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累月輕王侯

一醉累月輕王侯

■一醉累月輕王侯

華年一直記得那晚,是美好的,是可以讓她長久思思念念的。百年好酒,佐以詩情,是再也沒有過的。

Miss周關於豬場的報告沒有給華年任何反饋,她看了眼華年做的報告,然後當她面移到了廢紙簍。

「有個項目,我覺得不錯。」華年說。

「你說。」

「離北漠不遠的瑤鄉,那裡不僅種植業發達,釀酒業也很發達,大宴酒的出廠地就在那裡。大宴酒這十數年一直是國酒里的領軍者。我前段時間收到大宴酒廠尋找新一輪融資的消息。我在北漠時,找了個時間,去這國酒廠繞了一圈。」

「報告有了?」「Miss周問。

「寫好了,」華年點頭,「發郵箱給你?」

Miss周點了點頭,「好在哪裡,壞在哪裡?」

好在市場通路、廣告營銷都做得好,大宴酒價格這幾年一路上漲,但仍然供不應求,惜售局面已經形成,另外,打假系統也做得非常健全。壞處是公司估值過高,產品很難突破下一個價格瓶頸,公司內部外部關係又很複雜,財務庫存都不透明。

「過兩天給你回復。」Miss周說。

華年點了點頭,正要出去。

「等等。」Miss周突然說。

華年站住,仔細聽Miss周還有什麼吩咐。

「做投資人有四大守則:第一,不要在任何場合討論項目,就算在洗手間也不行;第二,沒想清楚前,不要用公司郵箱發任何郵件,因為第二天就有可能刊登在華爾街日報上。第三,電話、郵件、簡訊統統要及時回復。這條聽著簡單,做起來最難。信任的第一步就是從這裡建立的。第四,不管和誰結婚,結婚前一定要簽婚前協議,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有一天你會多有錢。」

華年一時不明白Miss周什麼意思。

Miss周已經從位置上站起來,伸手與華年握了握:「歡迎你成為一名投資人。」

兩天後,華年坐在了去瑤鄉的飛機上。飛機起飛前,華年給樂寶發消息,頭等艙的空姐也並沒有比經濟艙的漂亮。樂寶回,別太累了,注意休息。華年無法休息。機艙里的高壓讓她難以入眠。她想起昨天晚上于成龍對她發的那場火。

這個月只看見你兩天呢。于成龍說。

就兩天你還捏著鼻子,壞蛋。華年說。

本來只是這樣的打情罵俏,不知道怎麼的,就變成了真正的吵架。

你變了。華年說。

你變了。于成龍說。

哪裡變了?這麼忙這麼累,你還要說我?華年委屈。

我對你哪裡不好?于成龍牛頭不對馬嘴。

我說了你對我不好嗎?你要真對我很好,怎麼會有這個想法?華年立刻反唇相譏。邏輯這塊領域,于成龍從來沒有贏過她。

于成龍說不出話了。那個時候,華年以為吵架不說話的那方就是輸了,沉默是示弱服軟。她心裡略略順了氣,也不和于成龍再吵,轉頭去看了電影。這段時間難得有靜下來看個電影的心思。

華年下了飛機,開了手機,第一條就是于成龍發來的消息,北方天氣冷,多加件衣服,別著涼。華年更加以為她贏了。她沒有消氣,所以決定不回他消息。那個時候的華年並不知道那時的她像只滑稽的鬥牛,眼前隨便揚起一塊虛榮的紅斗篷,便能激得她往前沖。每隻鬥牛最後都會遍體鱗傷,遍體鱗傷的時候,輸贏便成了傻子項上的寶石,成了最無用的裝飾。

瑤鄉與北漠雖然只隔兩小時車程,卻是夾在這些重污染區里的一塊凈土。剛下飛機,華年就覺得這仙氣騰騰的,滿目是綠樹,滿耳是鳥鳴。據司機說,這裡一直傳說是鳳凰棲息過的地方。那給人住著倒是可惜了,華年笑。

大宴酒廠的考察異常的順利。廠長廖了丁親自帶著華年參觀酒窖。他是位和藹的長者,鶴髮童顏,仙風道骨的。一直聽到他在商場上的傳說,如今見到本人,本人還如此盛情,華年實在有些受寵若驚。投資人這份工作,好處未免也太多了吧,華年想。

廖了丁的生平事迹人人皆知,他給國家做了一輩子的職業經理人,快退休前一年碰上改制的好時機,國家允許國酒廠私有化,廖了丁名正言順成了國酒廠董事長。那之後的十年時間裡,廖了丁大刀闊斧,改革企業制度,大批任用新人,國酒廠不僅擺脫了虧損的局面,盈利更是年年數倍數倍地翻。

一行人一邊走,廖了丁一邊從一隻只巨型酒缸里舀一勺勺的大宴酒請華年品嘗。他說,「這是十五年陳國酒,價值是新釀酒的十倍。那是三十年陳國酒,價值是這十五年陳的二十倍……」

「我這喝的分明是黃金。」華年開玩笑。心裡又想著自己不再喝酒的誓言,於是每次只拿舌尖微微舔了舔。

「那我帶你喝鑽石。」廖了丁笑著親自蹲下,在土裡挖了半天,挖出一罐帶著泥濘的小酒罈,「這是百年陳大宴酒,喝了這酒,就是神仙也要羨慕。」

他說著就要動手去開,旁邊陪同著的秘書們經理們已經慌忙去攔。

「廖總,前幾年這酒在拍賣市場上已經是天價。」

「拍賣公司這些年天天派人來,您都不給。」

「算我私人賬戶上,這麼小氣!」廖了丁轉頭做嚴肅狀對著他們說,「杜總可是決定我們這大宴酒未來一百年命運的人。」

不知道是喝了酒還是真被哄住了,華年竟然從腳到頭暖了上來。

只是有些奇怪,這參觀完接近晚飯時間了,廖了丁與眾人只是和華年打了聲招呼便告了別,竟是誰也沒提晚飯。華年為了方便,住在了大宴酒廠招待所,飯點一到,不免躊躇,這荒郊野外的哪去吃飯?

廖了丁的秘書小趙已經小碎步趕過來拉華年,「廖總說,今天他下廚,我們一起去他家蹭頓飯。」

說完,也不等華年說話,就拉著她往前走。走了沒幾步就到了,竟然是華年剛參觀過的員工宿舍,她怎麼也料不到廖了丁竟就住在這裡。華年隨著小趙秘書走進廖了丁的房子,房子不大,八十來平米,傢具倒是齊全的,只是款式卻是二十年前的,樣樣都泛著灰。而這灰,華年打眼一看是灰,近看才知道不是灰,是因為這些家什用得太舊起了毛,沙沙的看起來像層灰。而就這泛著灰的沙發上、茶几上、電視機柜上、地板角落裡還都滿滿堆著書,書大部分都已經翻爛,顯得房間更加陳舊。華年瞄了在顯眼處的幾本書的書名,一本是《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一本是羅伯特·西奧迪尼的《影響力》,還有一本是《蔣勛講紅樓夢》。

小趙秘書幫華年在沙發上理了個座位出來,對華年說,「我們來他家慣了,你別介意,都乾淨的,我天天來打掃的。」

華年連忙擺手:「不會不會。」

小趙秘書聽了一笑。華年紅了臉。

廖了丁已經在廚房裡喊:「小趙,你陪會杜總,我這裡還要一會兒。」

華年正要回廖了丁,突然不知哪鑽出三隻貓來,圍到華年腳邊。華年嚇了一跳,叫了出來。

小趙秘書笑著說:「別怕,這貓和他自己孩子似的。」

小趙秘書稱呼廖了丁連續用了兩個他,讓華年忍不住再次打量起她來。小趙秘書看著四十歲左右年紀,風韻很是迷人,雖不是艷壓群芳的姿容,卻有雨後新荷亭亭的脫俗,再加上,她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極其講究,處處是在老式大家閨秀規矩內的,真是這第一夫人都做得了,如今卻來做了廖了丁的秘書。她在廖了丁家很是怡然自得,也不起身去廚房幫忙,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華年說著話。說的都是和工作完完全全沒有關係的,倒是一起聊上了《紅樓夢》。

華年等了足足兩個小時,這菜才上了桌,四菜一湯,聞著就已經讓人食指大動。華年維持著風度先只夾了一小塊鮮筍,入口就忍不住稱讚起來。

廖了丁笑著說:「這是中了計了,我故意做慢點,讓你餓足了再吃,那就什麼都是美味了。」

華年笑出聲。不知是這飯菜香還是這笑聲,剛那三隻貓又繞了過來,這次圍在廖了丁腳下。廖了丁拿起他面前一盤魚放到腳下去,那三隻貓便低頭搶著去吃了。華年這才仔細看它們,各個胖嘟嘟的,憨態可掬,很是可愛。

廖了丁說:「養貓就得養胖了才好玩,貓就要胖。以前我本來養狗的,老了以後才喜歡起貓來,平時我經常要想點事,要清凈,這貓就趴我腳下不吵不鬧的,合適。」

華年想起這話,外公也是說過的這貓要養胖才好,忍不住又點頭稱讚。

廖了丁一邊說著話一邊起來拿出一罈子酒來。華年看罈子,原來就是早上那壇百年陳大宴酒。華年心裡明白這酒的價值,可是她半年工資,急得攔著不讓開。廖了丁卻已經一手掀開蓋子,拿著酒勺就往酒杯里舀。華年又打眼瞧小趙秘書,她卻是神色自若,已經拿起杯子喝了起來。

早上酒窖里發酵味太濃,現在華年才聞出這百年陳大宴酒的味道。剛一開壇,那濃香馥郁就已經沁向心扉,不喝也知道必定是擋不住的世間美味。華年十分為難,心裡又酒蟲直衝,卻還是說了:「發了誓,工作時間不飲酒,廖總,趙秘書,見諒啊。」

廖了丁沒有再勸,只是突然地就將這大宴酒往桌子上一鍋子雞里倒了小半瓶,笑著說:「剛才雞起鍋就覺得少了味佐料,這下齊了。」

華年想不到他會這樣,嚇了一跳。

小趙秘書已經說了話:「他就這樣的,你別理。這吃雞不是喝酒,你儘管放開吃。」

華年覺得再推脫就矯情了,於是瀟洒拿起筷子。果然,真是人間擋不住的美味。

廖了丁看著很是高興,開始和華年說起酒廠的歷史。

華年聽得正津津有味,廖了丁卻突然停了下來,嘆了口氣,牛頭不對馬嘴來了一句:「到了這把歲數,也不知道這樣瞎忙是為什麼。」

華年聽得心裡一酸,來大宴酒廠前就研究過了廖了丁的資料。他身上的那些傷痛往事,華年不忍去深想。她想說點什麼,抬頭卻正看到牆壁上有許多懸挂過相框的痕迹,痕迹深深淺淺,應該是不同年份掛上去的。華年便不說話了。

其實在看資料前,年華年就已經看到過這個新聞的,那時有好些天華年周圍的人見面聊天,就先互相要去問,那個兇手抓到了沒?只是華年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和那個女孩的父親這樣相對而坐,默默無言,一起為她傷心。

三年前,廖了丁的獨身女兒在日本留學。鄰居發現她時,她身上有五十一處傷痕。網上流傳的小文上說是活活被打死在家裡的。兇手後來落了網,是她交往一年多的男友,有長期虐打她的習慣。這個案子一出,當然全中國嘩然。富甲一方有什麼用?顯赫榮華又有什麼用?有人發出這樣的感慨,可更多的人卻在探究這樣富有美麗年輕的女孩,這樣一個天生贏家,為什麼能多次忍受家暴?是不是家庭教育出了問題?是不是從小沒有給她溫暖?是不是智力有殘缺?是不是身體有殘障?網路上類似的疑問鋪天蓋地,問問題的人超過了給受害者點蠟燭的人。這一切,眼前這個和善的白髮老者是如何挺過來的?又是什麼樣的毅力讓他還堅持在工作第一線?華年去看廖了丁。小趙秘書已經在開始勸廖了丁去休息。

廖了丁手一擺說,「我和杜總談得很投機,你這是要趕人哪?」

「那你可要答應,不要傷心,傷心最傷身。」小趙秘書對廖了丁說。

「不傷心。」廖了丁對小趙秘書說話的聲音很溫柔,「我就和杜總聊幾句,了解下年輕人的想法。杜總實在能幹,這麼年輕就坐了這麼重要的位置。」

同樣的話,錢中裕嘴裡出來,華年差點掀了桌子,廖了丁說,她卻只覺得是殷殷長者的關懷。華年老老實實將自己如何來上海工作,如何進入光翼,如何考入戰略投資部,一一和廖了丁說了。

廖了丁拍著手說:「不是一般人,不做一般事,早上和杜總見面,就預感到這百年陳今天是找到了配享用它的主人。」華年連忙謙讓。

廖了丁又對著小趙秘書說:「說起來,小初現在也是這個年紀了。」

廖了丁女兒的名字在華年腦子裡一閃而過,廖初心,她心裡又是一酸。

「小初看著呢,讓您啊少喝點酒。」小趙秘書說。

廖了丁只搖頭,端著杯子說,「這酒哪裡敢辜負?」

華年突然心境開闊了起來。

「一醉累月輕王侯。」華年笑著說。

「會須一飲三百杯。」廖了丁也笑了。

「月亮都被你們灌醉了。」小趙秘書跟著笑起來。

……

在以後的日子裡,華年一直記得那晚,是美好的,是可以讓她長久思思念念的。百年好酒,佐以詩情,是再也沒有過的。

華年臨睡前,看了眼手機,于成龍發了幾十條消息來。華年眼睛一閉,心裡盤算著明天再回。于成龍總在的,在那,做她內心深處的底氣。一夜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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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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