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秘身影
第六章
移花接木
一
正月一過,萬安宮便迎來工部營繕司的匠人,太後下懿旨要重新修繕萬安宮,為今春的秀女甄選備用。以前這裡住著先皇數名嬪妃,這些女人或病死或為先皇殉葬,有子女者則隨遷往封地,此宮日久凋敝,整個園子一片衰草連天。
修繕后,除去了荒草,理通了水池,門窗樓台都用新漆油了一遍。幾個女官查驗后便向太后回話,只等日子一到,就可開門迎接秀女入住。這些女子要在這裡學習宮廷禮儀和《女誡》,月余后甄選出五十名優異者冊立,其餘填充到各宮,藉此遣送一些年老患疾的宮女。
萬安宮地處紫禁城西南一隅,遠離三大殿,原本是個被人遺忘的地方,如今入住了眾多秀女,昔日的垂垂暮色,方展了新顏,更是應了當下的春景。
此時已用過早膳,秀女們排了兩隊依次向蕙蘭殿走來。秀女們穿著統一的宮廷服飾,上身為月白色襦衣,下身為淡青色百褶裙,色澤清雅靚麗。迎著朝陽,秀女們款款而來,微風下一個個裙裾迎風飄揚,宛如一朵朵盛開的百合花。
只是隊伍里鴉雀無聲,這些來自民間或是官宦之家的女子,一個個斂聲靜氣,目視前方,不敢有絲毫的逾越。自進入紫禁城,在經過了三輪的採選后,她們身上鮮活的個性已被面前的帝王之氣所吞噬,唯一學到的自保之法就是順從。
負責監管秀女學習的尚儀局女官楊嬤嬤早早便佇立在殿前,她有四十齣頭,面容圓潤,如不是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倒也稱得上美人一個,此時她緊繃著面孔,兩道法令紋更深了,顯出十二分的威嚴。
她目視著秀女的隊伍,只見尚儀女官陳嬤嬤飛快地從秀女隊伍旁邊慌裡慌張跑過來。陳嬤嬤比楊嬤嬤小三歲,卻胖出不少,她輕提裙角,微胖的身軀氣喘吁吁,額角上冷汗涔涔。
「陳嬤嬤,何事驚慌至此?」楊嬤嬤皺起眉,不滿地瞥著台階下的陳嬤嬤。平時她就十分瞧不上她,她行事沒有主張,慌張又膽小,豆大的事在她眼裡都能變成天大的事。
「楊嬤嬤,楊嬤嬤呀……」陳嬤嬤慌張地跑上台階,最後一級險些絆倒,身體前傾,被楊嬤嬤一把抓住衣領才穩住,「有件事呀,向你回稟,這看如何是好呀?」
「何事?」楊嬤嬤不滿地瞥了她一眼。
「剛才在膳房,聽幾個秀女背後說,不識一字,《女誡》根本看不懂。」
「哦,」楊嬤嬤鼻孔里哼了一聲,「我當是何事,我有的是法子讓她們記住。」
「啊!」陳嬤嬤瞪大眼睛,眼神里的驚喜一晃而過,又開始抱怨起來,「內監和穩婆是怎麼採選的?你倒是看看這些個姑娘呦,麻臉的、天足的,還有一人臉上有顆大痦子,連我看著都噁心,這能讓皇上看嗎?」
「你這話要是讓高公公聽見了,小心你的位置不保。」楊嬤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立刻讓陳嬤嬤收斂起來,俯首帖耳點頭稱是。「內監和穩婆也不容易,要從各地選送的上千名女子中甄選出這些人,也是煞費苦心,想想看,誰也不敢得罪,好在還要在這些人中選出五十名,總要選出些入眼的。」
「那要是再入不了眼呢?」陳嬤嬤說到一半被楊嬤嬤的眼神止住。
「過三年,再選唄。」楊嬤嬤拍拍陳嬤嬤的手背,「這樣咱們才有事干不是?」
陳嬤嬤重重地點頭,她被楊嬤嬤的睿智折服,又問道:「太后令咱們督查,咱們是嚴呢還是……」
「廢話,當然是嚴了。」楊嬤嬤答得很果斷。
「可那些不識字的……」陳嬤嬤有些憂心。
「重罰之下,都會賣命。」楊嬤嬤道。
此時,在兩位嬤嬤相談之間,秀女的隊伍起了波動。一名女子突然從左邊隊伍閃身插進左邊靠後的隊伍,兩支隊列瞬間混亂,片刻后稍事調整,就像水面被激起一個漣漪,又恢復了平靜,兩支隊列繼續前行。
「綠竹。」那名女子插到隊列中,一臉驚喜地看著身後的女子。綠竹也認出她:「菱歌。」綠竹掩飾不住興奮,這兩天她都在努力尋找她們,無奈一入宮,管制森嚴,簡直動彈不得。「你可看見拂衣和秋月嗎?」綠竹問道。
「沒有。」菱歌一邊走一邊小聲說道,「嚇死我了,我還以為就我自己採選上呢。」
「美得你。」綠竹道,「別忘了我如今叫蘇慧。」
「知道,」菱歌小心地環視四周,「要是拂衣和秋月沒有選上,就剩咱倆咋辦?」
「現在如何能下結論?這麼多人,或許她倆也在找咱們呢?」綠竹小聲說著,看見兩個嬤嬤回過頭來,急忙道,「不說了,用膳時,你跟著我。」
楊嬤嬤和陳嬤嬤看見一名小太監匆匆從步道走過來,兩人認出是高昌波身邊的小太監小通子。
「回稟兩位嬤嬤,」小通子上前行禮,「高公公著小通子來傳話,太後有口諭,秀女誦讀《女誡》勢必要一字不差,高公公一個時辰後來蕙蘭殿面見兩位嬤嬤。」
陳嬤嬤有些慌張地看著楊嬤嬤,楊嬤嬤淡定地一笑,胸有成竹道:「小通子,回你家公公,說楊嬤嬤和陳嬤嬤在蕙蘭殿恭候。」
小通子答應一聲,躬身退下去。
秀女們依次走進大殿,殿中一排排案幾,幾下是一個圓形布墩,裡面塞著乾草,坐上去既軟和又硬實。秀女們一排排坐好,有的已經開始翻看案几上的冊子。
在大殿中間第三排,拂衣和秋月的小几挨著,秋月一坐定就前後左右瞅了一遍,滿大殿的人看得她有些眼花。她一旁的拂衣低頭看著案幾,小聲問道:「秋月,你看半天了,倒是找到沒有呀?」
「哎呀,別催我。」秋月揉了下眼睛,在狐地時數她眼力最好,多高的老鷹她都能看見,總是自詡千里眼,怎奈這大殿中女子全穿一樣的服飾,梳著同樣的髮式,胖瘦高矮也相當,她不耐煩地小聲嘟囔著,「也許,綠竹和菱歌壓根就沒有選上。」
「不可能吧?綠竹嘛,是丑點,那菱歌呢?她可是咱狐地第一美人呢。」拂衣小聲說道。
「這可是在宮裡,誰知道那些變態老太監和下作老宮女怎麼選的,我真是鬧不懂,這個大明的天子,自個兒的媳婦偏要別人選看,要是在咱們檀谷——」
拂衣急忙打斷秋月的話,向她遞著眼色,壓低聲音道:「別扯了,說點有用的,若是找不到她們,怎麼辦?」
「咱干咱的唄。」秋月雙眸一閃,望著拂衣,「早膳時,我讓你看的那個女子,她說叫明箏。」
「她?」拂衣急忙搖頭,「一臉麻子,怎麼可能?」
「但看上去,很是清秀。」
「君王沒有說一臉麻子呀。」
「可是她識字,《女誡》上的字,她都認得。」
拂衣看著秋月,兩人交換了個眼色,拂衣道:「翠微姑姑讓咱們見機行事,那就見機行事。」
秋月點點頭:「算她一個。」
拂衣沒聽明白,她望了秋月幾眼,見她不說話,就催促道:「你倒是說清楚呀,怎麼就算她一個?」
「笨死了。」秋月低下頭,做了個手勢。
拂衣還是看不明白,秋月急了,道:「保險起見,多找幾個。」
拂衣瞪大眼睛,過了片刻,方明白過來,因為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便點了點頭。拂衣把這個問題剛扔到腦後,另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擺到面前,她側身問道:「秋月,你拿著書冊,可識得上面的字嗎?」
「這些漢人支支叉叉的字,誰會識得?我翻著不過裝裝樣子罷了,你看我的樣子是不是很像一個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
「呸!」拂衣一咧嘴,「小心嬤嬤盯上你,就慘了。」
拂衣的話音未落,楊嬤嬤已悄無聲息地走到秋月面前。她盯著這名秀女,聲音尖利地說道:「報上姓名。」
「秋……月……」秋月心裡一陣忐忑。
「把《女誡》卑微第一背誦一遍。」楊嬤嬤說著,眼睛上翻瞥了她一眼,她早就注意到她,論相貌此女子確實可拔得頭籌,但別人都在低頭誦讀之時,她卻在同人小聲說話,著實沒把她這個嬤嬤放在眼裡,不讓她吃點苦頭,怕是降不住她。
秋月有些傻了,整本冊子她只認得幾個字,更別說背誦了,心裡正埋怨著這皇帝老兒選妃子,一不考媚術,二不考歌舞,考什麼背書呀,一陣胡思亂想,楊嬤嬤的話又一次在耳邊炸響:「把《女誡》卑微第一背誦一遍。」
「回嬤嬤,小女看得甚入迷,感動涕零,只是還沒有來得及背下來。」秋月柔聲柔氣地說道。
與秋月隔著四排,靠左邊牆壁邊,綠竹正又驚又喜地注視著前面。綠竹和菱歌幾乎同時聽見秋月的聲音,兩人興奮地交換了個眼色,綠竹有些擔憂:「壞了,秋月不識字,保不齊嬤嬤要罰她。」
楊嬤嬤一步走到秋月身邊,大喊一聲:「出來。」
秋月嚇一跳,急忙哀求道:「求嬤嬤再給我一些時間。」
楊嬤嬤舉起手裡戒尺,準備殺雞儆猴,突然從一旁殺出個陳嬤嬤,陳嬤嬤一把奪過她手中戒尺,道:「姐姐糊塗了,懲戒秀女怎可用這個。」說著,陳嬤嬤附在她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楊嬤嬤嘿嘿冷笑了幾聲,點點頭:「好,就罰『板著』。」楊嬤嬤話音剛落,幾個宮女便圍住秋月,拉著秋月走出大殿。眾秀女初入宮門,哪裡知道什麼叫「板著」?眾秀女向外看去,這一看無不心驚膽寒,個個面如土色。
只見宮女拉著秋月站在殿外石板地上,宮女命秋月面向北方站定,彎腰伸出雙臂,命她雙手扳住雙腳。一個宮女負責看住她雙腿不得彎曲,一彎就打。秋月雖說以歌舞見長,身體柔軟,但是,時間一長,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掉下來,不一會兒便頭暈眼花,渾身打戰。
「嬤嬤,你這樣體罰秀女,誰還有心情背誦,嚇都給嚇死了,若是太後過來,過問大家的功課,於你面上也無光呀。」
突然,大殿上一個清脆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楊嬤嬤循著聲音回過頭,大聲問道:「誰?站起來回話。」
說話的秀女正是明箏。她從窗下站起身,她本不想引起嬤嬤的注意,只是剛才這一幕她實在看不下去,這種惡毒的體罰也只有宮廷里才有,表皮毫髮無損,卻可使人經脈俱傷。
楊嬤嬤好奇地走過來,說道:「報上姓名。」
「香兒。」明箏不想讓嬤嬤記住自己的名字,隨口說了自己的乳名,知道她一時半刻也無法核查。
「你能背誦嗎?」楊嬤嬤問道。
「嗯……」明箏略一猶豫,乾脆說道,「不能。」
「你,也給我出來。」楊嬤嬤氣急敗壞地叫道,「還給她求情,你自己都難保。」
陳嬤嬤走過來,甚是得意地搖著腦袋:「罰她『提鈴』,五日內再背不出,再接著提。」陳嬤嬤看許多秀女茫然的眼神,覺得有必要給她們解釋一下,不然沒有威懾力,便接著說道,「就是罰她每夜自乾清宮門外到日精門、日華門,再回到乾清宮前,口不能停地背誦《女誡》,直到背會為止。你們都聽好了,這就是背誦不出的下場,還看我幹什麼,我臉上有字嗎?」
大殿里頓時寂靜無聲,眾宮女個個低眉俯首看著案几上的書冊。
明箏本來擔心也罰她「板著」,沒想到是「提鈴」,倒是暗自高興起來。她入宮這麼多天,天天跟木偶似的被牽著走,今夜終於可以一個人在宮裡溜達了。雖然高興,但表面還是裝作很害怕的樣子,低著頭向陳嬤嬤施一禮道:「嬤嬤,我一定努力在五日內背出《女誡》,請嬤嬤息怒。」
「嗯。」陳嬤嬤一看,果然還是威嚇的手段管用。
這時,外面一陣驚呼,幾個宮女跑去扶住倒地昏厥的秋月,楊嬤嬤對一旁一個宮女道:「去,吩咐她們將她抬回寢殿,好生看著。」
楊嬤嬤抬頭看了看天色:「有一個時辰了吧,高公公該來了吧?」
「姐姐,我去迎一下。」陳嬤嬤說道。
「好,去吧。」楊嬤嬤點點頭。
二
高昌波手拿拂塵,沿著長長的甬道向萬安宮走來。他身後跟著小通子和小順子,小通子比小順子長兩歲,從小在宮中長大,舞勺之年卻已是個老太監了,對宮中規矩很熟悉,深得高昌波的喜愛。
小順子還跟個潑皮孩子似的,一般高昌波不願帶他出來,覺得丟人,到現在都拖著兩條鼻涕,不論見誰都是一通磕頭,有時候見個卑微的宮女都跪下磕頭。
此時陽光暖洋洋地灑在甬道里,高昌波微閉著眼睛愜意地走著,受夠了一個冬季的西北風,如今享受著開春的這股暖意,渾身都很舒暢。就在這時眼前突然一黑,一股陰冷的風撲到面門,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他面前。
「高公公——」
高昌波一愣,抬頭看見寧騎城一身甲胄站在他面前,腰佩綉春刀,一臉風塵僕僕。
「高公公要去何處?」寧騎城拱手一揖道。
「寧大人,」高昌波咧嘴一笑,看著面前這個威風凜凜的錦衣衛指揮使忙躬身還了一禮,道,「此番去萬安宮,大人這是……」
「哦,下了早朝。」寧騎城恭恭敬敬地說道。
高昌波看寧騎城一改往日飛揚跋扈的強勢做派倒有些不適應。以往他在宮裡也經常遇見寧騎城,但他很少同自己打招呼,根本無視自己的存在。今日寧騎城的反常讓高昌波心裡有些忐忑,於是上前一步,說道:「寧大人,那日之事,多有得罪,我看那明箏姑娘是鐵了心要進宮,依老身看,她是想攀高枝變鳳凰。」
「是嗎?」寧騎城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他乾笑了兩聲,突然轉變了話題,「高公公,我近日辦差,得一寶貝,今日專門帶來孝敬你老。」寧騎城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個紅綢面的匣子,伸手緩緩遞到高昌波面前。
高昌波那雙混濁的眼睛登時閃起亮光,寧騎城手指一按機栝,匣子彈開,裡面是一顆鵪鶉蛋大小的珍珠,經太陽光一照,通體晶瑩剔透。高昌波喜歡得嘴巴都合不攏了,涎水差點流下來,耳邊只聽寧騎城說道:「剛才高公公說,那個明箏姑娘想當鳳凰,依下官看,沒有高公公首肯她當不成,你說呢,高公公?」
「當不成,當不成。」高昌波順著寧騎城的話說著,伸手接過紅綢匣子,眼睛眯成一條線,他把匣子揣進衣袖裡,湊近寧騎城壓低聲音道,「老身也看出來了,你對那丫頭有意。」
寧騎城露出一個笑容,道:「拜託公公了,讓那個丫頭早點淘汰出局,我必會重謝公公。」
「老身知道了,寧大人放心吧。」高昌波笑著一甩拂塵,然後向寧騎城告辭。
寧騎城一走遠,小順子和小通子就圍上來:「爺,讓小子瞧瞧寶貝唄。」兩個小太監一個抱胳膊一個抱腰。
「滾,你們兩個小崽子,邊上去,吵什麼吵,就怕別人不知道嗎?」高昌波嚷了幾句。一隻手揣著寶貝,一邊尋思起來,寧騎城對自己如此俯首帖耳還是第一次,看來這個明箏姑娘還真不能小覷。高昌波呵呵一樂,只要有她在手裡,還缺寶貝?高昌波正美滋滋地樂著,小通子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大聲叫道:「爺,你看那是什麼?」
高昌波一抬頭,發現一股黑煙正從萬安宮躥上半空。
「我的奶奶呀,著火了。」高昌波驚懼地瞪大眼睛,此處偏僻,連禁衛巡邏都繞著走,他頓時急得出了身大汗,一腳踢向小通子,又一腳踹向小順子,大叫道:「還不快跑去叫人,去喊人救火……」
小通子和小順子連滾帶爬跑去喊人了。
高昌波揣著肥胖的肚子呼哧呼哧向萬安宮跑去,在門口遇到前來接他的陳嬤嬤,兩人顧不上寒暄,急忙向院子里跑去,一邊跑一邊說著話。
「陳嬤嬤,出了何事?」
「不知道呀,我出來接你,也是剛看見冒黑煙,天呀,要是秀女們出了事,我這條老命怕是不保呀。」
「行啦,冒一股黑煙,能出什麼大事?」
兩人跑向蕙蘭殿,看見秀女們全跑出來了,宮裡一片大亂。一些宮女太監端盆提桶跑去滅火,失火的不是秀女的房間而是文書閣,裡面只有書籍、雜物,平日是兩個嬤嬤的休息之所。
楊嬤嬤一頭大汗,正指揮著眾宮女和太監滅火,看見陳嬤嬤領著高昌波走過來,臉上一陣尷尬,此時出差池於她臉面上極不好看。高昌波一看火勢已被控住,也沒多言,只是問了人員的傷情,聽到無人受傷,也便放心了。楊嬤嬤和陳嬤嬤誠惶誠恐地差人搬來椅子讓高昌波坐下,高昌波剛落座,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兩位嬤嬤,秀女名冊可在此處?」
楊嬤嬤和陳嬤嬤一聽此話,心下一驚,可不是嘛,秀女名冊正在此間文書閣里。楊嬤嬤和陳嬤嬤不由一陣面面相覷。
蕙蘭殿外的空地上站滿秀女,她們一個個無比開心,像一群久困林中的山雀,逮著機會終於飛上天空,一片嘰嘰喳喳,暫時忘卻了身邊的煩惱。
綠竹和菱歌一跑出大殿就在秀女堆里找拂衣,可怎麼也不見她的人影。
「她不會是跑去看秋月了吧?」菱歌推測道。
「不管她了,」綠竹說道,既然自己被選出做四人的頭人,定要把事做好,「反正也見到她們了,如今機會難得,趁亂趕緊把君王委託的事辦了,找明箏姑娘,咱倆分頭去找。」
「如何找?」菱歌問道。
「沒別的法子,一個個問吧。」綠竹冷靜地回答。
綠竹和菱歌商量好,就此分開,一個往東面,一個往西面而去。
這時,人群里還有一個身影悄悄離開眾人,跑過花壇,躲到迴廊里,然後沿著迴廊向宮門跑去。跑到宮門前,看見宮門大敞著,一個人影都沒有,她停下來,呵呵一笑:「皇宮,不過如此。」
此人正是明箏,她跑出宮門,看見一條長長的甬道,她想起來時前面是一處御花園,憑印象向左邊一路疾走。
果然不遠處看見一片假山奇石,初春的日頭照下來,一些干枝上冒出青嫩的芽子,水塘里冰雪已融化,水面在陽光下泛著漣漪。明箏走在碎石子鋪的小徑上,終於呼吸了一口自由自在的空氣。
想到進宮這些日子如噩夢一般,盤桓在心頭揮之不去,每次她都咬牙挺著,想到自己的血海深仇,她便不再抱怨,如若能親手刺死仇人,她受再大的苦都值得,即使想到姨母,她也覺得沒有辜負她。
正胡思亂想,迎面撞見一個小太監正往嘴裡塞東西,可能明箏出現得太突然,小太監張嘴愣住,嘴裡的豆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兩條清鼻涕流到嘴邊,小太監二話不說撲通倒地就磕頭。
「你別怕,你叫什麼名字?」明箏扶起他,看著他還是個孩子。
「小順子。」小太監急忙囫圇吞咽下豆子,又一吸溜鼻子,收起兩條鼻涕,他看明箏也是一愣,見她身上所穿衣裳既不是宮女的裝扮,也不是嬪妃的衣飾,不知該如何稱呼,只得又跪下,「請娘娘恕罪。」
「我不是娘娘。」
「公主?」
「也不是公主,叫我秀女姐姐吧。」明箏看他如此瘦弱,問道,「你吃不飽嗎?」
「不,吃得飽,」小順子一笑,「有時候辦錯差,就沒飯吃,早上我睡過了點,爺罰我,不過挨到中午就有的吃了,秀女姐姐,我得趕緊過萬安宮去,不然,爺又該罰我了。」
突然,從明箏身後伸出一隻手臂拎著小順子的衣領提到半空中,「大將軍饒命呀。」小順子悶聲哀求著。
明箏一回頭,看見寧騎城拎著小順子,小順子的臉被憋得煞白。
「你這人真是陰魂不散,」明箏伸手去奪小順子,「你欺負一個孩子,算什麼本事?」
「他可不是孩子,不好好當差,跑這裡偷懶,我教訓他是為他好。」寧騎城盯著明箏道。
小順子低頭看見寧騎城腰間的金牌,早嚇得魂不守舍,渾身抖著,哀求道:「奴才知錯了,求爺繞過這一次。」
「小順子,別怕他,他只會虛張聲勢,」明箏奪下小順子,安慰他道,「姐姐可是武林高手,他不敢打你,你快去當差吧。」
小順子從來沒有被人這麼疼過,臉上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明箏鼻子一酸,看見他就像看見自己剛離京時的樣子,孤苦無依,任人欺辱。她從身上拿出帕子,幫小順子擦去鼻涕。小順子一把搶過帕子,道:「姐姐,我洗凈還你。」說完就跑了。
「喂,武林高手,你不在蕙蘭殿背誦《女誡》,跑出來幹什麼?」寧騎城雙手抱臂,饒有興緻地望著她。
明箏也不答話,轉身便走。但寧騎城快她一步,攔到身前。明箏賭氣向另一邊走,又被寧騎城快一步攔住。
「寧騎城,你想幹什麼?」
「對呀,這話該我問你,」寧騎城收斂起笑容,沉下臉道,「你以為這是你家菜園子?這是御花園,不是什麼人都能來逛的。你進宮多日怎麼一點沒有長進——」寧騎城臉色驟然一變,一把抓住明箏拎著她快步躲到假山後面。一盞茶工夫,一隊宮女和太監舉著宮扇華蓋烏泱泱走過來,中間一乘八抬鑾輿,遠遠望去珠翠錦袍一片炫目。
「你也想有一天坐到那上面去?」寧騎城壓低聲音問一旁的明箏。
「呸,我才不要坐到那上面。」明箏皺起眉頭。
「那你為何進宮?」寧騎城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
明箏警惕地向一旁挪了一步,沒好氣地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你我緣分不淺,別忘了,我還是你的恩公。」寧騎城看著明箏,「或許我可以幫到你呢。」
「哦?」明箏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她瞥了他一眼,既然他主動說可以幫她,那就給他找點事做,最好把他嚇跑,省得他再跑來纏住自己。「好呀,」明箏點了下頭,「我想狠狠地整治那兩個嬤嬤,你能幫我嗎?」
「什麼?」寧騎城緊繃著的臉一顫,「為何?」
「怕了吧,」明箏嘲諷地撇了下嘴,然後一臉怒容地開始控訴,「那兩個嬤嬤可惡至極,她逼我們背《女誡》,什麼狗屁文章,我只看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你讀過嗎?你聽聽給評評理,上面說: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微,主下人也。弄之瓦磚,明其習勞,主執勤也……你聽聽,憑什麼女子生下要睡地下,難道女子不是人?我父親在世時,便只讓我讀四書五經,從未聽聞有什麼《女誡》。」
「這是你看一眼記下的?」寧騎城眼眸深邃地望著明箏,顯然想到別處去了。
「還多了去了,我不說了,總之肺都要氣炸了,我才不去背它,不背!」明箏氣鼓鼓地說道。
「以前,東塘衚衕李府,原工部尚書李漢江有一獨女,名李如意,五歲即過目能誦,你可聽說過她?」寧騎城突然問道。
明箏一驚,乍然從寧騎城口中聽到父親和自己的名字,不由愣怔,眼神里一片恍惚,方知自己失言,片刻后故作輕鬆地笑著搖頭道:「不,不知道。」
寧騎城嘴角擠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陰陽怪氣地說道:「姑娘,依你這性子,在宮裡活下去實屬不易,非被嬤嬤整死不可。」
「所以呀,在她們整我前,我先整整她們。」明箏咬牙道。
寧騎城搓著雙手,問道:「你說說看,怎麼個整法?」
「往狠里整。」明箏說道。
「怎麼個狠法?」寧騎城又湊近一步問道。
明箏皺起眉頭,思忖片刻,終於下了決心:「我聽說有一種藥粉,沾到身上奇癢無比。」
「就這?」寧騎城忍住笑,不由想到詔獄的十八般酷刑,真不知她過目後會如何評說。「這種藥粉還真有,叫『半步顛』,沾到身上走出半步就癢痛發作,又痛又癢。」
「會不會死人?」明箏急忙問道。
「不會,你聽說過有癢死人的嗎?」寧騎城忍不住笑起來。
「你也會笑?」明箏看著眼前這個一身甲胄的男人笑得像個孩子似的,發現他卸下偽裝,竟是個異常英俊的男子,不由開心地說道,「你長這麼俊,幹嗎天天綳著臉?」
寧騎城第一次聽到有人居然敢當著他的面誇他俊,臉上一陣陰晴不定,正要發作,明箏突然道:「喂,算我沒說。」
「『半步顛』你要還是不要?」寧騎城陰著臉問道。
「要。」明箏略一思考,「夜裡送來,我很好找。」
「為何?」寧騎城一愣。
「我被嬤嬤罰『提鈴』。」明箏道。
這一句,又把寧騎城生生給逗樂了:「『提鈴』?」寧騎城笑起來,「怪不得你要『半步顛』,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