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落魄書生
第二章
落魄書生
一
正午時分,西直門外已聚集了很多進城的車馬,由於關卡檢查嚴格,進城和出城的人流行進緩慢。空地上扎著賣粥的草棚,貨郎和小販穿插在人流中叫賣,一派熱鬧嘈雜。
管家張有田早已跳下馬車,拉著馬嚼子跟著隊伍向城門走去。明箏探頭向外張望,巍峨壯觀的城門讓她眼中一熱。她還依稀記得六年前被人帶出城時的情景,那隻裝滿草藥的木箱的刺鼻氣味至今還留在她的記憶里,這座城裡有太多童年的記憶……
來不及感慨,她就發現城門前的氣氛不對,她看到一隊隊守城的兵卒在挨個查路引。城門樓上張貼著四張海捕文書,只掃了一眼,她驚出一身冷汗。
「案犯狐族逆匪,狐山君王,年齡不詳,籍貫不詳,打家劫舍,殺人越貨,十惡不赦,賞銀百兩,緝拿歸案。」明箏小聲念著,看到上面還有凶神惡煞的畫像。想到他們才救了一個狐族人,她心裡一陣后怕。再看其他三張均是江湖中人,有天龍會的、天蠶門的……
「噓,小聲點。」張有田急忙回頭阻止明箏,「小姐,恐怕是出大案了,咱們還是小心為好。」
座上的李氏急忙把明箏拉回座上,三下兩下拉上帘子。
管家張有田向守城的兵卒遞上路引文書,一個兵卒跳上馬車車廂查看,然後向車下的守衛一揮手,幾個兵卒對他們的馬車放行。
管家張有田趕著馬車進了城。街市上熙熙攘攘,一派繁華。明箏不顧李氏的反對,趴在窗前張望。馬車沿街市一路向東,過一個路口時,前面黑壓壓的人群擋住了道路。
老管家下車跑進人群,不一會兒又慌慌張張跑回來:「街中央躺一個人,被人刺死了。」
明箏一聽,立刻往車下跳,李氏想攔住她,哪攔得住,她像泥鰍一樣滑出李氏的手,任李氏在後面大叫。她跳下馬車,沖李氏一齜牙:「我看一下,就回來。」
明箏轉身時撞到一個瘦高條男人身上,此人衣衫單薄,臉上突兀的鷹鉤鼻格外引人注目,嚇了明箏一跳。被撞后那人急忙躲開,消失在人群里。明箏看著那人的背影,若是常人必不會在意,況且是人群之中,但是明箏一眼就認出,正是那夜在客棧翻牆而入的瘦高條,此時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正尋思,便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明箏姑娘。」人群里一個方臉的年輕人一臉喜色地叫住她。
「你?」明箏突然想起是驛站那個擔菜刀趕考的書生,「你是張浩文。」
「是,」張浩文一臉羞澀地看著她,「你也是剛到吧,哦,明箏姑娘,」張浩文臉色一變,小聲道,「快走吧,剛剛當街被刺死一個人,挺嚇人的。」
明箏一聽,管家說得沒錯,好奇心更強了,扔下張浩文向人群跑去,想找到剛才碰見的瘦高條,哪兒還有他的人影?
林棲沒敢回頭,迅速向人群里鑽,他心裡一陣懊惱,一路上跟著馬車都沒被發現,此時卻被她撞見。剛才盤陽給他口信,說是狐山君王親自出手了,他沒想到狐山君王出手這麼快,想眼見為實,就跑到路中央看個究竟,不想卻撞見了明箏。
林棲穿過人群躲到一家絲綢坊里,從暗處盯著那輛馬車。
突然,人群一陣騷亂,有人喊:「東廠番子來了。」只見十幾名戴尖帽、著白皮靴、穿褐色官服的番子圍住現場。
張浩文看見這群人烏壓壓跑來,急忙跑過去找明箏。明箏早已鑽進人群里,她看到街中央卧著一個中年男人,地下一大攤血,一把刀直插胸口。再看那人面容,明箏吃一驚,她認出是在虎口坡跟著錦衣衛的那個狐族人。最讓人感到恐怖的是他額頭上竟然印著一個血淋淋的狐頭。
「狐王令……」人群里有人叫出來,「不得了,死者額頭上的印記是狐王令……」
番子中走出來一個檔頭,五短身材,一對鼠眼。此時他眨巴著眼睛沖人群嚷了一句:「有誰認識死者的,言一聲。」人群立時靜默了,有人認出此人,小聲說道:「是孫檔頭,他叫孫啟遠,此人貪財,被他逮著,輕者脫一層皮,重者傾家蕩產,快跑吧!」人群里一些怕事者紛紛溜了。
還真有不怕事者,明箏看到一位富商打扮的中年人在人群後面大聲說道:「孫檔頭,不可觸摸此物。」人群里有人認出此人,紛紛讓道,明箏聽見周圍有人說道:「是上仙閣的掌柜李漠帆,這人可不一般,他早年曾跟師父走過鏢,有些江湖見識。」李漠帆有三十齣頭,方臉闊眉,身形高大,明眼人一看就知是行武之人,頗有一股江湖豪氣。
孫啟遠便追問道:「你識得?」
「檔頭,別忘了,我在盤下上仙閣前可是個江湖中人,看見死者額頭上的印記了嗎?這是狐王令,那狐王令是大明境內最神秘的族群狐族的狐王所發,狐王令雖是一個令牌,但是詭異就詭異在這不是一個一般的令牌,傳說狐王個個都身懷巫術,這個令牌經過歷代狐王之手,吸天地之精華,每每由人血餵養,每殺一人都要血浸令牌留下印記,百年裡這個令牌上的煞氣足以除妖斬怪。可想而知,被此令牌追殺的人,必死無疑。死後令牌沾上死者的血印在死者額頭上,那個血淋淋的狐頭就是一個封印,令死者永世不得超生。」李漠帆如此一說,周圍的人不由發出一聲聲驚嘆和一片唏噓之聲。
「啊,這就是狐王令……」
「傳說狐王令上有神明……」
「江湖上傳說,死後額頭被印狐王令的人,都是大奸大惡之徒……」
「傳說狐王令不殺無辜,只殺罪大惡極之人……」
孫啟遠也對狐王令有所耳聞,沒想到此時竟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先是一愣,然後望了一眼李漠帆,從他表情上看此言不虛,又低頭瞅了眼死者,額頭上那個血淋淋的狐頭似是要復活般向他張開血盆大口,讓他不由心驚肉跳起來,又不好在眾人面前露怯,便兇巴巴地嚷道:「呸!天子腳下,真乃妖言惑眾,小子們,收屍,帶回衙門。」說完,轉身就走。幾個膽小的番子互相交換著眼色,誰也不敢去碰那個屍身,番子們相互看著,滿臉的惶恐。
「李掌柜,你不在上仙閣,跑到這裡做什麼?」孫啟遠一身戾氣地問。
「打此路過。」李漠帆拱手一揖,他眼角餘光掃過死者,儘力掩飾著自己的衝動,他看到飛刀的位置直擊心臟中心……使飛刀,又出手這麼乾淨利索的沒有別人,不由心裡一陣竊喜,只有……看來幫主真的進京了……
「孫檔頭,忙完了,去我那裡喝茶去。」李漠帆樂呵呵地說道。孫啟遠皺著眉頭只想發牢騷,自己這倒霉差事不知什麼時候能熬出頭。兩人說著話,沒留意從一旁走過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徑直走到屍體旁,查看著死者的額頭。
「喂,走開,你沒看見正在辦案嗎?」孫啟遠瞪著鼠眼嚷道。
那人轉過身,明箏在人群里一眼認出,來人正是在客棧中見過的寧騎城的隨從。那人回頭瞥了孫啟遠一眼,孫啟遠一愣,立刻哈腰賠禮,畢恭畢敬地說道:「高千戶,這點小事也驚動了您老人家。」
高健沒有理會孫啟遠,只是盯著屍體,臉上一片愕然。片刻后,高健低聲對孫啟遠道:「孫檔頭,不用查了,死者是錦衣衛的暗樁,拉回衙門,交給仵作吧,我這就向寧大人回稟。」
明箏退出人群,她沒想到這一幫人如影隨形般都到了京城,這下可是熱鬧了。她正尋思,看見人群外一個人雙手背後默默注視著這裡,他身材頎長,身著一襲綉暗紋的灰色長袍,戴著寬檐草帽,帽檐壓得極低,幾乎遮住了整張臉,雖然衣著樸實,但是腰間的那柄鑲著七星的綉春刀,還是泄露了他的身份,不是錦衣衛指揮使寧騎城又是誰,怎麼哪兒都能遇到他,明箏想躲已來不及,寧騎城朝著她走過來。
「怎麼見到恩公便想跑?」
「大人,奴婢只顧看熱鬧了,沒認出是大人你。」明箏擠出一個笑容,胡亂搪塞著。
明箏看見高千戶一臉慌張向寧騎城跑過來,便想擇機開溜。
「大人,」高健慌不擇路地跑到寧騎城面前,「是蒲源,狐王令又出現了……」
「我說高健,何時能學會不慌張。」寧騎城皺著眉頭一臉怒容,高健這一聲「大人」叫得四下皆是驚異的目光,本來是微服暗查,這下露出了馬腳。
高健哪裡管得了這些,仍然心有餘悸地往下說道:「當胸一刀,蒲源一死,咱們的線索又斷了。」高健一臉遺憾地道。
寧騎城臉色轉白:「又一個……是狐族乾的。」寧騎城顯然沒想到,此時也怪不得高健的魯莽了,只覺得怒火中燒,青天白日,在他的地盤,殺了人,還從容地印上狐王令,他一陣冷笑,「狐王令……」
「這應該是出現的第三個狐王令了,前兩個死者都是東廠的……」高健掰手指算了一下。
「那兩個都是王振的替死鬼……」寧騎城憤怒地甩下一句,轉身走向一邊的黑馬。他飛身上馬,高健急忙跟著翻身上馬,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街道上。
明箏看兩人掉了魂似的跑開,正欲重新鑽進人群,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喊:「小姐!」老管家總算在人群里找到了明箏,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再不鬆開,「快跟我回去,這裡豈是你一個姑娘家待的地方,老夫人都等急了。」
明箏被老管家強拉著回到馬車跟前,被李氏拽上馬車。老管家再不敢耽擱,駕上馬車就走,馬車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不久駛入一個小衚衕,在一個宅院門口停下。
二
從門裡跑出一個憨態可掬的少年,體形微胖,一臉歡喜地迎著他們跑來。明箏聽李氏說起身邊有個干雜活的夥計陳福,想必就是他了。老管家揮手叫陳福打開大門,他拉著馬車進去,陳福手扶門框,沖馬車憨憨地傻笑。
這是一個二進的院落。前院正房會客,兩廂住著陳福和老管家,後院李氏住著。院子不大,坐北朝南,進門是一座影壁,上雕著重彩的福祿壽喜,影壁牆邊是一道山牆,修成游廊,一直通到裡邊的月亮門,過月亮門就到了後院。後院與前院截然不同,竟然有一池碧水,水邊種有花木。雖然此時水面冰封,花木只有光禿禿的枝幹,但這一切仍然給明箏不少驚喜。池塘邊還有水榭、亭子,游廊一直通到西廂房。如此雅緻的院子,雖說比不上當年的李府,卻也別有洞天。
李氏看出明箏喜歡,笑著說道:「這都是你宵石哥哥置辦的,是他選的這個小院,就是看中了這一池水,與當年李府有一絲相似之處。」
明箏心頭一酸,低下頭去。
「大家都乏了,還是邊吃邊聊吧。」老管家急忙在一旁插話道,一邊向李氏使眼色,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本來高興的事,怎麼又扯到陳年往事上了,「今兒一大早陳福就跑集市採買來好多吃食,走吧,小姐你已經多年沒吃過家鄉味了……」
陳福已在前院堂屋擺好一桌飯菜,幾個人走進來,圍著圓桌坐下。老管家對李氏說道:「以前小姐不在,咱們從簡,現如今小姐接回來了,是不是要添個丫頭服侍小姐呀?」
李氏點點頭,指著老管家笑道:「老張頭,這一次你算說到點上了。」
「要添丫頭?」陳福在一旁先樂起來,咧著嘴,笑了半天,「管家爺,挑個俊點的啊。」
「俊你個頭,」李氏舉起筷子敲了下陳福的腦門,「吃你的,莫多嘴。」
明箏心裡又是一酸,黯然道:「姨母、張伯,你們還當我是李府大小姐呢,過去的李如意已經死了。」明箏說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哽咽著望著桌前三人,「我知道你們都是李府舊人,對父親母親還念舊情,但是明箏真的受不起呀……」
「傻丫頭,」老管家第一個打斷她的話,他雙眼通紅,由於激動,一隻手抖個不停,「我這條老命活到今天,就是等著這一天。」
「明箏呀,」李氏目光凝重地指著老管家和陳福,「老管家是你父親一次巡查河道時救下的,半輩子帶在身邊;阿福的父母都是府里老人,在菜市口被砍的頭,他們都是你的親人,都是可以跟你上刀山的人,如今咱們終於團圓了,你怎麼能說出這種傷人的話?」
明箏心頭一熱,淚水大顆大顆掉到桌面上,其他三人一見,也慌了,大眼瞪小眼地瞅著明箏。
明箏抬起頭,破涕為笑,嚷道:「好,你們認我這個小姐,是不是要聽我的?」
「那是,」老管家一本正經地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咱府有了當家人,人人都要聽當家人的,老夫人也不能例外,是吧?」老管家扭頭看著李氏。
「是這道理。」李氏喜極而泣,「我當年服侍夫人,如今就讓我服侍小姐吧。從今以後,咱府里的規矩也要立起來,」李氏道,「哪有下人跟主子一起吃飯的。」
「這個極是,」老管家點點頭,「下不為例。」
「不行——」明箏用筷子敲著桌面,看到他們三人完全沉浸在往日李府的陳規舊矩里,她決定改一改規矩,也好行使一下自己這個大小姐的權利,「你們想不想聽我說——」
「你說——」李氏鼓勵地望著她。
「好,從今以後,必須一個桌子吃飯。還有,姨母不準服侍我。還有,以後我和陳福一起做飯。」明箏一口氣說了三條規矩。
「使不得,使不得。」陳福叫起來,「出力的活,我干。」
老管家看明箏小小年紀,這麼有主意,分外高興,便打起圓場:「我看這樣吧,老夫人呢,就不用服侍小姐了,但小姐也不能去做飯,這讓外人知道了成何體統。」
李氏點點頭,突然她被一事轉移了注意力,眼睛死死盯住陳福,叫了一聲:「阿福,你吃幾個饅頭了?」
陳福立刻閉上嘴巴,眼珠在眼眶裡轉了一圈,兩個腮幫鼓成兩個包,慢騰騰地伸出四個手指。
「四個?」李氏盯著他面前的空盤子,拿筷子敲他的腦門,「足足有六個,貪吃貪睡不幹活……」
老管家一笑:「也不多他這一口……」
「這是一口嗎?」李氏氣哼哼地說道,「有下人一頓吃六個饅頭的嗎?」
「吃……」陳福瓮聲瓮氣地說道,「我一頓可以吃八個饅頭,但我每次都少吃兩個,只吃七分飽,你見過不給下人吃飽飯的東家嗎?」
「你……」李氏氣得跳起來,陳福從桌上搶過一個饅頭就跑,李氏去追,陳福圍著圓桌跑,一邊跑一邊喊:「打下人啦……」
老管家似乎習以為常,淡定地慢條斯理地喝著粥。
明箏早已在一旁樂得捧腹大笑,這個新家讓她倍感溫暖。經歷了一場生死劫難后,還有一群這樣至親至善的人陪在身旁,便不覺前路孤單和艱難。
明箏突然想起一件事,大聲叫住正追趕陳福的李氏:「姨母,我宵石哥哥幾時來?」
話音未落,陳福和李氏突然停止追逐,兩人身體僵在那裡。當著明箏的面,他們三人非常古怪地交換著眼色,似乎是沒有達成統一意見,看來他們一直對她隱瞞著什麼。陳福偷眼瞥了下明箏,嘟囔了一句:「我去劈柴了。」說完就溜了出去,老管家稍停了片刻,推開粥碗道:「我去看看水缸里可還有存水。」
明箏感到屋裡氣氛變得壓抑,跟她提到宵石哥哥有關。
李氏回到桌前坐下,這是她見到明箏后這麼長時間第一次說起宵石:「那年,我帶宵石回河南老家祭祀他祖父,本來應該是他父親去的,只因老爺臨時出門,讓宵石父親留府照看。來回也就一個月光景,卻不想府里就遭受滅頂之災。我和宵石悲痛欲絕,宵石四處喊冤,身上銀兩用盡,最後是喊冤無門,被打得遍體鱗傷,走投無路,宵石一怒之下,把自己賣到樂戶,籌到銀兩,打聽到亂墳崗家人埋骨地,買來五口棺木,偷偷運到城外妙音山,起了一個墳頭。他如今就在長春院,柳眉之是他的藝名。自他進了長春院,家裡慢慢有了起色,後來老張頭和陳福也找了回來,李府里一百多號人就剩下這幾個人了。」李氏說著,抹去了臉上的淚,「只是,苦了你宵石哥哥,你也知道他自小就好強,如今我都不敢去看他……」
李氏的話讓明箏驚得瞪大雙眼:「什麼,他進了樂戶……」明箏沒想到宵石哥哥以這種方式獨自支撐著這個家,她眼前浮現出六年前宵石伴她讀書時的情景,他聰明好學,連父親都說他將來一定能考取功名。可如今,入了樂籍,世代相傳,不得除籍,不能科考……他面對的將是永遠的黑暗……
明箏剛剛好轉的心情又一次跌進谷底,臉上的淚大顆大顆掉下來,她咬著嘴唇忍不住哭起來:「姨母,我對不起宵石哥哥,是父親連累了他,宵石哥哥……」
「傻孩子,怎麼能怪老爺呢,這是他的命……」
明箏雙手拉住李氏的手,母女倆頭抵頭挨在一起,眼中都泛著淚光,往事如煙,轉眼已物是人非……
母女倆相依說著悄悄話,不覺已到掌燈時分。這時陳福愣頭愣腦地闖進來:「老夫人,不好了,門口躺著一個死人。」
一聽這話,李氏和明箏都站起來。李氏知曉陳福太憨,腦子不好使,不放心地交代他:「去把管家找來,我們這就過去瞧瞧,怎麼這麼晦氣呀!」
陳福應了一聲,轉身跑出去。明箏扶著李氏一路疾走,過了影壁,來到大門口,看到門邊斜躺著一個穿灰布衣衫的年輕人,一臉灰白,似得了什麼急症昏厥了,一旁散落著他的行李,幾卷書和筆墨等物品滾了一地。
「像是一書生。」明箏聯想到路上遇到的幾個進京趕考的舉子,起了惻隱之心,立刻上前去查看,探了下鼻息,尚有溫度,便叫道:「有氣,還活著。」明箏叫身後的陳福:「阿福,快,來抬他。」
陳福被李氏從後面拉住:「慢著,此人來歷不明,咱不能收留呀。」
「姨母,你又來了。」明箏回頭嚷起來,「你看這地上的書,明擺著是個書生嘛。」
老管家聽見陳福喊他也趕過來,一看這情景就跑到年輕人身邊:「讓我看看,哎呀,此人眉目清秀,衣衫雖不華麗,但樣式新穎,做工考究,應該是個殷實人家,所拿物品皆是考試用具,應該是三月會試的舉子,為何流落至此,等他醒了一問便知。」
明箏很滿意老管家的說辭:「張伯,你看人不會錯,來吧,先救人要緊。」說話間,三人已把書生抬起來,李氏被三人擠到一邊,氣得乾瞪眼。
陳福背著昏厥的書生走到前院西廂房陳福的房間,正好這間房空著一個炕,將他放上去。老管家從茶壺裡倒出一碗熱茶,陳福托著書生的背,把熱茶灌進書生的嘴裡。書生喝了一口,劇烈地咳了一會兒,然後把剩下的茶一口氣喝完,喝完后,書生有了意識,望著他們,張了張嘴,虛弱地說了一句:「有吃的嗎?」
「啊,敢情是餓的。」陳福嘟囔起來,「剛才我少吃一個饅頭就好了。」
「你何時少吃了?」李氏伸手指戳了下陳福的鼻子,轉身出去了。不多時,李氏端著一碗面走進來,面上還卧了一個白胖胖的荷包蛋。書生二話不說,端起碗就吃,呼啦啦一碗面眨眼的工夫便吞到肚子里,驚得炕前四人面面相覷,這得幾天沒吃飯呀。
書生吃完面臉上的氣色好了許多,竟是一個清俊的人物。他站起身向面前的四人深深一揖:「學生姓蕭,單字一個天,曲阜人氏,此番進京參加貢院會試,不想路遇劫匪,盤纏盡數被劫,挨到今日倒在貴府前,得諸位貴人相救,小生感激不盡。」
屋裡四人看著書生,見他身姿挺拔,眉目清秀,又見他舉止有禮,溫文爾雅,極為同情,不禁大罵世道艱難,跟著唏噓了一陣子。明箏聽他一番說辭,眉頭一皺,突然問道:「你也是從虎口坡而來嗎?也投宿在西羅鎮客棧?」
蕭天一陣錯愕,竟然一時無語,眼光定定地看著明箏。
明箏笑道:「你別介意,我隨便問問,聽你話音有些熟悉,以為在客棧見過呢。當時那裡有幾個進京趕考的舉子,興許我弄混了。」明箏望著他,接著說道,「那你以後做何打算?」
「聽天由命吧。」蕭天嘆口氣,垂下頭,消瘦的面孔一片慘白,此時他身上已驚出一身冷汗,看來他真是低估了這位姑娘,他去除了偽裝,她竟能辨認出他的聲音,只能再賭一把,便低頭說道:「已是打擾各位,就此告別。」說著,他低著頭向外面走。
「慢著,」明箏叫住他,然後對著屋裡三個人道,「你們不是要找人服侍我嗎?不用找了,就是他了。」
屋裡三人愣住,大眼瞪小眼。
「小姐,哪有找個男人當丫頭的?讓他服侍你?」陳福瞪圓了眼睛。
「哎呀,誰讓他服侍了,讓他在家裡幫陳福幹活,行嗎?」明箏大聲問。
「不行,我的活憑什麼分給他呀。」陳福嘟起嘴巴。
「明白了,」老管家笑起來,「小姐宅心仁厚,想留這位公子在家裡住下,如果這位公子考取功名,豈不是一件美事。」
「是呀,」明箏笑起來,「誰沒有落難的時候,豈能袖手旁觀。」明箏轉向李氏,「姨母,你說是不是呀?」
「哼,要說是不多他這一口,但是這一口,要從你們嘴裡摳,尤其是你,阿福,從今以後,你只能吃四個饅頭。哼!」李氏不滿地瞪了他們三人一眼,氣呼呼地走了。
「啊,姨母答應了。」明箏歡喜地轉向書生,「這位公子,你就放心住下吧,我的家人都是極仁善之人,你不必拘謹。」
蕭天又驚又喜,忙轉向三人,又是深深一揖。
三
翌日一早,明箏就被前院傳來的爭吵聲驚醒。常年的寺廟生活使她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她翻身坐起,藏在白色中衣里的那本書掉出來,她愛惜地撿起,重新藏好。
這時,她突然瞥見床邊整整齊齊擺放著幾件花花綠綠的襦裙和外衫,猜到一定是昨晚自己睡下后姨母悄悄進來放到這裡的,心裡一熱,兒時對姨母的全部記憶瞬間都找了回來。
她再也不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孤兒了,她有了家。這種新奇的感覺讓她既興奮又幸福。前院的爭吵聲再次傳過來,她辨認出是陳福的聲音,便再也待不住,下了床,從床邊選了一件藕色的裙子,外搭一件月白色的比甲,在銅鏡前一照,穿慣了尼姑庵里粗布衣衫的明箏眼睛都快晃花了。
這是自己嗎?明箏揪了下頭髮,她頭上好看的髮髻是臨走時姨母給她梳的。她在尼姑庵屬於寄養,不落髮但也不能露出頭髮,一大把頭髮盤在頭頂插著一個木頭簪子,六年都沒變過。明箏對著銅鏡把耳邊一些碎發規整好,心想著一會兒還要纏著姨母再梳一個新髮髻。
明箏沿著游廊跑到月亮門,一出門就聽見陳福的聲音:「舉好了,不準動,沒有我的允許不能放下……」
院子中間,陳福手拿一根木棍,比畫著……他旁邊站著蕭天,樣子古怪地雙手舉著一個水桶,胳膊只要一動,水桶里就會有水花濺出。
「我告訴你,外來的,在這個家裡,以後得聽我的,聽見沒有!」陳福趾高氣揚地說道。
「喂,阿福,」明箏快跑幾步,走到兩人近前,「你們在幹什麼?」
「小姐,你……你怎麼起得這麼早呀?」
「阿福,我再不過來,你就把人家折磨死了。」說著,明箏走到蕭天面前,從他手上接過水桶,氣哼哼地扔到地上,水桶倒到一邊,水潑了一地。
明箏最見不得欺負人的人,那些年在尼姑庵由於年齡小明裡暗裡沒少受年長尼姑們的氣,縱然有隱水姑姑保護,但是她仍然沒少吃苦頭,直到有一天,她打敗了最厲害的福慧師姐,她的苦日子才結束。如今,在自己家裡阿福明擺著欺負這個落魄的書生,還想出這麼缺德的招數。明箏越想越氣,直瞪著陳福。
「小姐,我……我在代你教訓他,他……他想偷東西,被我逮著了。」陳福解釋道。
「別小姐小姐地叫我,叫我明箏,」明箏一愣,「你說什麼?」
「他偷東西。」陳福手指著蕭天。
直到此時,蕭天才走上前一步,拱手一禮,淺笑道:「小姐,實屬誤會呀。」
蕭天從明箏一走出月亮門視線就沒有離開過她。
從第一次在虎口坡被她所救,接下來跟隨馬車到驛站,短短的相處使他對她有了初步的認識,這是一個愛憎分明、有著俠義心腸的少女,剛才聽到她與陳福的對話,他越發對這個有著鮮明個性的少女充滿好感。
越是如此,她手上那本神秘的《天門山錄》就越讓他摸不著頭腦。家裡這幾個人,都是樸實的普通人,雖說陳福處處刁難他,但他是個沒有心機的憨人。顯然他們根本不知道那本書在江湖上的惡名,它就如同一個火蒺藜被他們抱在懷裡玩耍,一個不小心,一絲火星,就會引爆。
蕭天越是跟這家人待得長久,就越能感受到這家人的平和善良,就越是揪心,但又不好明說。今天早上,他起得很早,陳福還在酣睡,他心裡的好奇使他不覺走到正堂,想了解一下這是個什麼背景的人家。
但是很奇怪,正堂里只是擺放著一些應景的物品,能夠顯示主家身份的一應物品一樣也沒看到,連一幅字畫或畫像都沒有。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家呢?這樣一個似乎遠離江湖的人家,怎麼會與神秘的《天門山錄》有關係呢?這本攪動江湖的書是如何落入這個少女之手呢?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他。那日在驛站,讓他做出如此荒誕決定的原因就是想弄清楚這些。
只是沒想到,自己在正堂走動時,由於心神不定沒有設防,被陳福逮個正著。被陳福揪著罰舉水桶,舉就舉吧,只當是今天晨練了,沒想到驚動了明箏,此時,他還真有些說不清了。
「你偷東西?」明箏驚訝地轉向蕭天。
「不,沒有……」蕭天漲紅了臉。
「沒有,是吧?」明箏轉身沖陳福大叫,「你看他這個樣子像是去偷東西嗎?他偷什麼了?」
「這……這倒是沒看到,不過,我把他揪出來了,他不敢了。」陳福前言不搭后語地胡說了一氣。
「我看你就是逮個機會欺負人,」明箏轉向蕭天,「蕭公子,他說你偷東西你為啥不說清楚?讓你舉水桶,你就舉,你也太軟弱好欺了。以後他再欺負你,你告訴我,讓我來收拾他。」
蕭天紅著臉低下頭,陳福一看他這模樣,以為他真的軟弱好欺,便挑釁地瞪著他。
蕭天一笑,道:「謝謝明箏姑娘,陳福對我很好。」
「看看!」陳福得意地一笑。
「壞了,時辰不早了,一會兒老夫人起來,飯還沒做好,我又該挨罵了。」陳福突然臉色一變,對蕭天叫道,「蕭天,快去劈柴!」
蕭天急忙應了一聲,跟著陳福走了。這時,老管家也醒了,三個人開始七手八腳地在廚房裡忙活,雖說是三個男人,但一點不比女人差,明箏走過去想幫忙,被老管家支了出去。
不一會兒,飯菜端上桌,大家一起圍著用過早飯。明箏便嚷嚷著要出門,被李氏攔下。
「不可呀,明箏,現如今街坊們都說,宮裡的太監都出來了,滿大街尋找有姿色的女子,開春就要選秀女了,人家姑娘躲還來不及呢,你倒要滿大街跑。」李氏急惶惶地說道。
「那我就不能出門了?」明箏滿心的喜悅被當頭澆了一桶涼水。
「不可呀,你在家陪姨母吧,我該教你學學女紅了。」
「什麼?我才不要學那些東西,你不讓我出門,我何時才能見到宵石哥哥,我還要還他那本書呢。」明箏說著,從衣襟里掏出那本書在李氏面前晃了一下,「你不讓我出門,我爹的深仇大恨,我何時才能報?」明箏意識到自己失語,急忙搪塞,「我想去街市逛逛。」
一旁的蕭天聽到明箏的話心裡一動,他又一次看到那本書,原來書的主人另有其人,宵石是誰?蕭天微微有些激動,看來自己荒誕的舉動還是有成效的。剛剛明箏提到她爹的深仇大恨,她爹又是何人呢?
蕭天正在尋思,不想李氏盯住了他。李氏在路上是領教過明箏的野性的,生怕她又想出什麼幺蛾子來,便想出一個穩妥的方法,她緩和了語氣,跟她商量道:「要不這樣,你呢,換上男裝,再讓這位蕭公子陪同你一起出門,去見你宵石哥哥,這樣大家都放心了。」從短短的相處中她看出蕭天是個謹慎穩妥之人,比明箏明白事理。
「什麼?讓他陪同我?」明箏笑起來,「出了事,是我保護他,還是他保護我呀?看他這麼弱不禁風的樣子,還得我出手。」
「就是嘛,老夫人,還是我陪小姐出門吧。」陳福探身道。
「算了,我才不讓你陪,就蕭公子吧。」明箏白了陳福一眼,看到姨母總算答應讓她出門,已經很高興了,也不再挑剔誰陪同了。不然,悶在這個院子里急都得急出一身病來。
李氏在幾個房裡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件適合明箏穿的男人的袍子,不是長就是胖,最後還是蕭天出了個主意:「不如先到成衣鋪買一件吧。」
李氏和老管家這才停止折騰,又開始千叮嚀萬囑咐,走到門邊,李氏把一個裝碎銀子的荷包交給明箏,又囑咐蕭天:「她宵石哥哥如今改了名,叫柳眉之,不要說錯了。」又叮囑了幾句,明箏和蕭天方出了院門。
此時艷陽高照,街市已開,往來行人車馬川流不息,甚是熱鬧。明箏久居深山,即使是自己的出生地也早已忘記當初的模樣。她一邊走著,一邊四處張望,眼睛根本不夠使。只苦了蕭天,一邊要查看四周情況,他記著老夫人的話,一路上都留意著宮裡的人,一邊又要跟著明箏,一不留神,她就跑人群里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成衣鋪,蕭天叫住明箏:「明箏姑娘,就這家吧。」
「這是賣衣服的?」明箏看著鋪子門口擺著茶攤,以為是一家茶館呢。兩人剛要進去,一個蓬頭垢面的老道士被從屋裡攆了出來,白髮長髯,幾乎遮住了面孔。一個穿著綢緞綉袍的男人在身後罵罵咧咧地叫道:「出去!你個瘋道士,跑我門前化緣,有多遠滾多遠!」
老道士腳下不穩,眼看就要摔倒,明箏一步上前扶住了他。明箏看著他如此年齡受此欺凌,有些氣不過,回頭叫道:「喂,你一個開店鋪的,和氣生財懂不懂?幹嗎對人家老先生如此無禮。」
「嗬,哪來的野丫頭,愛管閑事。」
明箏看著老道士,想到那些年自己跟隱水姑姑雲遊化緣所受到的白眼和欺辱,便不能釋懷。
「謝謝你,姑娘,沒事,我已經習慣了。」老道士突然開口說道,「我只是去看看有沒有我能穿的袍子,你瞧,我這件道袍都這樣了。」老道士說完就躬身告辭。
「慢著,」明箏叫住老道士,「你等等,我給些碎銀子,你叫人給你另做一件吧。」明箏說著,從懷裡掏銀子,卻把那本書掏了出來,在手上掂著,又掏出荷包取碎銀。
她這一掏,驚得蕭天面色大變,魂差點飛出去,大白天在街道上,她拿著那本《天門山錄》晃著……與他同樣魂飛魄散的是對面那個老道士,一瞬間他面色慘白如雪,他盯著那本書,指著它吞吞吐吐地說道:「經文……可否借我一閱?」
「這個不行,是我大哥的,我要還的。」明箏把銀子遞給老道士,把書又塞進衣襟里。老道士一愣,眼神里閃爍的寒光被耷拉下的眼皮遮住,老道士接過銀子,竟沒有道謝,匆匆走了。
蕭天望著老道士的背影,一時愣怔著,老道士的神情引起他的注意,雖然道士面部被毛髮遮擋,但那眼神讓他想起一個人。
成衣鋪老闆真是見銀子親,一見這個小姑娘拿碎銀施捨,認定是個有錢的主,馬上笑臉相迎,笑嘻嘻地說道:「姑娘真是仁善啊,要不要進來看看,我鋪里新近從蘇州進了一批絲綢呢。」
明箏大大咧咧走進去,從一排顏色鮮艷的女子衣裙邊走過去,走到一排男子的袍子跟前,她指著一件月白色鑲邊的公子袍說道:「就這件了。」
一旁一個夥計古怪地看著她:「姑娘,你確定是要這件?我們鋪里規矩,出門不退。」
「給我找件尺寸合適的,我現在就要換上。」
「快點,愣著幹啥。」掌柜在世面上見多識廣,見怪不怪地吆喝夥計。
明箏接過袍子,走進裡面一間空房間,進門前回頭對蕭天說道:「喂,這個幫我拿著。」
蕭天冷不防懷裡落進一個東西,再一看,蕭天頭「嗡」一聲,面色一陣陣發白,胸口一陣陣顫動,雙手止不住抖起來,他懷裡就躺著那本書……
上至朝堂,下至江湖,有多少人在打這本書的主意,為了確認到底是不是《天門山錄》,他抖著雙手迅速翻開,剛看到此書所用的紙張,就一陣驚奇,怪不得剛才那個老道士說成經文,竟然是一種市面上少見的藏經紙,這種紙出現在唐朝,如果不是他家學淵博根本不會認出來。
藏經紙顏色黃褐,猶如茶色,只有寺院的長老處才會有這種紙。此書的第一頁書名處被撕去,貼上了一頁白紙。第二頁是目錄,蕭天只看了一眼,就像有炸雷在耳邊響起,一陣陣膽戰心驚。
目錄上詳細地將此書劃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名山,涵蓋了大明境內大部分山脈的名字,包括物產、村鎮、地形、地貌;第二部分名寺,涵蓋了幾乎所有重要的寺廟、道觀,包括具體位置、歷史傳承、歷任主持、寺內供奉、殿藏寶物等;第三部分幫派,江湖上勢力最大的十大幫派盡在其中,包括各幫派的勢力範圍、駐紮地址、歷任幫主、令牌暗語、門派密術、所藏寶物等;第四部分族群,涵蓋了大明境內最神秘的族群,包括部族集聚地、衣食住行、信仰圖騰、族長傳承、族中密術、鎮界之寶等。蕭天面色蒼白地合上書,身上出了一身冷汗,毋庸置疑,這就是那本被江湖上譽為天下奇書的《天門山錄》。
此書如果落入心懷不軌之人手裡,後果不堪想象。但此書卻與他還有過一段淵源。這就是為何剛才碰見那位老道士讓他想起一個人——吾土道士,就是此書的作者。七年前在狐地檀谷峪狩獵時,林棲從崖頭背回一個道士,道士落入崖下,傷勢嚴重。他見此人雖然傷重仍然風度翩然,一副道骨仙風,便動了英雄相惜的念頭,讓林棲背回狐地救治。這個落崖之人就是吾土道士,他在狐地住了半年之久,陶醉於狐地的風土人情、山川景緻,流連忘返,不思離去。
在此期間,他與吾土道士也有不少交往,酒余茶后談古論今,吾土道士對他敞開心懷談起自己有寫遊記的喜好,正在寫的《天門山錄》有效仿古籍《山海經》之意。當時他聽到這些,以為只是一個雲遊道士對大地山川的感懷,對人文風土的熱愛,其心至善。
誰承想,吾土道士離開后不到三年,由他一手寫就的《天門山錄》竟在江湖上掀起如此大的風波,不僅給狐族也給其他幫派帶來血光之災。後來據傳,吾土道士是在一次酒醉后失書,曾發動江湖幾個門派的弟子尋找,均沒有下落。吾土道士悲愧交集,遠遁江湖。與此同時,東廠的高手在全國各地大肆搜繳奇珍異寶,屢屢得手。江湖上就有傳言,這本丟失的奇書最後落到了王振的手裡。很快傳言成真,王振派東廠督主王浩憑藉此書到各地搜繳寶物,後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錦衣衛百戶寧騎城屢立奇功,憑藉搜繳寶物升任錦衣衛指揮使並得到王振寵信。
後來,寧騎城突然停止搜繳,後來又有傳言說此書被人奪走。是誰竟能從錦衣衛指揮使手裡把此書奪走,一直是個謎。要不是在雪地被明箏姑娘所救,並在馬車裡被她認出狐族護身符,他無論如何不會相信,此書如今竟落在一個少女手中。
蕭天低頭看了一眼書,下意識地望了一眼街面,如此一走了之——這個念頭一閃,他就被自己竟生出如此齷齪想法所震驚,七尺男兒,豈能如此作為!另外,此書如今真正的主人還沒有露面……正尋思間聽見有人喚他。
「蕭天——」
一個俊俏瀟洒的美少年出現在他面前。明箏本來就有幾分男兒性格,又加上多年來的鄉野生活,身上也無閨閣女子的脂粉氣,穿上男裝更加風姿奇秀。蕭天看著,思緒也從別處轉回來,不由暗自讚歎。
明箏看了一眼蕭天,只見他雙手捧著書愣頭愣腦的樣子,差點笑出來,此人真是老實得有些迂腐了:「喂,怎麼樣啊?」
蕭天仍然愣怔地點了下頭:「甚是有趣。」
「你說什麼?」
「這,書呀……」
「我是問你這件袍子。」
「啊,哦,合適……」
明箏輕盈地走到他面前,從他手上奪過書塞進衣襟里,轉身對著一面銅鏡照了一下,自己也失聲笑起來。蕭天此時腸子都悔青了,剛才那麼好的機會讓他白白浪費了。
「明箏姑娘,我讀過不少書,但像姑娘手中這本書還真沒有讀過,可否借我一閱?」蕭天試探地問。
「你也覺得這本書很有意思?」明箏回頭驚喜地問道,似乎找到知己一樣,「可惜,一會兒就要還給李宵石了。」明箏心裡有些遺憾,「這樣吧,我回去可以講給你聽,我都記下了。」
「你都記下了?」蕭天一愣,急忙問道,「你記到哪兒了?」
明箏知道他誤會了,就指了指腦袋,笑起來:「是呀,記在這裡,這本書我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蕭天一驚,這是他一天里受到的第二次驚嚇了。第一次是見到此書真容,這第二次比第一次受到的驚嚇還要強烈,他僵硬地站在那裡,半天動不了。
「喂,你怎麼了?」明箏看見他臉色發白,額頭上直冒冷汗。
半天,蕭天才結結巴巴地問道:「明箏姑娘,你竟有如此奇秉,這……這麼厚的書,你能背出?」
「嗨,別說這一本,」明箏自信地道,「兩本這麼厚的也不在話下。」
「明箏姑娘,你倒是讓我想起一個人,早年我曾跟隨父親在京城待過一段時日,那時京城裡有個神童是原工部尚書李漢江之獨女李如意,就有這種奇秉,你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呀。」蕭天說完,看著明箏。
明箏第一次從外人嘴裡聽到自己的名字,心裡一驚,想到姨母的囑咐,無論如何不可暴露身份,便笑著含糊其辭:「真的?你帶我去見見她吧,我要與她比試比試……」
掌柜的在一旁有些不耐煩了,催促著:「兩位,要還是不要?」
「當然要了。」明箏付了銀子,往外走去。蕭天跟著明箏走出成衣鋪,望著一身公子打扮得意揚揚的明箏,蕭天的內心徹底凌亂了。原來的計劃被徹底打亂,原想了解到書的主人,曉之以大義,當面燒毀,以保天下太平,各方都可以周全。可此書易毀,這位明箏姑娘將如何處置呢?
蕭天此時就像晒乾的茄子,整個人都蔫了。
明箏此時卻在興頭上,熱鬧的街市,沿街叫賣的小販,各種聞所未聞的小吃……明箏幾乎是連蹦帶跳地穿梭在各個小販小攤之間。一會兒買串糖葫蘆,一會兒買糖火燒。糖葫蘆沒吃完交給蕭天拿著,糖火燒吃一半塞進蕭天嘴裡,她又看上了另一種新奇的東西……
蕭天一手舉著糖葫蘆,一手提著新買的綠豆糕,嘴裡嚼著那半個火燒,稍一分神,就不見了明箏的蹤影。蕭天在人群里擠來擠去,突然瞥見那個老道士跟在後面,看見他停下腳步,老道士躲進人群不見了。蕭天心裡隱隱有些不安,難道這半日這個老道士都一直跟著他們?
四
街邊傳來鑼鼓聲,不一會兒圈出一個場地,人群往那個方向擁過去。幾個耍把戲賣藝的在場中向來往行人展示各自技藝。其中一個大漢赤膊噴火,引來不少人叫好;另一個清瘦的長者耍一根長棍,只見長棍上下飛舞,也引來一片叫好。場地前放有一個銅盆,一些行人往銅盆里扔銅錢。
這時,混在人群里幾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突然擁到銅盆前,一個小個子抱住銅盆就跑,引來人群一片叫罵。一個白色身影飛起一腳正踹到小個子腿上,小個子應聲倒地,銅錢撒了一地,引來更多的乞丐來搶。
蕭天在遠處看到這一幕,氣得鼻子都歪了,那個白色身影不是明箏又是誰。他並不擔心幾個小乞丐,明箏對付他們綽綽有餘,而是那幾個耍把戲的反常表現引起他的警覺:幾個人沒有一個人跟過去搶銅盆,一個江湖賣藝的團伙對一銅盆銅錢不關注,那他們在關注什麼?
這時,耍棍的清瘦長者目露凶光,瞥了一眼不遠處與幾個小乞丐打鬥的明箏,向一個黑衣男子使了個眼色。黑衣男子走近他們,一邊抱拳道:「幾位小爺,俺們初到寶地,還請幾位小爺抬抬手,賞口飯吃。」說著連拉帶拽暗中出力把幾個小乞丐都撂倒在地上,幾個孩子哎喲叫著倒了一片。
明箏這才發現這個黑衣男子出手凌厲,她本想教訓一下這幾個小乞丐,但絕沒有想要傷到他們,他們畢竟是孩子,心下十分不滿:「喂,這位老兄,你幹嗎對孩子下狠手。」
黑衣男子看自己的招數被識破,滿不在乎地惡狠狠地哼了一聲:「多管閑事。」接著便飛起一腳,想把明箏踢出場外。這時,一道白光從那幾個耍把戲的人中間向明箏飛過去,是一種市面上少有的暗器,手法隱蔽,速度極快。但是明箏全然不覺,正與黑衣男子打在一處。
蕭天一看,自己非出手不可了,要不明箏必被人算計了。他又不便在明箏面前露出功夫,便使巧勁撞了過去,一隻手把綠豆糕猛舉過頭頂,接住了那枚暗器,身體就勢重重地壓到黑衣男子身上。
「蕭天,你亂跑什麼,我找你半天。」明箏理直氣壯地責備起蕭天。蕭天此時也懶得解釋,他站起身,身下的那個黑衣人罵罵咧咧,然後一瘸一瘸地走了。
蕭天低頭瞥了眼綠豆糕,紙盒的一側割開一個長三寸的口子,綠豆糕里隱約現出一個鋒利的刀尖,刀身呈螺旋形。此種獨門小暗器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剛才要不是飛身撞過來,以至於收不住身子,此暗器飛行速度異常快,如果打到明箏身上不敢想象後果。
蕭天轉回身欲拉明箏走,突然看到他們正對著一家酒樓,是京城最有名的淮揚菜館聚寶閣,門外所停馬車皆是寶瓔朱蓋的豪貴車馬。蕭天腦中電光火石般一閃,這裡進出之人必是豪門顯貴,他突然意識到明箏無意間攪進別人設的局中,聯想到那群耍把戲之人和那枚暗器,莫非他們在這裡蹲守,是要行刺某人?一想到此,蕭天迅速對明箏說道:「明箏,快,我們快些離開這裡。」
「怕什麼?」明箏一副還沒有玩夠的模樣,京城裡這麼熱鬧,她剛意氣風發地教訓了幾個不良少年,正在興頭上,哪肯離開,反倒是看見蕭天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感到很可笑,「蕭天,你如此膽小怕事,真枉為一世男兒。」
蕭天被明箏一陣數落,氣得有苦說不出,只得點頭道:「是,我是膽小,但老夫人和老管家有吩咐——」
「有我在你怕什麼?」明箏從蕭天手裡奪過那半串糖葫蘆,咬了一口,「我會保護你的,放心吧。」
突然,一聲長嘯,耍把戲的眾人突然衝到聚寶閣門前,明箏也被裹挾在眾人中間,跌跌絆絆幾次險些摔倒。這瞬間發生的事讓明箏和蕭天想走也來不及了。明箏被裹挾著身不由己跟著眾人跑了起來,耳邊聽到有人高聲大喊:「狐王令者,號令天下,鋤奸懲惡,佑我大明。」
「殺王振……」眾人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突然一隻大手猛地拽住了她,藉助這隻手臂的力量,她跑出人群,震驚惶恐之餘這才看清是蕭天。蕭天拉住明箏躲到牆邊,牆角聚了不少驚慌失措的行人。
此時聚寶閣門前已是一片混戰,幾個穿著錦袍的精壯男子抽出刀劍與耍把戲的眾人打到一起,看出手皆是行武之人,一時間刀光劍影,捉對廝殺,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蕭天身邊一個商人模樣的男子突然指著其中一個人道:「那個人,褐袍的那個是東廠督主王浩,我認得他,他害得我丟了祖宅,哈……」
「聽說是刺殺王振,哪個是王振?」
「以前只見東廠殺人,沒想到如今也有人敢殺東廠的人了。」
「這狐王令,專殺這些人。」
「狐王令?我知道——」
「噓,小聲點。」
四周的百姓小聲地議論著,不乏竊喜之聲。明箏剛才也聽到了那些人大喊狐王令,她也跟著點頭,剛張開嘴,就被蕭天捂住了嘴巴:「噓,小姐,不可胡說。」
「放開我,你真是膽小如鼠,你別跟著我。」明箏推開蕭天。蕭天一臉無奈,依然站在她身後,只是緊蹙雙眉冷眼注視著激戰雙方。
此時街道擁出一隊身披重甲的錦衣衛,瞬間把耍把戲的眾人圍住。耍把戲的這夥人看局勢驟變只能收手,只聽清瘦長者一聲長嘯:「撤!」
這夥人與錦衣衛且戰且退消失在巷尾。聚寶閣門前受到驚嚇的那些人四散而去,紛紛跑到自己馬車跟前,跳上馬車匆匆離去。
躲在各個街角的行人,回到街面,也一鬨而散。
蕭天沒想到這夥人刺殺的目標竟是自己的宿敵王振,想想也不奇怪,這些年王振干盡壞事,惡貫滿盈,仇家遍地。只是沒想到他們竟然借「狐王令」之名,他們看上去組織嚴密,不亞於狐族,而且功夫也不錯,他們到底是些什麼人呢?雖然他們曾出暗器傷明箏,但就剛才的形勢,他們也是想驅逐外人。想到那枚暗器,蕭天眼前一亮,他從衣袖裡取出來,拿在手裡端詳。
明箏看街面上人都散了,打架的雙方也都撤了,實在無趣,轉身回來找蕭天,見他手拿著一個亮閃閃的東西,便圍過來看。
「你手裡這是何物?」
「在地上撿到的。」
明箏好奇地拿過來,驚叫一聲:「是暗器!」可以看出是以品質上乘的鐵礦石熔煉而成,呈螺旋的菱形,四角皆是銳利刃尖,中間刻有圖案。這個圖案讓明箏很感興趣,隱約可見是一隻鳥,仔細辨認似是一隻畫眉鳥。這個難不住明箏,她在夕山時經常與鳥為伴玩耍。圖案上的畫眉鳥上緣向後延伸成一條窄線直至頸側,狀如眉紋,不錯,是畫眉鳥。
蕭天見明箏低頭沉思,不免疑惑地問:「可看出端倪?」
明箏略一沉思:「暗器上的圖案是一隻畫眉鳥,由此可推斷,暗器的主人是白蓮會之人,哎——不對呀,我明明聽見他們喊狐王令呀,怎麼——讓我再看看,不錯呀。白蓮會有一個總壇主、四大堂主和十二護法,十二護法之首叫白眉行者,以獨門暗器著稱,他暗器上都會刻上一隻畫眉鳥,以做標識。」
蕭天大吃一驚,不禁問道:「這些你是從何而知?」
明箏調皮地一笑:「拜那本書所賜,現在江湖上大部分幫派,只要拉到我面前,讓我見識一兩樣東西,我就可以說出是哪門哪派。」明箏說完又歪著頭苦思起來,「這枚暗器……」
蕭天倒吸一口涼氣,面前這個精靈古怪的小丫頭著實讓他刮目相看。看來她所言不虛,《天門山錄》不僅被她牢記在心,而且已經被她運用自如。但是,單純如清溪又涉世未深的明箏,哪裡知道這其中的兇險呀!蕭天本來就抑鬱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對她如此憂心,也許是感念她曾救過他,他不願她涉入險境。
「明箏,」蕭天不忍她糾結那枚暗器,便開導道,「既是江湖中人,相互合作也是再平常不過了。」
「啊!對,對,有道理。」明箏立刻轉憂為喜,點了點頭。
「還有啊,在外人面前切不可再提此書,好嗎?」
明箏抬起頭,看見蕭天緊鎖眉頭的樣子失笑道:「哈哈,你怎麼婆婆媽媽的,像我姨母一樣,快點走吧,我要去見我宵石哥哥啦。」