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戰後的鮮花

德國戰後的鮮花

■德國戰後的鮮花

德國即使戰敗后,每家每戶的陽台還是種滿鮮花,做錯事雖然不可原諒,悔悟后,卻照樣是條好漢。

華年寫PPT寫了幾麻袋這件事自從那次招聘後傳遍了全公司。現在她是全公司的笑柄,華年想。

她連上個洗手間都開始提心弔膽。薇薇安齊大衛王麗麗張們肯定是不會放過她的。準備招聘這段日子,華年幾乎每天都是最後一個走的,那之後,便漸漸成了慣例。可不管是誰,只要是在她前面走的那個人,總是毫不留情地將公司的燈全部關掉。華年也不好意思再將燈打開。的確華年自己也覺得這樣蹭公司的電有些抬不起頭。還好於成龍給她買了個插電腦上就可以用的USB小燈,雖然只夠照亮方寸之間,然而光亮這個東西,只要有就是好的,即使這光亮照出的是孤獨。成功是孤獨的,成功之前誰都不知道你是傻子還是天才。那麼,可不可以跳開成功之前的那個階段直接成功?華年問于成龍。

華年胡思亂想地繼續過日子。只是華年發現胡思亂想比不想還悶。

喬治那次帶著華年他們整組人出去聚餐是在一個周五的晚上。

本來也沒有華年什麼事,大家都在擠兌薇薇安齊。薇薇安齊和喬治之間那點事其實並不確鑿,可這件事風聲起的時候,這不確鑿卻是最津津樂道。薇薇安和喬治的上任弗蘭克之間的瓜葛倒是有些影子的,甚至有人在當時一個匿名發布辦公室秘密的網站上說,曾親眼看到薇薇安和他在辦公室茶水間親密。

「說這件事的肯定是個猥瑣男。」華年以前聽到樂寶說起這事後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你又知道了?」樂寶問。

「要不,怎麼細節都在薇薇安的身體上?我想聽過他話的人,大概都只記住了薇薇安乳房的形狀。」華年笑。

「也有可能是藝術愛好者。」

「身體藝術愛好者?」

「許多話我們兩個人說說就好,你莫要出去得罪人。」樂寶說。

華年點點頭。她對薇薇安的身體沒興趣,對她和喬治上任弗蘭克或者喬治本人的關係也沒有興趣,對誰與薇薇安過不去更加沒有興趣。華年只是和樂寶打賭,那個放出薇薇安緋聞號稱專門生產秘密的網站一定會倒閉。樂寶完全不信,她覺得這個網站一定能上市。畢竟那個時候這個網站熱火朝天,辦公室里交頭接耳的內容都是關於它的。

「這樣的網站,損陰德。」華年說。

「這個世上好多生意都損陰德。」樂寶說。

「損陰德的都長不了。」華年笑。

「許多都上了市。」樂寶笑。

「上了市也長不了。」華年認真說,「剛開始拿刀扎人的時候,說不定是有快感的,是有人圍觀拍手的,可等這把刀扎遍每個人身體的時候那就成血海了,成恐怖電影了。喜歡看恐怖電影的大有人在,卻沒有人會喜歡恐怖電影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不信。」樂寶說。

不管樂寶如何不信,一年以後,那個供人享用秘密的網站還是快速地衰敗了。只是那些流言造成的傷疤,卻早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吞掉了人群中本應有的溫暖和信任可能只發生在瞬間,癒合卻需要漫長的時間。至今辦公室里的人們想起,還是心有餘悸。

那天,大家都在擠兌薇薇安的時候,雖然華年覺得與她不相干,心裡卻還是有些同情她的。

「聽說九天最近內部有了變動,跟著弗蘭克過去的人都升了半級,工資最少又加了這個數。」說話的人誇張地伸出兩個手指,想必是兩千的意思。

九天是光翼的對頭公司之一,喬治之前的上司弗蘭克在原公司被光翼收購之前,就與九天談妥了協議,收購前就帶著市場部的半組人馬跳了槽。這個事情從華年三年多前入職到現在就一直是人們飯後的中心話題,對於那組離他們而去的人的工資的猜測,更是熱議中的熱議,即使光翼已經調整了兩次工資。只有華年這樣的後來者,是不說話的,畢竟她們是白白地享受了前輩們奮鬥留下的紅利,加工資這個事情對她們來說只有額外的歡喜。

「是啊,你說當初弗蘭克到底是什麼標準,怎麼就不把我帶過去?」有人突然轉過來對著薇薇安問。

薇薇安是連笑都笑不動了。弗蘭克走的時候,也沒有帶她過去。

蒙上了一層紙的關係,最經不住嘲笑,蒙上了這張紙的人,又哪裡會不懂嘲笑背後這肆無忌憚的底氣?是吃准了這張紙就是人皮,剝掉了就是赤裸裸的血肉。誰要給別人看自己的血肉?

以前這個時候,樂寶要是在,她便會找各種借口拉華年出去暫避鋒芒。如今樂寶已經去了其他地方,華年也不知道哪裡就多了張嘴巴,突然就說了一句:「今天的鯛魚不錯,大家快吃。」

「有些人也是夠了,連鯛魚這樣的東西都要搶著吃。」華年聽著一愣,說這話的居然是薇薇安。她還沒反應過來她是對著她說的,大家的眼睛已經齊刷刷盯住了她。

「我叫大家一起吃。」華年也不客氣,冷冷地回。

「厲害是厲害,要搭就搭到了個有房有車的。內部招聘又比誰都起勁。那一麻袋一麻袋的PPT不知道浪費公司多少油墨紙張。可惜啊,被選上的是樂寶。」薇薇安卻是不依不饒。

都說薇薇安對於成龍也有過些意思,以前華年是充耳不聞的。可現在華年立刻看了眼于成龍,居然在傻笑,真是火上澆油。華年眼刀子飛過去。要是于成龍不在,這薇薇安的為難她大約也是過得去的。可于成龍在,這為難就加了倍。那時她和于成龍在一起十個月零七天,他路過她身邊時,她都還會臉紅,哪裡可以讓他聽別人對她的嘲諷。

是不是該以牙還牙,當眾揭穿她和喬治弗蘭克的醜事?可若飛說,你和誰吵架,你和誰就是一國的。若飛還說能忍一時不能忍是為大丈夫。若飛的道理她可以懂的,可是懂道理是一回子事,做到又是另外一回子事。

「我倒是羨慕華年和成龍談的小戀愛。」就在華年決定反唇相譏和薇薇安血戰到底的時候,有人卻先說了話,是她去年帶的實習生。剛畢業就進了光翼,自認為天下最不凡的,與他說話時耳朵上也塞著耳機,又經常掛嘴邊說他在他們學校學生會多麼多麼能幹。只是來了三四個月,做出來的策劃卻沒一個通得過。華年手把手教,一個標點符號一個標點符號幫他改文案。他今年轉了正,還是自認天下最不凡的樣子,他們平時除了工作並沒有多說過幾句話。

「華年厲害也真是厲害,還特別認真,幫我複印資料都標好碼數,也就她讓人省心。」又有人接了話,是喬治的秘書,她天天嚷著太忙,總叉著腰說,這辦公室里沒個真男人,飲水機都要老娘自己換。她最喜歡指使新人幹活,可新人總有一天也會成老人,說一句不中聽的就三天不理人,誰又指使得動誰,只有華年剛進公司幫她列印複印修電腦整理檔案資料,到昨天還被她指派著去送了個文件。

「我們去年年終獎好像多發了三成。」這次說話的是與華年共事三年的同組同事。他老婆前年和他離了婚,他要了孩子過來,平時下班就趕回家,大餐小餐除了人請客的從來不去。華年一直聽人說他十分吝嗇小氣,又慣常喜歡巴結領導,不好相處。她第一沒錢請他吃飯,第二又不是領導,與他平時是沒有來往的。只有一次,去年的年會時,他喝大醉,和華年說過,他們小組能得個光翼集團優秀員工鑽石團隊獎,都虧了她。

「好了好了,開開心心出來喝酒的,別吵了。沒有華年做的那些PPT,我們這個辦公室也不會第一個配上人工智慧系統。」最後喬治說了話。喬治是從去年開始對著華年笑眯眯起來的,他一笑,本來被臉頰肉逼沒了的眼睛更是一絲也找不到。華年時常和樂寶取笑他,真真虧了,人肉不能論斤秤著賣。

這些人華年以前統統沒有那麼喜歡的。可沒想到這些日日與她漠然相處著人們挺待見她。就好像你被瘋狗追著跑,正要走投無路打算一拼的時候,突然跳出來一幫子壯漢,把狗打跑了。華年飛到了太平洋上空。

薇薇安夾起的一片鯛魚,半天沒放進嘴裡。終於,她把筷子一扔,伏在桌上,放聲大哭。

職場有職場的規矩,是不可以在同事面前這樣哭的,這樣的失態,是要乞求同情嗎?又不是幼兒園的小孩,哭一哭,人們便會圍著你,給你糖吃。華年愛哭,樂寶以前對華年耳提面命。

薇薇安平日里應該是比華年更明白這樣的道理的。她的一言一行無不是都市白領的楷模,說的話做的事穿的衣服開的車甚至連緋聞都是在這白領楷模的標準里。可如今這楷模卻丟了盔卸了甲,是比一般人更一發不可收拾的。薇薇安哭得一塌糊塗。

薇薇安越哭,華年越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突然又覺得是她們這群壯漢正在圍攻一隻可憐巴巴的小泰迪?哪裡有比眾矢之的更可憐的人?再想,薇薇安剛才其實也不過是慌不擇路,找她脫了個身而已。

刺蝟會不會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愛?只是每個人的生活都這麼累了,誰又有心思小心翼翼去軟化那一根根讓人疼痛的刺。樂寶以前還這麼說過的。

那天飯局結束,華年又說要先回趟公司。大家笑著說,快去快去。

喬治說:「記得關大燈。公司規定可不能隨便犯,被查到是要罰錢的。」

華年讀了公司創業至今的所有材料,唯獨沒讀公司規定。原來這件事又是要反過來看的,是她把人的好心當了驢肝肺。走時關的燈,是大家給她打的掩護,她卻以為人人把她當了靶子。喬治是個好上司,他懂得一個道理,有績效的地方就不能有太多鬥爭,何時點火,何時滅火。人情練達皆文章,喬治真是箇中好手。

華年這下才明白了光翼當初買下這家公司的原因,他們能把那些虛假的流量數據做得漂亮,做到同行第一名,他們也能做好任何事情,現在她們這個團隊做的策劃案選中率全集團第一。一個優秀的團隊,比任何資源都更有價值。德國即使戰敗后,每家每戶的陽台還是種滿鮮花,做錯事雖然不可原諒,悔悟后,卻照樣是條好漢。相反的,俄羅斯打了大大的勝戰,可俄羅斯壯漢們卻只知道灌了伏特加滿街找人挑架,即使有萬畝油田,也不過是坐吃等死。

華年想起戰略投資部,那個遙遠的戰略投資部。沒有她華年,肯定成不了氣候。

華年大笑。

笑了,全世界又冒出了水晶鞋,南瓜車又在不遠處等著她了。她又是那個杜華年了。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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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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