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王子
■夢中的王子
都市男女的交往自然有都市男女交往的規則,不多問不多想不多愛。
那一天,樂寶事先並沒有和她打招呼。華年事後一直在想,她是之前就想好那天干這事了,還是臨時起的意?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她們三個人只不過像往常一樣在華年家樓下吃個雞公煲。華年那天胃口好,多點了幾個佐菜,傑克就開始一邊嘟嘟囔囔一邊算價格。
「我外婆一直和我說,穿的可以差些,吃是一定要吃好的。哪有好人家虧待肚皮的?」華年說。
傑克冷冷一笑說,「好人家穿七浦路?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品位,就你這樣的,一輩子到頭都是打工妹。」
聽他說一句,華年的火就長一寸。華年讓服務員上來六瓶啤酒,在傑克面前擺了三瓶,在她自己面前擺了三瓶。她學著電視里的流氓腔調對傑克說,「我就是個打工妹鄉下人,您高級您有品您是人中龍鳳,怪我平時看不到您的偉大,您要把這酒喝了,我就信。」
傑克陰陽怪氣:「哪裡學來的小癟三腔調?」
華年怒氣騰騰,正要回嘴。樂寶卻笑呵呵地叫來老闆,問是不是可以換個包廂。這家店雖小,卻有兩個小包廂,現在都空著,老闆做了個順水人情。
剛到包廂坐下,冷不防的,一直沒怎麼說話的樂寶搶過一瓶啤酒,咕嚕嚕仰頭就喝。樂寶並不會吹瓶子,啤酒花順著她的嘴角一直流到脖子,華年從沒有看到這樣的樂寶,十分心疼,就去搶瓶子。樂寶卻一手攔住她,一手繼續舉著啤酒瓶子往嘴巴里灌。華年聽到啤酒嘩啦啦往喉嚨里倒的聲音,奔騰騰的,比金沙江還要悲壯。金沙江是華年以前聽若飛說起過的。若飛說那是她看過最悲傷的一條江,憤怒地奔流不息,沒有起點,沒有終點。華年想樂寶現在的樣子大概就是這樣的,憤怒地奔流,沒有起點,沒有終點。
樂寶一瓶子酒喝完,冷不防就把啤酒瓶子重重地敲在桌子上。一聲巨響,把傑克驚得臉煞白。
過了好一會兒,傑克才說出話來,「別給我做出這樣一副樣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近做的好事!」
樂寶看著她笑,「你倒是說說,我做的什麼好事?」
傑克站起來,指著樂寶的鼻子,尖著聲音叫:「你對得起我伐?你和L.K乾的那些事!」
「我對得起你伐?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這幾個月我供你吃供你穿,還陪你睡,你倒是說說,我還有什麼對不起你的?」樂寶說這些話的時候,臉色沒有任何的起伏,華年甚至都看不到她嘴唇張開或者閉合。
傑克哆嗦著,卻還只是問:「你說,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到什麼地步?」
「這和你有關係?」樂寶又是一笑。
「你這個婊子,婊子!怪不得你什麼都肯,就是不肯對外公開我們的關係。」
傑克張牙舞爪,然而這張牙舞爪卻是被人一眼就看穿的虛張聲勢。樂寶對著華年笑了一笑。
「如果我是婊子,你連做婊子的資格都沒有,你明白自己是什麼人。還記得嗎?我只不過和你說了句,我這樣的外地窮人家配不上你,你就立刻和我說我們的關係最好不要公開。」樂寶說。
「原來你早就想好了,你好惡毒。我現在就去把我們的關係告訴所有的人,我要毀了你,立刻毀了你。」傑克再一次尖叫。
「好啊,你去!你看誰會信!我們有一起拍過一張照片?公開牽過一次手?別忘了,平時在公開場合是你對我避之唯恐不知,是你不私下帶我去你的任何一個朋友聚會,是你覺得聊天記錄不安全,自己刪了,還逼著我也刪了。」
傑克頹然垂下肩膀,身上那虛張聲勢的斗意已經無影無蹤。
樂寶冷冷地說:「還不走?」
傑克拿起包,朝店門口走去。
樂寶卻突然喊住他,學著華年的腔調說,「你要是個男人就把單買了。」
傑克最終還是沒有買單。他走了以後,華年和樂寶對視了一眼。華年以為她還在笑,可她臉上卻已經冷成凜冬。樂寶大口大口地吃著面前鍋子里燒著的滾燙的蟹肉棒大白菜。華年看著她吃。
樂寶張了好幾次口,才發出了聲音:「你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知道。」華年看著她點頭。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那你來說。」樂寶賭氣似地摔了下筷子。
「你早就想把傑克甩了。今天晚上你是最後一次和他吃飯,你早就想好了不會讓他好過,沒想到他自己先鑽了進來,把臉送上來給你打。」
樂寶看著華年,嘴角牽動了幾次,問:「還有呢?」
「還有就是,你交到真正的男朋友了。」華年低頭,「你不要在酒吧那種地方找一個男人,你知道那裡找到的男人絕對不可靠,你一直和那些女孩混在一起,酒卻越喝越少,這是因為她們和你熟了,不再逼你喝酒,於是你機會也就越來越多。而傑克就是你在這裡面抓到的最好的機會。他虛榮又勢力,主要是他還很笨,三十多歲了還穿得小丑一樣到處混也不覺得丟人,你和他在一起,以你的名聲,即使你們稍微親密些也不會有人懷疑。而他……」
「而他卻可以帶我去那些我夢寐以求要去的地方。」樂寶接過華年的話,她的聲音沙啞間帶著種奇異的尖銳,「我要去那種可以正式認識男人的地方,我不要和那些女孩子一樣,像破布一樣被男人玩一玩就甩掉,你看到的,酒吧里的那些女孩,被他們一個個人傳過去,最後天天站在那笑,都沒人看一眼,比小姐還不如。但華年,你看,我和她們不同,我做到了。他叫方鴻之,很好聽的名字吧?」
樂寶在說到方鴻之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眼睛熱切地盯住了華年。華年立刻用力地點了好幾次頭,生怕慢一秒鐘,便會讓她難過。
「他英文名也很好聽,叫L.K,我認識他的時候問他,你為什麼用字母做名字啊?他和我說,在國外,只有貴族才用字母做名字呢。對了,他美國留學回來的。你猜?他現在做什麼工作?他是在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做會計的。你聽過四大嗎?在四大里三十五歲前年薪就能過百萬。他現在才二十八歲。他長得也挺高,一點也不難看,我覺得比未然還要好看點。我們現在感情還不穩定,等過段時間,過段時間我就帶他來見你,我讓他請你吃好吃的,他可大方了,真的。」
樂寶說一句,華年便跟著她點一下頭。華年想,只要樂寶覺得幸福,她便也應該覺得幸福的。可不知道為什麼,樂寶越說越多,她的腦子越空。幸福虛無縹緲,痛苦卻真切在眼前。
「華年,你知道嗎?這就是我的新世界。我的新世界打開了,總有一天也要帶你走進來。」樂寶說。
親愛的樂寶,這便是你的新世界么?華年好想問她一句值不值得。可那天晚上她們一起喝到天微微亮,喝到華年神志不清,這句話她還是沒有問出口。她只是拉著樂寶,一邊笑一邊鬧,把她們從小到大會唱的歌全部唱了一遍。
初春上海的夜晚,空氣還是冷得刺骨。
華年早些時候聽廣播里說,人們都已經爭先恐後地去踏春賞花,大家早早起床,去趕這錦繡盛會,免得晚了在路上一堵,便遲到了。
樂寶和傑克的戀愛,如果算一場戀愛,從開始到結束,一共正好六十六天。
樂寶與方鴻之認識一個月後,幫華年交了半年的房租,搬走了。
搬家的前幾天,華年見到了她的新男朋友方鴻之。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標準的斯文俊秀。只是沒有未然好看,那個時候的華年還記得未然的樣子。樂寶笑呵呵地說,真是窮講究,眼鏡框也要買普拉達的。
樂寶提議一起去吃飯,方鴻之說好。他們去了在離華年打工鞋店兩個路口的那家西餐廳。華年以前和樂寶總是經過這裡,卻從來沒有進去過,當然是因為覺得貴。其實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餐廳,不過是一家全國連鎖的牛扒店,牛扒是用劣等肉渣拼起來的,一個套餐加湯加沙拉加甜點大約一件H&MT恤的價格。她們小城裡以前其實也開過這麼一家,剛開的時候騙了小城裡好多人。那個時候,洋玩意特別吃香,牛肉渣做的肉餅只要給取名某某牛排,就會立刻大熱。開始華年和樂寶經常排隊去吃。後來有一天,卻突然的,就不流行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倒了閉。當初華年和樂寶發現上海竟然還開著好多家這個連鎖店時,吃了一驚。其實,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這便是上海,小氣起來比誰都小氣,包容起比誰都包容。
每次華年和樂寶經過這個店的時候,華年都會特別感慨,以前吃鮑魚嫌腥吃熊掌怕胖,現在居然對著個肉渣餅流口水。
路上他們經過路邊一個賣石榴的擔子。樂寶說想吃。方鴻之就與挑著那擔子的老農民討價還價。老農只穿了一件單衣,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又特別乾瘦,那擔子在他肩上,看著有一千斤重,壓得他直不起腰。
華年笑著說:「不還了,不還了。」
方鴻之說:「你不知道,我媽從小和我說這些路邊攤的人最可惡,向來缺斤短兩的,再不還價,要吃大虧了。」
華年和方鴻之初次見面,也不好再說什麼。
他們三個人走到了餐廳,方鴻之問服務員特別要了個窗口位坐下,說要看著風景吃飯。
看得出,方鴻之很愛說笑話,一頓飯他都在說笑話。美國留學時學校籃球隊的笑話,美國吃飯給服務員小費的笑話,美國半夜街上買黑酒喝的笑話。他說的話,一句要夾三個英語單詞,是漂亮極了的紐約腔,和他曬得均勻發亮的小麥色皮膚一樣漂亮,和他的棕色薄開司米毛衣一樣漂亮。華年和樂寶練了那麼久的英語倒在這裡派上了用場。
方鴻之的笑話每次還沒有講完,樂寶便開始笑,有時候笑得停不下來。到最後,華年只好跟著她一起笑。但很快華年真心地笑了,樂寶是真的喜歡方鴻之,這個男人迷住了她。
「我爸是個握手術刀的,我媽在四大會計事務所。我進四大,多虧了我媽老上司幫忙。」方鴻之說。
「他忙得很。」樂寶看著他笑。華年也笑。
那天華年吃得很飽,也沒有再擔心最後的買單問題,樂寶笑眯眯地看著方鴻之掏出錢包買了單,又笑眯眯看著他給服務員塞了五十元小費。樂寶悄悄給華年發了個消息,「男人果然還是買單的時候最有魅力。」
華年拱手給她道喜。方鴻之簡直是夢中的王子,是專門為苦難女主角設的救贖,是黎明前破曉的那束晨光。
樂寶搬家那天,華年幫她整理行李,她帶她去看她的新房子。樂寶的新房子和方鴻之家很近,還是個一室一廳的酒店式公寓,足足要了她半個月工資。華年打量了下樂寶的新家,房子裝修傢具上倒沒什麼,卻在窗帘沙發床罩子上下足了工夫,一式的深深淺淺的帶著珠串子的藍色天鵝絨。華年看得出,這是樂寶能盡的所有力氣。這淺藍是方鴻之最喜歡的顏色。樂寶說還要買了個大平板電視機把這房東的小彩電換掉,倒是可以去二手市場逛逛,又問華年要不要再裝個衛星電視,方鴻之平日里時刻要看BBC新聞。
「他要看國外的新聞,沒個衛星電視不行。」樂寶說。
「國外新聞可以電腦上翻牆出去看,衛星電視貴,又不穩定。」華年建議。
「不行,鴻之在家裡看慣了衛星電視,來這裡每次還要翻牆出去看多不方便。」樂寶說。
「方鴻之的爸爸媽媽倒是開明,聽說衛星電視可以隨便看那種片子。」華年壞笑。
樂寶臉一紅,「他還在美國讀書時,他爸爸媽媽就給他買了新房子,三個房間呢,現在就給他一個人住著。」
「同人不同命,可惜咱家的金勺子彎了。」華年嘆息。
「是啊,哪裡有他這麼好命的人?生得好又長得好的。」樂寶也嘆息。
「我是說你!哪裡有你這麼好命的,找了男朋友生得好又長得好的。」華年笑。
樂寶搬走以後,周末不再出去玩,她經常會在周末的時候回來看華年。明明白天在一起工作的,可自從她搬家以後,還是覺得好像每天看不到似的。好長一段時間,華年都沒有再看到過方鴻之。樂寶說他很忙,在這樣的跨國企業里工作,平日里加班出差是家常便飯,周末還有兄弟聚會各種應酬。
「他這個洋鬼子,說周末是一定要和兄弟們出去喝一杯的。」樂寶說。
「這是哪門子規矩?」華年問。
「你可不知道,他說這是華爾街的規矩。」樂寶回答。
「正經有這樣的規矩?」華年不信。
樂寶說:「真真有的。Workhard,playhard,他天天掛在嘴巴。他們那個行業都這樣。他說他們還是好的,四大服務的那些風險投資機構的人玩得才厲害,周末專門要包架飛機飛海島的。」
「我不信。」華年說。
「我信。」樂寶笑。
「每個周末消失的男朋友和傳銷集團一個性質。」華年說。
「你以前沒聽薇薇安說都市男女的交往自然有都市男女交往的規則,不多問不多想不多愛。」樂寶說。
華年嘆了口氣,問:「風險投資是做什麼的?」
「我也不是特別清楚。方鴻之說他們是投行,和投資雖然只差一個字,卻是差了十萬八千里,我再問,他就說,和你說了也不會懂,每次這樣,我便要打他。」樂寶說著嘻嘻笑起來。
樂寶的這個笑容是華年記憶以來她最甜的笑容,比小時候看到漫畫里最動人的情節時的笑容還要甜,是五月的蜜漿酒,酥麻麻地醉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