子伏得更低,匍匐著,無聲無息地向麂子接近。那麂子每看向星官兒的方向,它就悄然下卧,整個隱沒在草叢裡,不曾驚動一草一枝;等麂子扭頭看向別處,它再趁機一寸一寸地接近。孫牧野在後面觀看,見它獵性猶存,大感欣慰。
當星官兒離麂子只有兩丈遠時,麂子似乎覺察到不祥,它停住進食,豎起雙耳,看向星官兒埋伏的地方。星官兒沉不住氣,忽地從草叢中鑽出來,直向麂子奔去,麂子轉身就跑,星官兒撲了個空,卻又緊追不捨,麂子細長的四肢輕靈地蹦跳,星官兒矮肥的身體沉重地追趕,眼見兩者從相距只一丈,漸漸拉遠到兩丈,麂子先是向左,再是向右,在林間飄忽莫測地鑽,星官兒力大體笨,不擅長襲,越發吃力起來。麂子見星官兒追不上自己,彷彿有心戲耍它一般,在一棵大樹前停下了,回頭淡漠地看星官兒,星官兒眼見獵物伸掌可得,當下迸發餘力,直衝過來,麂子揚起四蹄,一眨眼繞到大樹之後,星官兒卻來不及轉彎,一頭撞上了樹榦,它疼得「嗷」一聲,翻躺地上,麂子卻優哉游哉地消失在灌木叢中了。
孫牧野趕上來,將星官兒的頭揉了幾下,又氣又笑,問:「誰叫你吃得這樣胖的?」原來孫牧野照顧星官兒時,還知道約束它的飲食,不讓它過飽,可這兩年星官兒總和蟬衣在一起,蟬衣極溺愛它,把它喂得膘滿肉肥,哪裡還跑得過日夜在生死線上徘徊的野獸?
垂頭喪氣的星官兒跟著孫牧野出了樹林,孫牧野將它扛起來試了試體重,估摸有五百多斤,遂道:「兩個月內,你若減不下一百斤來,我就丟你在這裡不管了。」當下一聲呼哨,喚來了馬兒,自己騎上馬背,揚鞭而馳,星官兒生怕他當真把自己丟下,於是發足追在馬的後面,孫牧野回頭看它,吆喝道:「跑起來!跑起來!」
半輪朝陽在天盡頭升起來了,孫牧野領著星官兒在草原上狂奔,三個影子在後面長長拖著,人呼聲,馬蹄聲,虎叫聲,攪亂了整座獵場,一隻麋鹿爬上小丘觀望動靜,幾隻土撥鼠慌不迭返回了地洞,溪邊飲水的羚羊群「咩咩」叫著四散而逃,星官兒被這生機勃勃的景象鼓舞,也不知累和餓,追著孫牧野足足跑了十多里,才停下來,吃到了孫牧野喂的野羊肉。
從七月起,孫牧野每日清晨和傍晚都帶星官兒跑步,起先是十里,每過十日加五里,到九月末,星官兒每次要跑五十里,才能吃上食。孫牧野還在每個夜晚給它磨牙,當初是把尖牙磨平,如今是把平牙磨尖,磨了兩個月,四支尖尖的獠牙又長在了星官兒的口中,雖比從前短細了,終究有了殺傷之力。到九月三十日,孫牧野再把比自己還大的星官兒抱起來掂了掂,果真只有四百二十來斤了,便在心中打算,明日再讓它單獨捕獵一次。
十月初一,寒風攜著凍雨自北而下,洪武圍場一夜之間入了冬。孫牧野先前獵了一隻羊,早把羊皮剝下晒乾了,他用匕首把羊皮分割,套在身上,用蘆葦結繩一纏,權當作禦寒的衣物,真像過上了刀耕火種、衣皮飲血的先民生活。星官兒不怕冷,一顛一跳地隨孫牧野在原上尋找獵物,因氣溫驟降,鳥獸都隱匿了行蹤,尋了大半天,到傍晚還一無所獲,眼見要無功而返,星官兒終於在一處草灘上發現了野兔的新蹤,它叼住孫牧野的衣衫要他看,孫牧野也看見了,他揮揮手,叫星官兒離遠些,莫要踩壞了兔蹤。
野兔最愛循著自己的原蹤走,在浸濕的草上留下二蹤、三蹤,讓覓蹤的獵人方寸大亂。孫牧野貓著腰仔細地看,分辨出新舊三重環蹤,一重一重循跡而去,最後走到一處背風向陽的坡地下,蹤跡斷了。孫牧野在斷蹤處四下打量了一陣,自己不走,卻以手示意,要星官兒往坡下那堆卵石灘去。星官兒得令,威風凜凜直衝石灘,離石灘只有三丈之時,那匿伏石中的野兔知道藏不住了,如流星般射出來,往河邊跑去,星官兒立刻轉向而追,孫牧野卻跑到亂石灘一座大石后隱蔽了起來。
孫牧野深諳野兔習性,知道兔子愛環圈跑,它若擺脫了星官兒的追擊,必定會回到原點,是以孫牧野決定守石待兔。果不其然,孫牧野在心中數到一百時,那兔子便回來了,孫牧野從石后閃出,手中橫刀虛晃,驚得兔子連忙煞住腳,又轉身往回跑,正迎頭撞上了星官兒。孫牧野只看不幫,見星官兒一個虎躍,衝到野兔面前,那兔子正欲往左急閃,卻被星官兒一掌打翻,撲上去咬住了。
孫牧野道:「好!你今天的晚飯有了。」
星官兒卻不忙下口,它好奇心起,竟然卧了下來,捧著兔子端詳,又湊上去聞了聞,兔子在生死攸關之際,張嘴就給了星官兒的鼻子一口,星官兒不痛,它假意把兔子放了,兔子如逢大赦,拔腿要跑,星官兒向前一撲,重新抓了回來,它玩性大發,又將兔子往空中拋,想去接時,那兔子在空中用力一擰,落在星官兒的身後,星官兒急忙回身去捉,兔子卻足不沾地,撲朔撲朔逃得無影無蹤。
孫牧野又冷又餓尋了一天,眼見到嘴的兔子被星官兒放跑,氣道:「你還不餓是不是?」
星官兒呆若木雞。
孫牧野道:「你不餓,我就不管你了。」
說完直往河邊去,星官兒在身後灰溜溜地跟著。孫牧野走到河邊,挽起褲腿,回頭警告道:「你別跟下來!」正要下河的星官兒悻悻地縮回了腿。
孫牧野自己走進刺骨的河水中,在河中央站定了,驚得魚兒四處亂竄。冬來天黑得早,不一會兒便伸手不見五指,河中魚兒覺得木頭般的孫牧野並無威脅,便慢慢從他的腿邊游過,孫牧野沉得住氣,始終一動不動,直等漸漸凍失知覺,一條大魚近了身邊,才突地伸手下河,一手擒住魚尾,一手扣進魚鰓,將那魚拋上了岸。
回到那座三面環溪的小丘,孫牧野把魚開膛破肚,剔去魚鱗,再點燃火堆,把整條魚串上樹枝,放在火上烤。星官兒終於知道餓了,它守在孫牧野身邊,盯著在火焰中翻滾的肥魚,不時舔舔虎口。好不容易熬到魚烤熟,孫牧野收回樹枝,星官兒歡喜地張嘴去迎,以為孫牧野會像往常那般先讓給它吃,誰知孫牧野壓根不理它,自顧自大吃了起來。
星官兒目瞪口呆,它伸出前掌,搭上孫牧野的胳膊,提醒他自己的存在,孫牧野卻不管,熱乎乎地吃完了魚肚,才轉頭看星官兒,正對上星官兒灰白的吊睛,他明知故問:「你看我做什麼?」
星官兒瞪他。
孫牧野道:「你的食物被你自家放了,看我也沒用。」說完依舊吃自己的魚。星官兒眼見魚肉快被吃完,孫牧野是指望不上了,它生氣地站了起來。
孫牧野吃完魚,又放馬兒去吃草,再給火堆添柴,末了在地面鋪上蘆葦席,翻開野牛皮,竟是要準備睡了,星官兒怒火升騰,轉身跑下小丘,鑽進了夜幕。孫牧野不叫也不攔,自己躺上蘆葦席,蓋上牛皮被,他假裝要睡,卻睡不著,只雙臂枕頭,看著亂飛亂蹦的火星子,等著星官兒覓食回來。
火堆過一陣兒就燃燒殆盡,孫牧野每隔半個時辰起身添一次柴,添了三次,還沒等到星官兒回來。他站在小丘上環顧四方,原上草木荒涼,不見虎影;再仰看夜空,幾顆寒星零散綴著,想來明日將是晴天。孫牧野又躺下了,他在心中盤算,明日要多伐些木頭,多捆些蘆葦,搭個矮棚,才能抵禦風雪。正思量間,遠處一聲長長的虎嘯撕破了夜,那聲音有怒有懼,分明是在求救,孫牧野一個鯉魚打挺急躍而起,抄起弓箭和橫刀,找不到馬兒,他只好飛快地往虎嘯處跑去。
孫牧野向北跑了一里遠,西北處又一聲虎嘯衝天起,為他指明了方向,他繞過一道矮梁,借著黯淡的星光,俯見了半里之外的平原上驚慌失措的星官兒,也瞧見了星官兒周圍的十來只黑影——草原野狼。飢腸轆轆的群狼把星官兒困在圈內,只是懾於星官兒的威風,未敢輕舉妄動;星官兒雖勇猛,畢竟勢單力孤,幾次突圍不出,於是兩邊僵持住了。
孫牧野在急速奔跑中彎弓搭箭,口中吹出一聲尖銳的呼哨,星官兒一轉頭,遠遠看見了孫牧野,頓時膽氣大壯,它以咆哮作回應,想衝破包圍圈朝孫牧野跑來,誰知身後的一隻灰狼瞧準星官兒不防,便衝刺而出,意圖偷襲。跑了三步兩步,灰狼高高躍起,往星官兒的後背撲下,眼看星官兒的脖頸要被狼牙咬穿,一支大羽箭從天而降,直直射進了灰狼的臉,灰狼慘嚎一聲,墜下地來,星官兒回身一看,怒不可遏,撲上去一口咬斷了灰狼的咽喉,其餘狼群見開戰了,齊齊要往前撲,星官兒叼起灰狼的屍體,朝離自己最近的兩隻狼重重砸去,砸得兩狼急忙躲閃,星官兒大張獠牙,準備抵禦群狼的攻擊,此時孫牧野的呼哨聲又響起了,他已近到百步之內,一箭再往最強壯的頭狼射去,落在頭狼的尾巴邊。
頭狼也瞧見了孫牧野,它低嘯一聲,三隻公狼撤出包圍圈,前來阻擊孫牧野。孫牧野丟了弓箭,橫刀在手,迎著三隻公狼向前沖,當先一狼離孫牧野只五步遠時,躍起要咬孫牧野的咽喉,孫牧野雙手握刀自下往上一掀,將狼顱從脖子上切了下來;餘下兩狼左右出擊,一隻來咬他的左臂,一隻來咬他的右臂,孫牧野換右手握刀,先劈右狼,同時身形一側,要避開左狼的獠牙,刀鋒入了右狼的心臟,左臂卻連皮帶肉被撕下一塊。刀嵌入狼身一時拔不出來,孫牧野棄了刀,空拳與左狼搏殺,先誘左狼來咬,直等左狼近在咫尺,他才閃身出手,緊緊箍住狼頭,生生掰斷了狼喉。
孫牧野從狼屍上拔出橫刀,再往群狼而來,時有五條公狼正在圍剿星官兒,一條頭狼在旁督戰,星官兒的右腿被血染紅,身邊躺著兩條公狼的屍體。孫牧野持刀劈一狼,那狼閃開了,孫牧野得以破開包圍圈,到了星官兒的身邊。星官兒抖擻精神,瞧見一隻狼要襲孫牧野的背,當即斜衝過去,狼牙與虎口對咬,狼被咬住耳朵,掙脫不得,孫牧野大喝道:「好星官兒!把本事顯出來!」星官兒一發力,將那狼耳連皮帶肉都扯了下來。星官兒出擊時,自身的左面卻無防備,兩隻狼豈肯錯過良機,撲過來想咬虎肚,孫牧野卻冒出來,手中刀光如鐵幕,將兩狼逼了回去。
星官兒再無後顧之憂,與孫牧野互為犄角,大行反擊。孫牧野身後無備之時,它便照應在後;它的身側無防之時,孫牧野也必來彌補。一人一虎攻防默契,進退有常,直殺得群狼亂了陣腳,霎時又有一隻狼殞命於星官兒之口,兩隻狼喪生於孫牧野之刀,余狼再不敢貿然出擊,那頭狼眼看情況不妙,對天長嘯一聲,下了退令,眾狼尾隨而去,眨眼的工夫便隱沒在山樑之後。
孫牧野和星官兒回到了宿處。他查看星官兒的身體,見有些皮肉傷,便去溪邊摘了一大把苦薅,捉了兩隻魚回來,星官兒吃魚的時候,孫牧野將苦薅揉碎,塗在它的傷口上。孫牧野怕狼群回來報復,就把所有的木柴堆成七八堆,全點燃了,將星官兒和馬安頓在火堆內圈,他自己不敢睡,守著火堆,不時添柴,又把卷了口的刀刃在圓石上反反覆復磨,直到天邊泛出魚肚白,才挨不住睏倦,倒頭睡著了。直至正午,孫牧野才被亮晃晃的日頭曬醒,一歪頭,發現星官兒卧在邊上看著自己,一臉志得意滿的樣子,身邊倒著一頭野山豬。
星官兒重拾了野性,成了方圓百里之內頂尖的獵手,孫牧野帶它走遍了圍場的草原、山巒、森林,凡空中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都獵過了,每吃過三五天的肉,孫牧野又去摘野果、采野草,押著星官兒吃,給它掃胃清腸。如此過了兩月,入了深冬,孫牧野和星官兒更加緊了打獵,要帶獵物回家過年。
臘月二十三日,如席的大雪把溪流湖泊都封住了,凍原一片皚白,孫牧野將獵來的一頭麋鹿、兩頭原羚、兩隻烏雞都剔骨包好,向星官兒道:「今日爭取獵一頭狍子,明日回家,咱們也過個熱鬧年。」
當下,星官兒在前面引路,孫牧野背著弓箭在後面跟隨,在及膝深的雪地中且尋且走。北風揚起一陣一陣的雪霧,真真是飛鳥絕、走獸隱,天地間除了他和星官兒,再找不到半個活物,走了半日,孫牧野見星官兒也冷蔫了,便摸摸它的頭,道:「回去吧,不獵了。」說完帶著星官兒掉轉頭,循著來路往回走,走出兩三里,低著頭的星官兒忽然將前掌懸停住,虎耳也豎直了,往孫牧野的左手邊看,孫牧野見狀,也扭頭向左望去。
冰天雪地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似乎在動。
孫牧野眯起眼仔細看,星官兒也直勾勾盯著,將身子半伏於雪地,拿出戒備的姿態來。
果不其然,那黑點漸漸大了,顯然是向著他和星官兒來的,孫牧野的眼被白雪耀得刺痛,他揉了一揉,再望去。
黑點走得越來越快,經過一棵樹時,孫牧野以樹為參照,知道來者極高極壯,朔風肆虐,黑點的身上似乎濃毛飄揚。
孫牧野從背後抽出一支大羽箭,搭上了弓弦。星官兒喉嚨中低吼著,緩步要迎向來者,孫牧野道:「站著別動。」星官兒不服氣地站住了。
慢慢地,黑點化出了身形,沉沉重重地走來,彷彿是一頭魁梧的黑熊,孫牧野舉起了弓。
星官兒將身子壓得更低,銳利的眼睛眨也不眨,細觀來者的動靜,忽然,它詫異地直起了身,仰著脖子再望。
孫牧野也同時放下了弓箭。
那黑影的走姿,不是熊,卻是人。
再近一些,星官兒忽然歡嗥一聲,撒開了四足,朝來人奔去,孫牧野這次不攔了,任星官兒濺起一地雪渣子,不管不顧地沖向來人。離那人還有兩丈遠,星官兒一個飛躍將他撲倒,那人仰面在地,笑道:「星官兒,你還認得我?」星官兒吭哧吭哧地拿熱乎乎的舌頭舔他的臉,那人又笑道:「你舌上有倒刺,莫用力了!」
孫牧野也走近了,笑看星官兒和那人在雪地上掙扎鬧騰,好不容易星官兒鬆開來人,孫牧野走上前,向來人伸出手,一邊拉他起來,一邊道:「苗車兒,多時不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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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孫牧野用陶碗煮魚湯招待苗車兒,兩人圍著篝火說話。苗車兒躺著道:「我曾和你說,國家有戰事,我一定回來參戰,上次打皖州,你怎麼不捎信給我?」
孫牧野道:「先帝要打突襲,對外稱是軍演,所以不好告訴你。」
苗車兒道:「翻過年就打潤州,我不能再錯過了。」
孫牧野問:「你說要娶了娘子生了孩子再回來,那娶了沒有?」
苗車兒嘿嘿地笑,道:「我娶了鄰家田老丈的女兒,一次給我生了兩個娃娃。」
孫牧野道:「倒比你射箭有準頭。」
苗車兒雖做了丈夫,卻還不好意思,紅了臉,喃喃道:「你、你怎麼這樣說?」
孫牧野又問:「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苗車兒道:「我先去了你家裡,蟬衣娘子說你來了洪武圍場,我等不及,就自己尋來了。」
孫牧野問:「她在家好不好?」
苗車兒道:「想來還好吧。以前我們和她打招呼,她冷冰冰的,愛理不理,這次我去,她倒和和氣氣說了幾句話,問我走了多久到的。」
孫牧野便用勺子攪陶碗里的湯。
苗車兒道:「你和她好沒好?」
孫牧野道:「她還有恨,怎麼會好。」
苗車兒道:「再深的恨,日子長了也會淡忘,是不是?」
孫牧野道:「她心裡有座火焰山,日夜都在燃燒,哪裡能淡忘?只是現在用一塊布遮住了火焰口,看不出來罷了。」
苗車兒便嘆息了一聲。
孫牧野把湯熬得鮮香,從火上取下來,一邊給苗車兒盛,一邊問:「先前我托你尋的人,你尋到沒有?」
苗車兒騰地坐了起來,道:「我去了!橫擔山去了兩次,都沒有見到楊罰。頭次去,只有他母親和妹妹在家,我把錢都給了她們。過了半年我又去,家裡卻一個人都沒了。村民說他母親去世了,楊罰回家給母親下了葬,然後把妹妹帶走了。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孫牧野拿著舀湯的勺不動,那勺一直在碗口上方懸著。
苗車兒等了半晌,道:「青杠堡我也去了。」
孫牧野問:「找到烏頭把了嗎?」
苗車兒道:「他,他也去世了。」
孫牧野問:「幾時的事?」
苗車兒道:「他們說,就是咱們大破轉馬關的軍報傳到青杠堡的前一天。」
孫牧野還舉著湯,忘了自己要做什麼,苗車兒囁囁道:「湯,湯要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