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
■離別
生和死是天下最大的一場別離。
華年和喬飛明偶然相遇在一個葬禮上。
新基金緊鑼密鼓籌劃中。名字是華年取的。華年說,首先要喜氣。她向來不喜歡毛澤東的詩,只有一句「萬木霜天紅爛漫」,她卻是默念了背在心裡。萬木那該是多少柴火,堆在一起,燒燒該多旺。
那場葬禮對華年來說是很意外的事情。那天,她正在敲報銷單的章,突然就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一個叫茱莉亞的女孩打來的。茱莉亞是華年在女神酒吧認識的女孩子之一,不算親厚,半夜接到她的電話,華年很是吃驚。
茱莉亞並不是女神的常客,酒量很差,喝醉了總抱著人說前男友。華年當時聽她的故事奇特,對她倒是留過心的。
怎麼有這樣實心眼的姑娘?竟然只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就愛上了。她說朋友們早就都勸她分了吧,都說是個騙子,別到時候財色兩空。茱莉亞說,怎麼會!他都向我求婚兩次了,車子還是開的瑪莎拉蒂。結果真是個騙子。處了幾個月,問她借了幾次錢,茱莉亞不肯,那個男人就消失了。她到處找他,還是只有那個名字和電話號碼,做什麼家住哪裡統統沒有一點頭緒。連最早介紹他們認識的那個人,都說他只是玩的時候臨時不知道誰叫來湊數的。茱莉亞還不死心,又兜兜轉轉好幾個星期打聽了好幾圈,最後朋友圈也沒有一個知道他底細的人。茱莉亞這才徹底傷了心。
早就疑心的。他卻又天天和我說對我是認真的,是奔著結婚去的。每次來接我開的也是瑪莎拉蒂,就想著總不至於如此。茱莉亞見人就反覆這樣說,見陌生人也說。
當年看著她,華年就像在照鏡子一樣,鏡子那頭卻是比她更支離破碎的,所以好幾次幫她擋掉了一些實在不入流的人。
或許是當年聽多了茱莉亞的傾訴,華年一接起電話,竟然就聽出了她的聲音。
「華年,是你嗎?」
「是我……」
「你現在可以出來陪我一會兒嗎?」電話那頭的聲音焦急得很。
「我最近睡得早……」
「求你了,一個上個星期還和我在一起的人,突然死了……」
見到茱莉亞的時候,她已經哭好了。華年給她鋪好被子,倒了一杯熱水。
茱莉亞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華年請她到院子里來曬太陽。茱莉亞告訴華年她的中文名字叫木悠然。華年為這個名字好好打量了她幾下。
「也不知道該和誰說?和誰說都不會懂的。」木悠然說。
華年懂。真有知心的朋友,失戀的時候又何至於天天泡在酒吧。
木悠然對著太陽,流了一會兒眼淚,才開始和華年絮絮說起她的事。
說起來也不過是上個月,她在和朋友吃飯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子,是個愛情小說作家,筆名叫羽夢。木悠然說她不讀其他書,只愛讀愛情小說,只是還從未讀到過羽夢的小說,之前也沒有聽過她的名字。因為和羽夢有共同喜歡的電影,所以她與她十分聊得來。羽夢請她去參加一個聚會,在那個聚會上,木悠然認識了寧方瞳。
寧方瞳是那種看著就十分爽朗的男人,聲音很鏗鏘,喜歡用短句子說話,雖然也喜歡說粗段子,卻都是恰到好處的,可以讓女孩子羞紅臉掩面而笑,又不至於會起雞皮疙瘩。他們認識那一天,寧方瞳就一直對著木悠然說笑話。他說一句,木悠然就笑一次。那之後,木悠然與寧方瞳又見了兩次面。那兩次面后,他就一點點在她心底沉下去了。
木悠然說,真的不容易,上段戀愛后,這輩子,她以為她不會再喜歡任何人。
他們的第三次見面是在上周六晚,八天前。木悠然正在吃晚飯,接到了寧方瞳的電話,是約她共進晚餐的。寧方瞳挑了一家法式餐廳,卻不是外灘那些張揚著的,而是藏在一個弄堂角落裡,自成一派的高傲。木悠然看得出寧方瞳十分講究。前菜還未吃完,木悠然就已經覺得與寧方瞳的這頓晚飯是她與男孩子最愉快的一次約會。他實在是有趣,上下五千年說得,野聞八卦也說得,看得出是極好的人家出來的,竟又一點架子也不端。
「寧方瞳提出要和我玩古詩接龍遊戲。這真的是瘋了,現在哪裡還有人要玩這個?可在寧方瞳這,卻什麼都可以。我一直輸,於是就聽他朗朗背詩。」木悠然眼角落下淚,「我問他,怎麼有人這樣聰明?竟然什麼都考不倒的?寧方瞳說羽夢才是厲害,我總輸她。」
那是木悠然那晚記不清第幾次,寧方瞳提起羽夢。於是她便試探問他你怎麼和羽夢做的朋友?寧方瞳一派坦然和她說羽夢是自家人,你以後做了我媳婦,可要和她好好處。木悠然臉紅了,把臉埋在袖子里。寧方瞳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了。最後還是寧方瞳送她回的家,約好了過兩日再見。
可是兩天過去了,木悠然盼著寧方瞳的消息,消息沒有來,又三天五天過去了,木悠然盼著寧方瞳的消息,消息還是沒有來。寧方瞳居然就這樣杳無音訊了,木悠然心裡漸漸堆起了些恨意。美好終究是假名牌的精美包裝,他也不過是個淺薄的人。
她是今天才與羽夢碰的面。羽夢突然給她打電話,問她在哪裡。她便說了地址,心中暗暗吶喊羽夢的唐突。和羽夢一起來的有三個男人。她雖然沒見過,一眼便能分辨出誰是誰。
寧方瞳形容一個人,總是一兩句便能把一個人說盡了,她這才想起,寧方瞳並不是只說羽夢,而是把他的各個好友都掛在嘴邊。
「你著意了羽夢,自然只記得羽夢。」華年說。
她猜著這句話可以讓木悠然放鬆下,沒想到木悠然卻號啕大哭。她喊著說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那天分開后,寧方瞳便死去了。醫生給不出任何答案,只說是猝死。她說羽夢他們幾個人已經幾夜沒睡,一直在尋找最後和寧方瞳在一起的人。
「為什麼要找?」華年問出口就後悔了,這真是個傻問題。
「羽夢說,只是想找。」木悠然回答。
「是羽夢想到的我。她說寧方瞳的眼神一直飄在我身上,她這幾天亂了分寸,到現在才想起來應該就是我。」木悠然說。
華年拍拍她的肩膀。
「他們一直同我道歉,說是不該讓我背負這樣重的負擔。」木悠然說。
華年突然就對這樣一群人產生了濃重的興趣。這到底是一群怎樣的人?最親的人生死在眼前,卻先要安慰其他人。
「其實前幾天我已經聽同事說,最近網上都在傳,有個不過三十齣頭的男人突然猝死,幾個專家查了半天都查不到原因。可當時我怎麼會想到這種網上傳的事情竟然會發生在我身邊!」木悠然嘆氣。
華年只能給她加熱水,「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你說,我該不該去參加他的葬禮?」木悠然茫茫然問華年。
「葬禮並不要緊的,去不去隨心。」華年說。
「我不敢去。」木悠然說。
「那就不要去。」華年說。
木悠然卻突然抓著華年說,「你幫我去好不好,幫我給他送束花。」
華年一點也不猶豫地回答,「好。」
華年就是在這個葬禮上遇到喬飛明的。他旁邊站著一個女孩。
華年第一眼倒是先看到了站在他身邊的那個女孩,並不是多麼光芒四射的,不如明月,只是身上自然的一股瀟洒風儀,望之忘俗。
華年又去看喬飛明。這是華年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喬飛明,心裡眼裡只有一個人,一眼便被人看得清清楚楚在愛情里的喬飛明。他十分賣力,在現場當著苦力,跑著去掛花圈收奠儀,看著像是這家人的女婿。
喬飛明看到華年,也是很吃驚,問她怎麼在這。華年便和他說了原因。喬飛明聽完匆匆走了,過了一會兒帶了剛才他身邊那個女孩來見華年。華年聽喬飛明說才知道這個女孩就是羽夢。華年看她雖然十分客氣,卻是勉強的。她顯然已經沒有了力氣,顯然是哭得太多。華年納悶,剛才到現在,她一直沒有聽到過哭聲。華年這才仔細看了下四周,親屬朋友們竟也都只是默默流淚。突然心裡一陣刺痛就鑽了上來,這靜默竟比呼天搶地要哀慟百倍。
羽夢對著喬飛明說:「老喬,這是重要的客人,你幫我招呼。」
華年還是第一次看人這麼自然地使喚喬飛明,她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來。喬飛明卻絲毫不以為意。
羽夢說完,便說失陪走開了。
喬飛明抬了下腳,又站住和華年說:「今天太忙,招呼不周。」
這是葬禮,還提做客?華年連忙擺手說,「你去忙,你去忙。」
喬飛明卻又不走了,指指遠處一位老者對華年說:「那是寧方瞳的父親。」
華年順著他手的方向看過去,看到靈柩前站著一個已經滿頭銀髮的黑衣老人,他正對著上前與他問候的人筆挺挺地深深一鞠躬。
「寧方瞳的父親一生都很艱難,因為家裡出的都是大學者,他自己又有大學問,所以年輕的時候坐了牢,那個年代吃的苦,我們是想不到的。他和我們說過他也把像章別進胸口的血肉里過。方老先生被放出來后,四十五歲才結婚。三年了,妻子還不能懷孕。他們夫妻倆就天天早上六點去排隊看中醫,又是三年,才有了寧方瞳。」喬飛明說。
「真不容易。」華年嘆息。
「門口的輓聯都是他父親一個人寫的。」喬飛明說。
華年想起剛才在禮堂門口看到的那些在風中漫天飛舞的輓聯。她停住腳步看了許久,每張書法當然都是極好的,各個大家的手筆,百家流派齊集一堂,沒想到竟出自一人之手。那位蒼蒼白髮的黑衣老人握著毛筆時的手該是怎樣的戰慄!
生和死是天下最大的一場別離。未親歷死者,或許無畏無感。但一旦死亡在至親之人身上發生,只要一次,就會明白,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大的悲痛。悲痛過的人才能明白悲痛著的人的悲痛。華年想起遙遙千萬裡外的陳老闆。
「寧方瞳是羽夢最好的朋友。」喬飛明說。
「那你呢?」華年問。
「我是她第二要好的朋友。」喬飛明停了一下說,「寧方瞳前年開始創業,這段時間稍許有些起色,招了十幾個人,估摸著今年能做出個一兩千萬的營收。羽夢很為他高興,到哪都說他如何如何努力如何如何成功了。」
這番話喬飛明說出來是最好笑的,只是華年此刻笑不出來。
「他們認識很久了,還有幾個其他的好朋友,一個鐵圈子,互相都很要好。羽夢雖然和我也是要好的,我卻不在這個圈子裡。我和羽夢半個月前和寧方瞳一起過的端午節。寧方瞳來晚了,羽夢說他每次過節都要在家給父母做飯。我和羽夢快吃完的時候,寧方瞳才說他快到了。那天你那個朋友也在,寧方瞳說是剛認識的不錯的朋友。沒想到,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大約連喬飛明也是很少看到死亡的,竟然鄭重地對華年殷殷述說起來。華年最不懂安慰人,這時就又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是不是要說些人死不能復生,人有旦夕禍福之類的?還是平常些語氣,說些可惜了,這樣的大好青年,前途是看著來的之類的?可話到嘴邊,又想到陳老闆。誰又能替誰傷心?世界上最沒意思的就是旁人的話。還好這時,有人來找喬飛明,說是鮮花需要統計下數量。他匆匆走了。
葬禮結束,華年給木悠然打了電話。告訴她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