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港的晚風
■維多利亞港的晚風
原來,到哪都是這樣的,你動了我認為屬於我的東西,管你有意還是無心,我就要滅了你。
麗姐自從見過明月他們之後,便經常在華年面前提起來山姆來。次次總要說山姆這些年多麼多麼辛苦創業,現在多麼多麼厲害。麗姐說她當年在香港遇到山姆的時候只有十九歲。當時山姆是怎麼樣對她一見鍾情,怎麼樣帶著她一起到上海來創業,又是怎樣艱辛,她是怎麼樣陪他度過,現在他對她又是怎麼樣好。每次她說,華年都十分溫順地聽。麗姐又說要給華年介紹男朋友,說山姆認識很多朋友,都是怎樣怎樣的大佬。
華年笑著問,「有老婆沒?」
麗姐笑著說,「現在這個社會,有沒有老婆有什麼要緊?」
華年也笑了,說,「那就必須有很多錢,有比喬飛明有錢的嗎?」
「哪裡有那麼有錢的人?心不要這麼高呀。」麗姐說。
華年這下子沒有了一貫的哭笑不得,而是真想哭出來了。前段時間,若飛說要給華年相親。華年對若飛說:「快快快,是不是市長的兒子?」那之後,若飛再也沒提過相親這回事情。
華年和麗姐相處的這段時間,任何事情上都順著她,只有這次十分堅決地拒絕。麗姐的神情露出納罕之色:「你到底要什麼樣的男人?那個姓宋的那樣的?那可不行,看著不是好人。」
華年又頂了一句:「那怎麼才是好人?沈成港、韋建年那些算好人?」
這些都是這些日子對華年表示有過好感的男人,有時候她們聊天聊到他們,麗姐總勸華年挑一個定下來。華年呢,一邊嘻嘻哈哈和他們打情罵俏,一邊卻並不和他們有什麼正式來往。一段時間過去了,他們到最後也就灰了心。
麗姐大概猜到華年看不上他們這樣混日子的小青年,日日苦口婆心勸她,現世安穩就好,趕緊找個人定下來。她說話一著急的時候,總是會揮動她的手,她手裡一顆五克拉的鑽戒總是會適時閃閃發出光芒。華年把樂寶絕食一個星期,後來顏順昌送了她鑽戒的事情,告訴了麗姐。麗姐當即回去也絕食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後,麗姐手上就戴上了這顆鑽戒。
「嘖嘖,竟然為了那樣一個人。」麗姐還在說。
華年突然起了捉弄的心:「他總算是個正經人,收入也好,又有喬總那樣的朋友。」
麗姐諾諾:「只是他這樣的男人都很壞的,有幾個能像山姆對我一樣?」
華年笑笑:「總比混日子的好,他又是單身,也算可以穩定。」
麗姐說:「這個人看著就不老實,必定是有很多女人才不肯結婚的。」
華年這下子實在無力再辯駁。鬼知道宋星河有幾個女人,老實不老實。再說,老實的又怎麼樣?于成龍最老實。
華年第一次親眼看見人打人,是在和麗姐這段對話的幾天後。
那天,麗姐打電話說:「剛回來就收到個喪氣的消息,我正讓人在隔壁教訓她呢,這小視頻剛發來。」
華年盯著手機里的那個小視頻。雖然只是個模糊的影子,她還是認得出正是那天明月包間里的值班經理。華年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大家都稱呼她「三公主」。至於名字怎麼個由來,華年倒是不清楚。
自從那天三公主扶著麗姐走出明月包廂后,麗姐便對三公主格外親熱,一直誇她會做人做事。三公主也的確在昌平會混得開,各路人馬都能照顧得妥妥帖帖的。又長得一雙好眼睛,看著你的時候,總覺得殷殷切切的。平日里穿著也是素雅,女人也不討厭她。麗姐和三公主走近了之後,倒是沒像以前那樣三天兩頭找華年了。華年下了個新遊戲也是心熱,一心想著升級,也就沒怎麼去找麗姐。
正經出事的那段時間,麗姐正熱頭在股票上,經常和那個股票經理來往。三公主跟著麗姐一起,和那股票經紀一來二去,便好上了。這是麗姐告訴華年的原話。「好上了」這三個字,麗姐是反覆推敲后,才得出的結果。比如三公主下了班,還到股票經紀的包間一起喝酒啦,再比如三公主去外地旅遊,股票經紀也跟著去了外地旅遊啦。雖然是風影的事情,但是被麗姐串了起來,說得連華年都有三分相信了。好死不死那些天股市正好大跌,不過一個月之間,那個股票經紀就把麗姐之前賺的連著本金虧了個精光。這樣上下一算,竟然還賠進去了一千萬。山姆知道麗姐虧了這麼多錢后,說了她幾句。麗姐和華年打電話說,她受不了人說一句的,她要立刻離家出走。華年好說歹說勸住了。過了一會兒,麗姐又來電話說,她打了山姆一巴掌,這下子是非要離家出走不可了。華年那天倒是在家,想想真打起來,山姆畢竟是男人,她怕麗姐會吃虧,就趕緊讓她先過來家裡。可華年等到天亮,她還是沒來。到了第二天麗姐也沒個聲音。她的事情她不說,華年向來不問。麗姐是能把一個人的心猜出十個人的心來。
和山姆吵架後過了幾天,她們才再約了出來喝酒,華年看到她眼角有微微瘀青,她笑著說前幾天去打了水光針。
麗姐咬牙說:「就是那個三公主,什麼三公主,肯定是有什麼狐狸精附體,迷住了我的股票經紀人,故意害得我輸錢。」故意這兩個字,麗姐是經常說的。也是,邏輯反正是書本上教的,沒讀過書,不要邏輯也沒有關係。
華年看她恨得有些發了狠,一直說著要教訓三公主,華年旁敲側擊勸過幾次后,慢慢地也就忘了。
那段小視頻麗姐發給華年的時候,華年正昏昏快睡著,看到麗姐的消息,不忍心不點開。消息發來的就是那段小視頻。昏昏暗暗裡,三公主被一群男人圍著,在被狠狠刮巴掌。三公主支撐不住,摔倒在了地上。那群施暴的男人里有人抬起腳,將她踩在腳底,踩了一會兒,又把她踢給其他人,然後就開始踢過來,踢過去,像是在踢一個物件。
這是華年第一次看到男人打女人。十七歲時候,她看過打架,然而人打人和打架是不同的。她也看過於茉莉被打,然而女人打女人和男人打女人又是不一樣的。男人抬手的那一刻,三公主真就是化成一汪水。柔的,弱的,沒有一絲防抗力的,可以隨便蹂躪的。華年發了怵,手腳都發了軟,頭皮更是一陣陣麻上來。
「早就想打她了!天天發消息跟我求饒,我就沒理她。她還想找大興保護,這幾天,天天找大興,大興哥長大興哥短的,既然這樣,我就讓大興去打她。」麗姐說。
大興是昌平會的保安頭子。視頻裡帶頭打三公主巴掌的,就是他。
一切都很荒誕。這個虛妄的世界,和她到底是什麼關係?Miss周,樂寶,小喵,於茉莉,宋星河,張天娜,于成龍,未然,洪思晴,廖了丁,喬飛明,顏順昌,沈妙音,錢中裕,麗姐……這些人和她到底又是什麼關係?
華年茫茫然,不知道了去向。
「還要打,沒看到血。你說是不是?大興是不是護著她,故意沒打出血來?」麗姐問。
華年不說話。
「沒出血,沒出血……」麗姐喃喃重複著這幾個詞。
華年彷彿看到電話那頭麗姐因為酒精紅漲了起來的眼睛。許久沒在華年心裡出現的那一雙雙猩紅的吃人的眼睛,突然又都睜開了。華年恐懼地縮起了身體,這便是人心么?
華年的身體冷了下來。她的腦子也冷了下來。她現在唯一想到的就是阻止即將要發生的悲劇。三公主的悲劇,麗姐的悲劇,那群男人的悲劇,和她自己的悲劇。小時候她沒有能力阻止的悲劇,現在她有了。她必須這麼做。
華年終於說話了,她的語氣緩和而又溫柔:「麗姐,打得好呢。你看,都打得站不起來了,大興怎麼會是護著?」
「你說這是真打假打?怎麼牙齒沒出血?」麗姐只是這樣又問。
「這麼狠,怎麼會沒有血?」華年說完,頓了頓,欲言又止,「其實打也就打了,就怕……」
「怕什麼?」麗姐問。
「就怕他們控制不住,你看他們男人,萬一鬧出個強姦什麼的,到時候禍事惹到你頭上,為了這樣的人就真不值了。」華年說。
「說有人要強姦她?誰信啊?這樣一個女人,人人都睡得的。她張開雙腿,天天隨便人睡的。」麗姐聲音發了尖。
華年快沒有力氣了。她強撐起最後的精神說:「這些哪裡說得清?我們過幾天還要去陽澄湖吃大閘蟹呢,可別到時候出了事去不了。」
「你看她,還握著拳頭,你說她是不是不服氣……是不是有很多人對我不服氣?」
華年突然明白了過來。麗姐原來也在提醒她。就在不久前,她們一起認識了一個剛演了熱播劇看著就要紅起來的男演員。麗姐一直慫恿華年約著她來昌平會吃飯。華年也就約了。可飯才吃到一半,卻突然來了幾個人,匆匆把那個男演員接走。昌平會的保安有人偷偷和她說,是麗姐的車子接走的。過了幾天,大家出來喝酒。麗姐喝醉,扯著華年說,你們都嫉妒我,都怕我搶了風頭,處處防著我,沒有人能搶走我的東西,不信就來試試。華年那時不知道什麼事情鬧得她這樣。現在前後串起來,她算是全明白了。她又陸續想起她的一些醉話,似乎有次這個男演員和她們一起玩,和麗姐說了一晚上的話。麗姐淚眼婆娑地和華年說過,他還真是懂我的。麗姐還和她說過的,澳龍她早吃膩了,龍蝦小點肉細膩。
這個男演員原來是另外一種形式的那個股票經紀。華年總以為麗姐的許多話只是醉話。她一直想著原因大約是山姆再對她好,畢竟她這鮮艷艷的青春還是活埋在了鬆弛褶皺的老人皮膚里。所以每次對她,華年總是百般地哄,百般地說自己不好,最後也就太太平平了。
原來,那太太平平只是華年認為的太太平平。原來,她認為的忍讓,在別人眼裡成了討饒。原來,到哪都是這樣的,你動了我認為屬於我的東西,管你有意還是無心,我就要滅了你。如果她是那個值班經理,一窮二白,仰著她的鼻息……華年不得不去想。
那天,華年等到那群人放了三公主的消息后,就把自己灌了個爛醉。
那之後,華年再也沒有去見過麗姐。
麗姐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關宇麗。她十四歲就輟了學,在家裡幫著幹活。十八歲那年,她聽人說起香港。十九歲她去了香港。
十九歲的關宇麗,一雙明眸,一頭長發,那樣的風姿,站在香港維多利亞港的晚風裡,那個時候的她,又何嘗想過會和這個骯髒的世界有什麼關係?
十九歲的關宇麗又怎麼會想到,以後會遇到一個大她二十歲的香港男人,然後她會愛上他。
十九歲的關宇麗也不會想到,那個男人最後背棄了與她結婚的誓言,因為他原來已經有了妻子孩子。
十九歲的關宇麗更加不會想到,她為這個男人割腕三次,哪怕為他生下了一個孩子,最終卻還只是他見不得光的情人。
人人一口一聲「老闆娘」是假的,叫一聲,傷一分。她清楚。她裝聽不見。她裝與世界隔絕。他有真正的妻子。他真正的妻子端坐在香港的老宅子里,每個春節他都要回去過,因為那是正日子。他真正的妻子填寫在他的配偶欄里,每個文件都需要她的簽字,因為那是人生大事。他真正的妻子和他做好了相偎依的雕塑立在墳頭,生亦同襟,死亦同穴,因為那是永遠的事。
華年想起,麗姐給她看過很多很多山姆寫給她的情書,每個字都是真的,可是就是沒有一張結婚照。華年想起小時候看過的若飛和陳老闆的結婚照,那是一張老舊的過了時的相館里拍的昏黃照片,兩個都只穿著軍裝,只有胸口別著的紅花跳躍著喜氣。若飛和陳老闆隨手扔在抽屜里,越發發潮發霉。
心酸吐出來是淚,風一吹就沒了,咽下去卻是心上的一片鐵甲,一片片壘起來,壘成一座堅不可摧的城堡。樂寶以前在信里這麼說。那時候她們都還小。
華年沉了下去。
她已經沉淪到底了吧,華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